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称我为大使,但我配不上这个头衔。”那名康苏人说,“我是个罪犯,在攀疏星之战中使自己蒙羞,因此我受命前来,用你们的语言跟你对话。这样的羞辱让我渴望一死了之,并在重生之前得到应有的惩罚。我希望现在的行为能让我在大家眼中的价值稍微有所提高,使我能够得到死亡的解脱。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才不惜玷污自己来跟你说话。”
“我同样很高兴见到你。”我说。
我们站在康苏人不到一个小时前建成的足球场大小的穹庐中央。不用说,我们人类不得踏足康苏人的土地,或是站在康苏人有可能再度踩踏的任何地方。我们到来以后,自动机器在康苏太空中的某一区域建起了这座穹庐,这个区域本身早就被隔离开来,是接待我们这类不速之客的专区。商谈一结束,这座穹庐就会被引爆,射向最近的黑洞,让它的每一粒原子永远无法再度污染这一片宇宙。在我看来,最后这记重手实在重得有些太过分了。
“我们知道你们想问一些有关瑞伊人的问题,”大使说,“而你们也愿意按照我们的习俗来赢得问这些问题的荣誉。”
“是的。”我说。我身后十五米远处,三十九名特种部队战士身着战斗服,立正站好。情报部门告诉我们,康苏人不会认为这是一次平等会面,因此没有必要穿上什么特别的外交服饰。再说,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被选中参加格斗,战斗服是必不可少的。我倒是稍稍打扮了一下。这是我的个人决定;既然要我冒充这个小小的代表团团长,那么看在上帝分上,我至少得看上去像那么回事。
康苏人大使背后同样远的地方是另外五名康苏人,每人都拿着两把样式吓人的长刀。不用问也知道他们在那儿干什么。
“我伟大的人民认为,你们提出要遵从我们的风俗,也按照我们的要求出现了——这种做法是正确的。”大使说,“但是,要不是你们带来了那个将我们的战士光荣地送往重生的人,我们仍会认定你们的要求是没有价值的,从而不予理睬。那个人就是你吗?”
“就是我。”我说。
康苏人顿了一下,像是在打量我,“一名伟大的战士居然会是这副模样,真是奇怪。”大使说。
“同感同感。”我说。情报部门说,一旦康苏人接受了我们的要求,他们就会信守承诺。我们只需按照惯例进行格斗就行,至于商谈中的举止倒并不重要,所以我大可以随便点。对这个问题,研究人员是这么看的:康苏人或许更喜欢我们随意一点,这能增强他们的优越感。我倒是怎么都行,只要管用就好。
“我们已经选出了五名罪犯来同你们的士兵一决高下。”大使说,“由于人类缺乏康苏人所具备的身体特质,我们为你们的士兵准备了刀具。愿意的话,他们可以使用。我们参加格斗的人正拿着刀,他们将刀递给谁就是选中谁来格斗。”
“懂了。”我说。
“如果你们的士兵活下来,他可以把刀留下,作为胜利的象征。”大使说。
“谢谢。”我说。
“反正我们不会把刀收回来,它们已经成了不洁之物。”大使说。
“懂你的意思。”我说。
“格斗之后,我们会回答你们争取到的所有问题。”大使说,“现在开始选择对手。”大使哼哼着发出一声尖叫,那声音足以把马路的路面给掀起来。他身后的五名康苏人抽出刀走上前来,从大使和我身边走过,朝我们的士兵走去。没有一个退缩。纪律倒真不错。
康苏人没花多少时间来选择对手。他们一路笔直地走过去,将两把刀递到自己正前方的人手里。对他们来说,我们中随便哪个都一样,没有任何区别。刀递到了孟德尔下士、乔·古德尔二等兵、詹妮弗·阿奎那二等兵、弗雷德·霍金中士和简·萨根中尉手里。他们一言不发地接过刀。康苏人退回到大使身后,我方其余的士兵也后退了几米,与被选中的人拉开一段距离。
“你们依次开始比试。”大使说着,退回他的斗士们身后。现在,这里只剩下我和前后十五米处分别站立的两排士兵,他们正耐心地等候着杀死对方。我走到一侧,仍然站在两排人之间,指了指离我最近的特种兵和康苏人。
“开始。”我说。
康苏人展开刀状的切削臂,经过改良的扁平甲壳边缘如剃刀般锐利。接下来,他伸出较小的、跟人类相似的次一级手臂和手。他发出一声穿透整个穹庐的尖叫,走上前来。孟德尔下士扔下一把刀,将另一把拿在左手,径直朝康苏人走去。两人走到彼此相隔三米远的地方。此后的动作快得我根本看不清楚,眼前只有一片模糊。十秒钟后,切削臂劈中了孟德尔下士,伤口划过整个胸腔,深可及骨;但康苏人的头与甲壳相连的柔软部位被深深地扎进了一口刀。孟德尔抢进了康苏人怀中,自己虽然挨了一记,但还是干净利落地击中了康苏人最暴露的薄弱部位。康苏人抽搐着,孟德尔用力拖动长刀,猛地一刀切开他的神经束,将次要神经丛与胸腔中的主要脑组织割裂开来,同时切断了几根大血管。康苏人瘫了下去。孟德尔抽出他的刀,右臂紧紧压住肋部,回到特种兵中间。
我向古德尔和他的康苏人对手发出开始信号。古德尔咧嘴笑着,跳着舞步蹦了出来,双手拖着长刀,刀身向后。康苏人一头冲了过来,切削臂在身前张开,一路吼叫着。古德尔同样飞奔上前,最后一秒钟却像上垒的跑垒员那样向前一出溜,滑到康苏人身下。康苏人挥臂砍落,将古德尔头部左侧的皮肤和左耳削了下来。古德尔的刀向上一挥,砍断了康苏人的一条甲壳腿。那条腿像龙虾螯钳一样断裂开来,掠过古德尔,飞了出去。康苏人身子一倾,栽倒下去。
古德尔坐在地上一转,将双刀抛起,一个后空翻,双脚落地,正好赶在双刀坠地前一把接住。他的头部左侧成了一大团灰色凝块,但他冲向康苏人时仍旧面带微笑。康苏人正发疯般极力站直身体。他向古德尔砍去,但切削臂的动作慢了一步;古德尔一个转身,反手一戳,第一把刀像长矛一样刺进康苏人背部的甲壳。古德尔身体再转,反手又是一刀,刺进康苏人胸部的甲壳。最后,他来了个180度大转身,面对着康苏人,握住两把刀柄狠命一搅。切碎的内脏从康苏人的前胸和后背滚落出来,康苏人猛一痉挛,倒在地上。古德尔一路咧嘴笑着,跳着快步舞回到自己人这边。他显然玩得很开心。
阿奎那二等兵没有跳舞,也不像古德尔那样兴高采烈。她和她的康苏人对手机警地彼此绕着圈子,转了二十来秒钟,康苏人这才冲上前去,切削臂向上扬起,像是要把阿奎那刺个对穿挑起来。阿奎那向后一个翅超,跌倒了,摸索着向后退去。康苏人猛扑上来,左边的切削臂刺穿了她左臂桡骨和尺骨之间的柔软部分,将她钉在地上,另一只切削臂也转到了她的脖颈前。康苏人动了动后腿,摆好姿势,准备一下子砍掉对手的脑袋。只见他后腿借力,切削右臂微微后移,腾出地方,以使出最大力量。
就在康苏人要挥臂砍断阿奎那脖子的一刹那,她一声闷哼,全身朝康苏人砍下来的方向猛地一挣。随着这一挺身,她左臂和左手的软组织和肌肉刷地撕裂。阿奎那冲击之力不减,全身撞到康苏人身上,将他撞得翻倒下去。阿奎那抢进康苏人怀中,身体一转,右手挥刀,狠狠戳进康苏人的甲壳。康苏人想把她推开,但阿奎那的双腿死死缠住对手身体的中段,绝不放松。垂死的康苏人在阿奎那的背上砍了好几下,但双方贴得太近,切削臂施展不开。阿奎那勉强甩开死掉的康苏人,朝己方士兵走去。她在半路上倒下了,不得不被人抬走。
我总算明白自己为什么被豁免格斗了。这不光是速度和力量的问题,尽管特种部队战士们在这两方面明显比我强。有句话叫“可接受的损失”,对这句话的理解,他们与普通士兵大为不同,由此发展出了一些普通士兵绝不可能采用的战斗策略。正常的士兵不会像阿奎那刚才那样牺牲自己的肢体,因为七十多年的人生经历告诉他,肢体是不可取代的,失去四肢之一会造成死亡。特种兵却不存在这个问题。他们的经验是,损失的肢体总是可以重新长出来的。他们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具有多么强大的抗打击能力,强大到了普通士兵无法理解的程度。这倒不是说特种部队的战士没有恐惧感,只是他们产生恐惧的时间要比我们晚得多。
我示意霍金中士和他的康苏人开始。这一次,康苏人并没有展开切削臂;这个康苏人只是走到穹庐中央,等待着自己的对手。与此同时,霍金猫着腰,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地向前靠近,掂量着合适的进攻时机:前进,止步,横跨一步躲避,止步,前进,止步,再前进——就这样深思熟虑地小步前进。但康苏人蓦地张牙舞爪扑击过来,两只切削臂同时刺穿霍金,将他挑起来扔向空中。霍金划了个弧线,往下坠落,康苏人凶狠地朝他砍了过去,砍掉了他的脑袋,并将他拦腰砍成两半。霍金的躯干和腿朝不同方向飞去,脑袋直接落在那个康苏人面前。康苏人打量了一番那颗头颅,然后用切削臂的尖端将它挑起来,使劲扔向人类所在的方向。头颅湿乎乎地撞在地上弹起来,旋转着飞过众人头顶,一路洒下脑浆和智能血。
前四个回合进行时,简一直焦躁不安地站在队列里,有些紧张地轻轻敲击着自己的长刀。现在,她向前走来准备开战;而她的对手,也就是最后一名康苏人,也跟她一样做好了准备。我示意他俩开始。康苏人挑衅地往前走了一步,大幅度挥舞着切削双臂,发出一声战斗的尖叫,那动静大得似乎足以震碎穹顶,把我们全部吸入太空。尖叫的时候,他的下颚张得出奇的大。三十米外的简眨了眨眼睛,接着使足全力,将一柄长刀掷进对方大张着的嘴巴里。劲道之猛,刀刃直接穿透了康苏人的后脑勺,刀柄堵在口腔尽头的颅腔上。康苏人足以摧毁穹顶的战斗嚎叫蓦地中断,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大甲虫被鲜血和长条形金属呛住的声音。那家伙想伸手进去把刀拔出来,但还没完成这个动作就一头向前栽倒,最后吐出一口气,发出湿漉漉的“呱哒”声,死了。
我朝简走过去,“我想他们没打算让你这样用刀。”
她耸耸肩,轻轻敲打着手里剩下的那把刀。“没人说过我不能这么用。”她说。
康苏人的大使走上前来,横着走两步,绕开倒下的康苏人,来到我身边。“你赢得了问四个问题的权力。”他说,“现在可以问了。”
四个问题已经超出了我们的期望。我们原本指望能问三个问题,也为只问两个问题做好了准备。我们原以为康苏人会更有挑战性一些。当然,一名士兵牺牲、尸体四分五裂算不上大获全胜,可事实如此,我们只能接受。四个问题赶不上五个,但这个结果也不算差。
“康苏人向瑞伊人提供了跃迁推进器探测技术,对吗?”我问。
“对。”大使回答道,却没有进一步说明。没关系,我们也没指望康苏人在做出必要的回答之外还多说些什么,但大使的回答为我们下面的问题提供了信息。既然瑞伊人是从康苏人这里得到那项技术的,那他们很有可能并不知道其基本工作原理,我们也就不必担心他们扩大使用范围,或者将该技术通过商业途径转让给其他种族了。
“瑞伊人有多少台跃迁推进器探测仪?”我们原本想问康苏人为瑞伊人提供了多少台机器,但又怕瑞伊人自己制造了一些。最好还是问问总体情况。
“一台。”大使说。
“人类所知的种族中,有多少掌握探测跃迁推进器的技术?”这个问题的重要性排在第三位。我们认为康苏人知道的种族比我们多,因此泛泛地询问有多少个种族拥有这项技术没多大意义;同样,问他们将这项技术给了谁也是没用的,因为别的种族有可能自己发明了这项技术。宇宙中的每一项技术并不全是从一些先进种族手里流传开来的,人们时不时地也会自己发明一些东西。
“没有。”大使说。这又是我们的好运气。如果没别的,我们就有时间想出应对办法了。
“你还能问一个问题。”简说着,将我的注意力引回大使的方向。他站在那里,等着我的最后一次发问。我心一横,管他妈的。
“康苏人可以荡平这片宇宙中的大多数种族,”我说,“为什么你们不这么做呢?”
“因为我们爱你们。”大使说。
“什么?”我说。严格地说,这应该算第五个问题,康苏人不必回答。尽管如此,他还是给出了答复。
“我们珍视所有具有昂格卡特潜质的生命。”“昂格卡特”这个词的发音像汽车挡泥板擦在了砖墙上,“它的意思就是参与伟大的重生循环。”大使说,“我们照顾着你们,也就是所有的卑微种族,使你们的星球神圣化,好让你们这些居住在那里的人能进入重生的循环。我们感受到了自己在你们的成长过程中应负的责任。瑞伊人认为我们之所以向他们提供你们所追问的技术,是因为他们将自己的一颗行星给了我们。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看到有机会让你们这两个种族更加接近完美,于是欣然把握住了这个机会。”
大使张开一双切削臂,也露出了次一级手臂前端的手,这双手做出一个近于恳求的姿势,“现在,你们这些人有资格加入我们行列的时间已经大大缩短。今天你们是肮脏的,就算被我们爱护着,也必须受到斥责。但你们应该心满意足,因为你们已经知道,有那么一天,你们终能获得解脱。现在我自己就要踏上死亡之路了,因为我用你们的语言和你们说了话,变得肮脏不堪了。但我能在循环中重新找到一个位置,因为我将你们这些人朝着伟大的循环推进了一步。我轻视你们,但又爱你们,你们既是我的诅咒,又是我的拯救。去吧,让我们毁掉这个地方,欢庆你们的进步。去吧。”
“我不喜欢这样。”接下来的简报会上,我和同伴们叙述完我们的经历后,泰戈尔中尉说,“我一点都不喜欢这样。康苏人给了瑞伊人那项技术,为的就是让他们能狠狠整治我们。那只该死的甲虫就是这么说的。他们把我们当提线木偶一样随便摆弄。说不定他们这会儿正在告诉瑞伊人,我们就要上路收拾他们了。”
“用不着向他们通风报信,”荣格上尉说,“瑞伊人手里有跃迁探测技术呢。”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泰戈尔厉声道,“康苏人不会替咱们做好事,他们显然巴不得我们和瑞伊人开战,以便我们‘进步’到下一个宇宙水平——真他妈不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反正康苏人从来没替我们做过好事,所以这会儿就别再提他们了。”克里克少校说,“我们也许正在按照他们的既定计划前进,但别忘了,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的计划正好和咱们自己的计划一致。区别只在于,康苏人压根儿不在乎取胜的是我们还是瑞伊人。所以,咱们还是把注意力集中到我们自己做的事上,别管康苏人的打算。”
我的脑伴咔嚓一声打开了;克里克发送了珊瑚星,还有另外一颗行星——瑞伊人母星的图片。“瑞伊人的绝招是从别人那儿借来帅,所以我们还有机会。我们要同时向珊瑚星和他们的母星发动进攻,又快又狠的进攻。”他说,“就在我们跟康苏人聊天的时候,殖民军的飞船已经开到了跃迁距离内。我们有六百艘飞船——差不多是我们三分之一的兵力——已经各就各位,随时可以开始跃迁。得到我们的通知后,殖民军就会开始行动,向珊瑚星和瑞伊人的母星同时发动进攻。我们的目的就是夺回珊瑚星,同时压制瑞伊人潜在的救援部队。袭击他们的母星是为了毁掉那里的飞船,同时迫使太空中的其他瑞伊飞船不得不在增援珊瑚星或是瑞伊母星之间作出抉择。
“这两场进攻都取决于一件事:毁掉他们预知我们到来的能力。也就是说要占领他们的追踪站,使机器断线——但又不毁坏它。追踪站里的技术是殖民军可以利用的技术。也许瑞伊人不能弄清究竟,但我们的科技水平比他们先进得多。只有在绝对别无选择的情况下,我们才能炸毁追踪站。我们的任务就是夺取追踪站、守住它,直到援军赶到。”
“援军多久以后才会赶到?”荣格问。
“我们进入珊瑚星太空之后四个小时后,殖民军各部队就将展开协同进攻。”克里克说,“战斗打响之后几个小时之内,增援部队就会赶到。具体时间取决于飞船太空战的激烈程度。”
“在我们进入珊瑚星太空四个小时后?”荣格问,“而不是夺取追踪站以后?”
“没错。”克里克说,“因此,我们他妈的最好能占领追踪站,同志们。”
“对不起,”我说,“我觉得有个小细节不太对劲。”
“请讲,佩里中尉。”克里克说。
“战役的成功取决于我们占领能预测飞船动向的追踪站。”我说。
“没错。”克里克说。
“也就是我们进入珊瑚星太空时跟踪我们的追踪站。”我说。
“没错。”克里克说。
“我从前搭过一艘飞船,如果大家还记得的话,它在进入珊瑚星太空时被追踪到了。”我说,“飞船炸了个四分五裂,除我之外,每一个人都死了。难道你们就不担心同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这艘飞船上吗?”
“我们以前也曾在没被追踪到的情况下进入过珊瑚星太空。”泰戈尔说。
“我知道,救了我的正是雀鹰号。”我说,“相信我,我对此非常感激。但是,我觉得类似的把戏只能玩一次。但如果我们跃迁进入离珊瑚星较远的太空,让对方追踪不到,我们就需要好几个小时才能抵达珊瑚星。这样一来,时间的计算就很不对头。按照这个进攻计划,雀鹰号必须跃迁到珊瑚星附近。我想知道我们怎么才能既按照这个计划行动,同时还指望飞船完好无损。”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非常简单,”克里克少校说,“我们不指望飞船完好无损。我们预计它会在空中被炸飞。事实上,我们的成功完全依靠这一点。”
“什么?”我问。我环视桌边,以为能看见跟我一样大惑不解的表情。相反,大家似乎都在沉思。这可实在太不对劲了。
“高轨道插入,对吗?”道尔顿中尉问道。
“对,”克里克说,“对了,插入方法有了改进。”
我惊得目瞪口呆。“你们以前这么干过?”我问。
“不完全是这样,佩里中尉。”简说着,我的注意力转移到她那里,“没错,我们过去也曾经让特种部队直接从飞船插入地表,通常是在无法使用登陆艇的情况下。这一次就是这样。我们有特殊的空降服,可以隔离进入大气层时产生的热量,除此之外跟一般空降没什么差别。”
“但这一次,来自下方的火力会把你们的飞船炸飞。”我说。
“那倒是这次新出现的小问题。”简承认道。
“你们这些家伙简直是疯了。”我说。
“这一招会管用的。”克里克中尉说,“要是飞船被炸开了花,空降者肯定会被敌人当成飞船碎片中的尸体。殖民军刚派来一架遥控跃迁飞船,带来了追踪站所在地的新情报,所以我们可以直接跃迁到珊瑚星上空的一个最佳位置,放下我们的战士。而瑞伊人会以为他们已经打垮了我们的进攻。在我们开火之前,他们绝不会知道我们已经到了。而到那时,他们干什么都太迟了。”
“前提是你们当中有人能逃过最初的火力打击。”我说。
克里克朝简点点头。“殖民军已经为我们赢得了一些转圜空间。”简对大家说,“前一阵子,他们开始让装备防护罩的遥控跃迁飞船装上集束导弹,闯进珊瑚星太空。只要防护罩受到攻击,遥控飞船就会发射导弹,瑞伊人很难拦截这些导弹。过去两天内,我们已经用这种办法击毁了好几艘瑞伊人的飞船。现在,他们会等上几秒钟,先精确锁定,然后再开火。在雀鹰号被击中之前,我们应该会有十到三十秒钟时间。这段时间不够让飞船躲过袭击,但却足以让战士下船,也许还能让飞行员发动一次分散注意力的进攻。”
“到那时,飞行员会留在船上?”我问。
“我们也会跟大家一样穿上空降服,通过脑伴来控制飞船。”克里克少校说,“但至少在我们的第一批集束导弹发射前,我们都会留在船上。一旦离开飞船,在深入珊瑚星大气层之前,我们都不会再用脑伴。如果瑞伊人在监听,使用脑伴就会暴露出我们还活着。这种做法当然有些冒险,但船上的每一个人都得冒险。这就要顺便提提你的事了,佩里中尉。”
“我?”我说。
“飞船被击中的时候,你显然不想留在船上。”克里克说,“你没有接受过执行这种任务的训练,而我们也承诺过只需要你做顾问。我们的良心不允许我们要求你参加这次战斗。这次简报会后,我们将为你提供一架交通艇,而一架遥控跃迁飞船将携带你所在的坐标返回凤凰星,要求他们把你救回去。凤凰星永远有救援飞船驻守在跃迁范围之内,你应该会在一天之内获救,但我们会给你留下一个月的储备物资。交通艇本身也配备了紧急遥控跃迁飞机,在必要时可以使用。”
“你们是要甩掉我了。”我说。
“这不是对你个人有意见。”克里克说,“应该有人向基冈将军汇报目前的形势,以及同康苏人的协商经过。作为我们同殖民军常规军之间的联络员,你是做这两件事最适合的人选。”
“长官,如果您允许的话,我想留下来。”我说。
“我们真的没地方收留你,中尉。”克里克说,“你在凤凰星能更好地为这次行动服务。”
“长官,请恕我冒昧,但您手下至少还有一个空缺。”我说,“在我们同康苏人的谈判过程中,霍金中士死了,阿奎那二等兵丢掉了半条手臂。这种缺额一时半会儿补不上。我虽然不是特种兵,但总算是个老兵,至少还算聊胜于无吧。”
“我好像记得你说我们全都疯了。”荣格上尉对我说。
“你们的确全都疯了。”我说,“但要想取得成功,你们需要能得到的一切帮助。还有,长官,”我转向克里克,“还记得吗,我在珊瑚星上失去了全部战友。这场战斗,我觉得不能袖手旁观。”
克里克看看道尔顿。“阿奎那怎么样了?”他问。
道尔顿耸了耸肩。“她进行了加速痊愈摄生治疗。”他说,“以这么快的速度让一段肢体再生是很痛苦的,但她会在我们跃迁前恢复。我不需要他。”
克里克转向简,而简正望着我。“该你决定了,萨根。”克里克说,“霍金是你手下的士兵。如果你想要他,他就是你的了。”
“我不想要他。”简说道,直直地瞪着我,“但他说得没错,我缺一个人。”
“那好,”克里克说,“给他安排强化课程,让他尽快跟上。”他转头对我说,“要是萨根中尉认为你无法胜任,你就会被塞进一架交通艇。听明白了吗?”
“明白,少校。”我说着,看了简一眼。
“很好,”他说,“欢迎加入特种部队,佩里。据我所知,你是我们部队里有史以来第一个生人。尽量别搞砸了,否则我向你保证,瑞伊人对你只算小儿科,我才是你的大麻烦。”
简没经我同意就走进我的房间。她可以这么做,因为她现在成了我的上司。
“见鬼,你以为你在干什么?”她说。
“你们缺一个人,”我说,“我正好是一个人。你自己算算吧。”
“我把你弄上这艘飞船是因为我知道你会被送上一艘交通艇。”
简说,“如果你当时被重新分进哪支步兵部队,你就会搭乘参加进攻的飞船。要是我们没能占领追踪站,你知道飞船和飞船里的每一个人会有什么下场。我只知道这么一个能保证你安全的机会,你却把这个机会一把扔掉了。”
“你也可以告诉克里克,你不想要我啊。”我说,“你听见他是怎么说的。他会很高兴把我踢进一架交通艇,让我在康苏太空中飘荡,直到有人过来把我救回去。你没有扔掉我,是因为你知道你们这个小计划有多么疯狂。你知道你们需要一切可能得到的帮助。我不知道我会成为你的手下,你明白的,简。要是阿奎那没有准备好,我会作为道尔顿的手下为这次任务效力。在克里克提到之前,我甚至根本不知道霍金是你的手下。我只知道一点:要想让这个计划成功,你们需要这里的所有人手。”
“你为什么要在乎?”简说,“这不是你的任务,你也不是我们的人。”
“我现在就是你们的人啊,不是吗?”我说,“我在这艘飞船上。
因为你,我在这儿。再说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我的整个连队都被炸得粉身碎骨,大多数朋友也死了。还有,就像你们当中的某人说过的那样,我们都是人。该死,我跟你们一样,是在实验室的培养槽里长成的。至少这具身体是。我完全可以是你们中的一员。所以,我留下来了。”
简突然发火了。“你根本不知道成为我们中的一员是什么样。”她说,“你说过你想了解我,你想了解我的哪个方面?你某天早上醒来,脑子里的信息多得可以跟图书馆媲美,从怎么杀猪到如何开星际飞船,什么都知道——但却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或者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名字。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你想知道从来没有过童年、在自己踏上某个烧焦的星球、看到面前的一具死尸才知道童年是什么的感觉吗?还有件事你想不想知道?头一次跟生人说话时,我们真想揍他一顿,因为他说话、做事和思考都他妈的那么慢,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劳师动众地征召这种人入伍。
“又或者你想知道,每一名特种兵都为自己梦想出了一个过去。我们知道自己是弗兰肯斯坦那样的怪物,知道自己是用死人的残肢断臂拼凑起来的。我们照着镜子,知道自己看见的是别人,而我们存在的唯一原因就是他们已经不复存在了——我们永远不可能认识他们。但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在想象自己的原型认识的人,想象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子女、他们的丈夫或妻子,而我们知道,这些永远不可能是我们的。”
简逼近到我面前,“想知道遇见自己过去的丈夫是什么感觉吗?从他的表情能看出他认出了你,但无论你多么想做出反应,却仍旧毫无感觉?你知道他渴望用另一个名字称呼你;知道当他看着你时,看见的是过去几十年的生活——而你对此却一无所知;知道他曾经跟你在一起,曾与你是一体,曾在你死去时握着你的手、告诉你他有多爱你。你知道他不能让你成为真正的生人,但却让你有了连续性、让你有过去、了解自己曾是个什么样的人,让你明白自己是谁。我想留住这一切,不计一切代价保住这一切——你能想象这是什么感觉吗?”
她离我更近了。嘴唇就快要同我的嘴唇接触,但并没有吻我的意思。“你跟我在一起生活的时间要比我跟你在一起生活的时间长十倍。”简说,“你是保存我的过去的人。你无法想象这对我而言是多么重要,因为你不是我们中的一员。”她退了回去。
我望着她往后退去。“你不是她,”我说,“你自己这么跟我说的。”
“哦,我的老天爷,”简厉声说道,“我撒谎了。我就是她,这你是知道的。要是她还活着,一定也已经加入了殖民军,而他们会用同样的该死的DNA来制造她的新身体,他们就是这样制成了我。我的基因已经大大变异了,但你也并不完全是人类。如果她还活着,她也一样。我身上的人类部分跟她一样。我所失去的只有回忆,我所失去的只有我的另外一段人生。”
简又朝我走了回来,双手托起我的脸。“我是简·萨根,这我知道。”她说,“过去的六年是我的,而这六年是真实存在的。这是我的人生。但与此同时,我又是凯瑟琳·佩里。我想要回过去那段生活,而唯一的途径就是通过你来了解。你必须活下去,约翰。要是没有你,我会迷失自我。”
我握住她的手。“帮我活下去,”我说,“把我成功完成这次任务所需要知道的一切统统告诉我。告诉我该怎么做才能帮助你的排完成任务。帮帮我,好让我能帮你,简。你说得没错,我不知道作为你或是你们中的一员会有什么感觉。但我知道,我不想自己坐在该死的交通艇里飘荡,而你却去经历枪林弹雨。我也需要你活下去。够公平吧?”
“够公平。”她说。我握住她的手,吻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