从上车起叶琦川就没有说话,大多数时候她都过分沉默,有着不符合她这个年纪的安静。
即便陡然之间发生这样的变故,短暂的惊讶之后,她甚至都没有提出任何问题,似乎对于突如其来的情况并不感兴趣,也不想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
但真正的原因是——叶琦川太了解她父亲的行事标准。
如果可以让她知道内情,管家会在上车之后就告诉她,程度更轻微的情况下,父亲会直接通知她让她回来。
今天这种近乎哄骗的方法,说明事情的发展很糟糕。而她此前并没有听到任何风声,这代表着事情发生不久,并且被瞒得很好——那么严重程度只会再上一个台阶,并且叶琦川大概率不会答应父亲的要求。
所以叶樊城会用尽各种方法保证她一定会回来。
“大小姐很久没有回来,家主很想念您呢。”管家坐在副驾驶,温和地同她叙旧。
闻言,叶琦川才终于有了反应,在后视镜中同管家对视,淡声回问:“原来父亲这么想见我,甚至不惜让我的领导借着工作的由头把骗我回来。”
嗓音虽淡,话语内容却是十足十的讽刺挖苦,切中要害。
此刻她心情不太美丽,所以并不想装父慈子孝。
但是黎管家跟着叶樊城多年,处理了数不清的麻烦事,不可能连叶琦川都应付不了。
他的笑容和嗓音依旧标准沉稳、无懈可击:“这也是无奈之举,大小姐总推脱说自己很忙,去年新年都没有回来过。”
叶琦川没回应。
她已经二十六岁了,不会天真的以为她的“父亲”大人这么大费周章把她骗回来只是因为想见她。已经开始打亲情牌了,并且抓着她去年没有回来的事情不放,看来是真的需要叶琦川去做什么。
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是周律给她发了消息道歉。
叶琦川没仔细看,扫了一眼,大概意思不过是——我也是受你父亲所托,不是成心的,你暂时先回去休息一段时间,等回去之后工作还是照旧……
言辞恳切,情深意满,迫不得已,还望谅解。
重点不是前面的抒情,而是后面让她不要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自己本来应该生气的,叶琦川想。
毕竟这是带了她三年的老师,自己从大四就跟着周律实习,毕业后直接进了对方的团队,执业之后也并没有独立出去,而是做对方得力的左右手,处理各种事务。对方这么轻易就把自己给卖了,她理所应当感到愤怒的。
不过,她一直都对于身边的人期待感很低。她明白对方也不可能为了带了几年的后辈,就堵上自己一辈子的前途。
叶琦川理解的。
在脑内理顺思路,理智告诉叶琦川,这很正常,换了谁都会答应作为叶氏家主的叶樊城,但她的手还是不自觉握紧。
黎管家通过后视镜看见叶琦川闭眼休息后,也没有再说话。
刚刚在飞机上没有休息,此刻各种思绪萦绕在叶琦川的心头,疲惫感一点点袭来,她居然小睡了一会儿,只是梦中不太平静,过往许多画面如走马灯似的在她脑中闪过。
而当她睁开眼睛,却发现车子没往叶宅开,而是到了一家名叫“锦鑫”的酒店。
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警示着叶琦川。
酒店的装潢走的是高端路线,淡金色和白色之间的比例把控得很好,多一分则俗气,少一分则苍白。过往的服务人员看起来也非常沉着专业,看来叶家在她离开的这些年又拓展了不少业务。
黎管家在前面引路,电梯直接按到顶层,两个保镖紧随其后,叶琦川从光洁如镜的电梯门中扫了几眼身后的人,思考着等会等门开了之后,逃走的可能性——
当然是不可能。
叶琦川还是乖乖地跟着管家的脚步进了一间套房,保镖很贴心地守在了门口。
巨大的客厅里,放着好几个长长的衣架,上面挂满个各种华美闪耀的礼服,各式各样应有尽有,随便扫几眼,都知道价格不菲。
而酷似化妆师和造型师的人也早就站在房间内等候。
“……”
果然。
叶琦川看向管家。
管家面不改色地笑着看她。
“今晚家主会参加白家的宴会,您也会陪同。”管家缓声说道。
确定了目标没有逃跑的可能之后,终于图穷匕见。
叶琦川站在原地,静静地思索了一会儿才说:“白家并没有适龄的单身男性,父亲这是什么意思?”
“宴会七点钟就会开始,时间有点紧张,先让造型师给您化妆,我去为您准备晚餐。”黎管家对叶琦川的问题避而不谈,躬着腰退了出去。
站在客厅中央的两位女性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朝她弯腰礼貌一笑:“小姐,很高兴为您服务。”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妆造,化妆师由衷地赞叹:“小姐,您真美!”
叶琦川的五官线条精致,还没开始上妆的时候就会让人觉得昳丽非常,鼻梁高且挺,双唇虽薄,但唇峰蹙起的弧度很可爱,柔化了一些深邃轮廓导致的硬感。
化妆师也为许多夫人小姐服务过,但是见到叶琦川之后她仍然觉得惊艳。
只是美人的眼里没什么情绪,听见别人的夸奖也并不高兴,反而回问:“是吗?”
抬起头来看化妆师的那双眼睛没什么温度,下眼睫毛是超乎常人的浓密,远远看着像画了内眼线,瞳孔黑且亮,没什么兴致,生生将艳丽热烈的气质压了下来。
但是见过叶琦川的人都说过,这张脸最美的还就是她那双眼睛,她的眼窝格外深邃,眼珠黑白分明,即便眼底没什么温度,专注盯着一个人看的时候,却会让人觉得格外深情缱绻,不自觉深陷其中。
“当然了。”上完妆之后造型师开始帮叶琦川弄头发。黑色没有经过烫染的头发被妥帖地盘起,耳边留了两缕头发,用卷发棒烫出精心的弧度,修饰脸型让叶琦川看起来更加柔和。
本来叶琦川这样的浓颜型适合更加浓艳的妆容,那样可以让她的美展现得更加彻底,但是面前这位小姐今晚要参加一场非常重要的宴会,所以她们只能按照金主的要求将叶琦川打扮得温婉端庄。
礼服是温暖的奶油白,单肩带的设计,从肩上垂下浅银色细闪的轻纱,在腰部收拢而后自然垂下,在耳后戴上银质的枝叶发饰,搭配微闪的钻石耳饰,酷似中世纪时高贵圣洁的神女。
造型师的时间把控得很准,刚刚结束,管家就在门口出现,“大小姐,先生在楼下等您。”
叶琦川提着裙子上了一辆车牌号在名流如云的北城都足够让人驻足观赏一会的加长版林肯。
车内另一边坐在身姿健硕的中年男子,同样穿着丝绒质感极佳的礼服,岁月并没有在这人的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即便上了年纪也依旧完胜诸多年轻男性,光是坐在那里,都让人觉得气度不凡。
晚上车里暗暗的,对方眼睛都没有离开手中的平板,仍旧抓紧时间处理事务。
车子的已经开出去一段距离,叶樊城才出声:“最近还好吗?”嗓音沉闷,像刚饮过烈酒。
“挺好的。”对方没有看自己,叶琦川也没有兴趣看对方,简单回答问题之后也没再说话。
“过年的时候为什么不回来?”
又是这个问题,看来叶樊城是真的很在乎这件事。
“有案子要忙。”叶琦川给出了一个极其官方的理由。
但对方显然不相信这个理由,“你现在的工作这么忙?”
“律师都这样。客户有需要就加班加点。”
叶樊城的声音稍微柔和了一些:“有想过回来发展吗?北城也有不少非常好的律所。”
叶琦川眉心一跳,说:“我在江城挺好的。”
这就是婉拒了。
叶琦川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她低下头,发现自己连手机都没有带,黎管家给她准备的手包里只够装一些补妆的化妆品,显然对方也并不希望她此刻联系外界。
看来这次的任务很神秘,也很重要。
叶樊城也没有再和她叙旧,车内重新回归安静。
宴会地点在白家的主宅,车绕着环山公路开了半个小时,叶琦川从早上起就没怎么吃东西,现在觉得有点头晕。
她闭眼休息了一会儿,情况并没有得到缓解。
叶琦川不打算再逞强,声音微弱地求助:“黎叔叔……”
黎管家应声回头,就看见叶琦川半张脸隐藏在阴影中,脸上的妆容精致,只是皱着的眉头表明她此刻不太舒服。
“大小姐是饿了吗?”黎管家连忙从包里拿出提前准备的糖,往后递。
叶琦川感觉血管里的血液都开始变凉,想要尽力抬起的手臂微微颤抖,叶樊城适时地替她接过糖,并且难得贴心的替她撕开包装,送到她的嘴边。
“来之前没有吃晚饭?”叶樊城的声音低沉,似乎有些不大高兴。
“吃了。”叶琦川从小就容易低血糖,所以三餐从来都是准时吃,但是今天她心情不好,没怎么用黎管家给她准备的晚饭,她没想到这么快就会有反应。
“小琦,今晚的宴会很重要。”叶樊城沉声提醒,这是他今晚第一次叫叶琦川的名字,似乎在为她这样不重视的态度不悦。
“我知道,父亲。”这也是叶琦川今晚第一次称呼旁边的男人。
她含着糖,是巧克力味儿的,丝丝甜意顺着唾液流入胃部,缓解着她的低血糖症状,似乎也在中和掉她此刻苦涩的境遇。
看在这颗糖的份上,她轻声保证:“我不会捣乱的。”
对方今晚一直等她这句话,所以叶琦川也很给面子地说了。
叶樊城露出了今晚的第一个笑容,“嗯,你从小就让我很放心。”
阳春三月,乍暖还寒时候,叶琦川下车时披着厚厚的大衣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尽量控制自己的身体,回忆着以前礼仪老师教过的,将自己的面部表情调整到最好——然后失败了。
她还是无法成为一个温柔可亲的大家小姐。
不过,她只是答应对方不捣乱,但没保证不能冷着脸看人。
没有人要求参加宴会一定要保持微笑的。
对吧。
进门后,走过长长的过道,两边都摆满了精心挑选的白玫瑰,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纯白圣洁,很契合今晚宴会的主题——白家小姐的二十岁生日,同样也是白家和林家的订婚宴。
北城圈子里有句流传了很久的俗话:好男当娶白家女。上一代白家小姐师从国学大家明叡老先生,诗书六艺无所不精,且风姿绰约,与陆家家主恩爱非常,传为一段佳话,只是婚后深居简出,甚少见人。
叶琦川淡淡地想,不知道今晚这位白家小姐是否担得起这样的名号?
白家主宅还是上个世纪的古老建筑,经过数次翻新,仍然留有当初的古朴模样,巍然大气,明明赫赫。
因为是订婚宴和生日宴,所以并没有邀请过多的宾客,今晚能来的都是圈子里关系交好的家族和白小姐自己的朋友,自然都不是普通人。
叶樊城踏入大厅时吸引了不少视线,许多人凑上来打招呼,有不少视线落在了叶琦川的身上。
他们来得算比较晚的,宴会过一会就要开始,所以叶琦川被叶樊城挽着介绍了一些人之后,就被安排去了年轻人的区域。
可是,她今晚并没有其他同伴。
叶琦川从踏入这里的第一步,就察觉到有许多视线开始关注她。这些视线来自四面八方,有的在明处,有的在暗处。她知道,这些视线之后的人在打量她,评判她。
她站在那里,孤立无援。
与井然有序的一楼大厅不同,二楼的气氛要欢快得多。许多女孩围着一个身穿白色礼裙的明媚少女,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稍显青涩的脸庞上流露出对今晚宴会的期待。
只是年轻女孩子们表面上在聊天,不少人的视线都黏在站在二楼栏杆处玉立的身影。
那人手里拿着一杯香槟,却始终没喝,露出一截清瘦有力的腕骨,没有任何装饰,高脚杯在他手中如同一件艺术品,华丽矜冷。
他身边来来去去不少人,都想同他攀谈,却似乎始终无法得到他的关注,只是出于礼貌回答一两句,似远山雾霭,朦胧、清寂,靠近了也无法抓住。
影影绰绰间,只能看见他的侧脸,轮廓英挺,处处透着神秘的气质却如罂粟花一般吸引人,让人忍不住惊叹造物主对他的偏爱,
“表哥,你在看什么?”被围坐在正中央的少女起身,凑到陆予淮身旁。
还没等陆予淮回答,一道身影悄然靠近,疑惑发问:“咦?那不是叶琦川吗?”
白萱瞬间被引走注意力,看到了站在楼下的娉婷身影,白色的礼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的身材,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看出容貌甚佳,在人群众格外惹眼,。
她问道:“以晴姐姐,她是谁?”
“我们的一个高中同学。”穿着湖蓝色礼裙的女性站在白萱身侧,正是白家的养女,温以晴。
她的声音很轻,温柔缠绵,说话时看向陆予淮,语气熟稔,眼波流转,妩媚动人。
只可惜,陆予淮一直注视着楼下,并没有给她任何眼神。
而站在楼下的叶琦川恍然未觉,只是微垂着头,手指轻轻拨弄身上的轻纱,露出的肩颈线条流畅,耳饰上的碎钻闪着亮光。
白萱挽住温以晴的手,皱了皱眉,自言自语道:“她姓叶,不会就是叶家的那个女孩儿吧?”
她前两天从大人那里听到了一些传闻,说是可能会在她的订婚宴上为陆予淮相看叶家的女孩儿,不会就是这个叶什么川吧。
“表哥,你知道她是谁吗?”白萱朝陆予淮那边探头问。
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的人,居然点了点头。
初开口,似初春融化的第一捧冰雪冲破冰封的山涧,清寂沉悦——
“我认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