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鹰号是一艘安静的飞船。平常的军舰上总是充满了人们说笑叫闹过日子的嘈杂声。特种部队的士兵们不干这等蠢事。
刚一上船,雀鹰号的指挥官就向我做了一番解释。“别指望别人会跟你说话。”前去报到时,克里克少校对我说。
“长官?”我说。
“我指的是特种部队的战士们。”他说,“不是对你有什么意见,只是我们都不太爱说话。没有外人的时候,我们几乎全都用脑伴交流。那样更快捷,再说我们也不像你们那样更偏爱以自然的方式说话。我们生来就有脑伴,别人第一次跟我们说话时用的就是脑伴,所以这就成了我们最主要的交流手段。请你理解。还有,我会命令士兵们在需要跟你沟通时开口说话的。”
“这没必要,长官。”我说,“我也可以使用脑伴。”
“你跟不上节奏的。”克里克少校说,“你的大脑以一种速度交流,我们则以另一种速度交流。跟生人说话相当于把交流速度降低了一半。跟我们对话的时间稍长,你会发现我们语气生硬、言辞简略。因为我们觉得自己好像是在跟一个迟钝的小孩子说话,于是自然流露出这种态度。别见怪,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没事,长官。”我说,“但您和我的交流似乎没什么问题。”
“唔,身为指挥官,我要花很多时间与特种部队以外的人员打交道。”克里克说,“还有,我比我的大部分士兵年长,多少学到了一些社交礼仪。”
“您多大年纪了,长官?”我问。
“我下周就十四岁了。’他说,“好了,我将在0600点召开一次参谋会议。在那之前,你安顿下来,吃点东西,休息一下。我们明早再聊。”他敬了个礼,打发我走了。
简在我的房间里等我。
“又是你。”我笑着说。
“是我。”她只答了这么两个字,马上问道,“你过得怎么样?”
“上船十五分钟以来,”我说,“很好。”
“我们都在谈论你。”简说。
“是啊,无休无止喋喋不休的闲聊声充分证明了这一点。”我说。简正要说话,我抬起一只手。“开个玩笑,”我说,“克里克少校把脑伴的事告诉我了。”
“正因为如此,我才喜欢像这样跟你说话。”简说,“跟我同别的人说话感觉不一样。”
“我好像记得你们救我的时候开口说话了。”我说。
“当时我们担心会被敌人追踪到,”简说,“开口说话更安全。公众场合中,我们也开口说话。我们不喜欢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你为什么要这么安排?”我问她,“为什么要让我上雀鹰号?”
“你对我们有用,”简说,“无论是在珊瑚星上,还是作为我们准备工作的一个构成要素,你的经验都会很有用处,。”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克里克少校会在明天的简报会上讲的。”简说,“我也会到场。我负责指挥一个排,并从事情报工作。”
“我对你们有用。这就是让我上船的唯一原因,对吗?”我问。
“不对,”简说,“但这是我能把你弄上船的唯一原因。听着,我不能跟你在一起待太久。为了这次任务,我还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但我想了解她,了解凯茜。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她是谁、长什么样子。”
“我会告诉你的,”我说,“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简问道。
“你得给我讲讲你自己。”我说。
“为什么?”
“因为整整九年来,我一直认定我的妻子已经死了。但现在你出现了,弄得我心里乱糟糟的。”我说,“我对你的了解越多,越能习惯你不是她的事实。”
“我的生活其实没那么有趣,”简说,“再说只有六年。这么点时间根本不足以干什么。”
“去年一年里,我做的事比之前那些年所做的一切加起来还多。”我说,“相信我,六年时间已经足够了。”
“长官,想要人做伴吗?”一名和善的年轻士兵(可能只有四岁)和他的四个特种兵同伴端着餐盘走过来,立正后对我说。
“这张桌子没人。”我说。
“有的人喜欢一个人吃饭。”那个士兵说。
“我不是那样的人。”我说,“你们请坐吧。”
“谢谢您,长官。”士兵说着,把托盘放在桌上。
“我是山姆·孟德尔下士。他们都是二等兵,乔治·林奈、威尔·黑格尔、吉姆·波尔和詹·费米。”
“我是约翰·佩里中尉。”我说。
“嗯,您觉得雀鹰号怎么样,长官?”孟德尔问道。
“很不错,很安静。”我说。
“没错,长官。”孟德尔说,“我刚才还跟林奈说呢,我觉得自己这一个月说的话还不到十个词。”
“那你刚刚打破了自己的纪录。”我说。
“您介不介意为我们揭晓一个赌注,长官?”孟德尔说。
“做这个会不会很吃力?”我问。
“不会,长官。”孟德尔说,“我们只是想知道您有多大年纪了。喏,黑格尔打赌说您的年纪是我们全班所有人的年龄加起来的两倍。”
“你们总共有多少岁?”我问。
“包括我在内,我们班共有十名士兵。”孟德尔说,“我是年纪最大的,五岁半。其他人的年龄在两岁到五岁之间。总年龄大约是三十五岁零两个月。”
“我七十六岁,”我说,“所以他说对了。不过,任何一个殖民军的新兵都能让他赢得这场赌注。没到七十五岁,他们不让我们参军。有句话我必须说,拥有你们全班所有人年龄之和的两倍的年纪,这种事真让我难受。”
“是的,长官。”孟德尔说,“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我们的军龄却都至少是你的两倍。所以差不多打平了。”
“我想是吧。”我说。
“长官,您在这种生活之前还有一段完整的人生。”桌子下首的波尔说,“这种事一定很有意思。那种感觉是什么样的?”
“对什么的感觉?”我说,“你是特指我的生活,还是泛指从军之前另有一段人生这种事?”
“您随便讲,都行。”波尔说。
我突然意识到,坐到这张桌边的另外这五位甚至没有拿起叉子吃东西。餐厅里原本生机勃勃,到处是餐具敲击托盘发出的拍发电报似的声音,现在却彻底安静下来。简说过,大家全都对我很感兴趣。很显然,她说得没错。
“说到我过去的生活,我很喜欢。”我说,“别的人也许会觉得那种生活没什么激动人心的,甚至觉得无趣。我不知道。但对我而言,那是一段美好的人生。至于军旅生活之前还有另一段人生,这个问题我倒还真没有好好想过。至于眼下的这种生活嘛,从军之前,我从没想过军旅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那你为什么要选择这种生活呢?”波尔问,“你对它或多或少总会有点概念吧。”
“不,没有。”我说,“我想,我们这些参军的老年人中,没有人真的知道军队和战争是怎么回事。我们中的大多数人从来没见过战争,也没当过兵。没有人事先知道他们会把我们的自我抽出来,塞进一具新身体,而这具身体和过去的我们只有部分相似之处。”
“听上去真傻,长官。”波尔说。这话提醒了我,他大概才两岁,还没学会怎么委婉表达自己的看法。“竟然会有人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决定报名加入某种组织,真搞不懂这是为什么。”
“嗯,”我说,“你没有体验过衰老。说到冒险、接受新观念,一个七十五岁、未经任何改良的人会比你的胆子大得多。”
“我看不出岁数大小会有什么区别。”波尔问。
“一听这话,就知道出自一个从来没体会过衰老的两岁孩子之口。”我说。
“我三岁了。”波尔有些生气地说。
我举起一只手。“好吧,”我说,“咱们暂时换个角度来看。我七十五岁,加入殖民军时确实胆大了些,猛跳了一大步。但话说回来,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并不是非参军不可。如果你觉得这种事很难想象的话,我对你们的情形岂非更难想象吗?”我转头对孟德尔说,“五岁的时候,我甚至不大会系鞋带。你无法想象像我这样一大把年纪参军是什么感觉,想想看,要我想象一个五岁的成年人除了战争以外一无所知会有多困难。别的不说,我至少知道殖民军以外的生活是怎么回事。你们呢?”
孟德尔望着同伴们,他们也反过来望着他。“我们通常不大会想这些事,长官。”孟德尔说,“一开始,我们甚至觉得自己没什么不同寻常的。我们认识的人全都是以同样的方式‘出生’的。在我们看来,你才不同寻常。你在开始这一生之前拥有过一段童年,经历过一整段人生。这样做事,岂不是太没效率了吗?”
“难道你们就从来没想过特种部队以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吗?”
我问。
“我无法想象。”波尔说道,别的人也点点头,“我们全都是战士。这就是我们所做的事。这就是我们。”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觉得你很有趣。”孟德尔说,“军旅生活竟然是一种选择,这种观念实在难以想象。除了部队,竟然还会有另一种生活方式。这跟我们的观念实在太格格不入了。”
“您以前是干什么的,长官?”孟德尔问,“在您的另一段人生里。”
“我从前是个作家。”我说。他们彼此大眼瞪小眼。“怎么了?”我问道。
“这种谋生方式真奇怪,长官。”孟德尔说,“靠把文字串在一起挣钱。”
“还有更糟糕的职业呢。”我说。
“我们并不是想冒犯您,长官。”波尔说。
“我没觉得你们冒犯了我。”我说,“只是你们看待事物的方式跟我不太一样而已。不过,这倒让我想起一个问题:你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什么事?”波尔问。
“打仗呀。”我说,“你们知道,殖民军的大多数军人都是我这种人,殖民地里的大多数人跟你们的差别甚至更大些。你们为什么要为他们而战?为什么要跟我们并肩作战?”
“我们是人类,长官。”孟德尔说,“跟您一样。”
“以我目前的DNA状况来看,人类这个词儿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我说。
“您知道自己是人类,长官。”孟德尔说,“我们也是。您与我们之间的关系比您想象的亲近得多。我们知道殖民军是如何挑选新兵的。您同样在为您从未见过的殖民者们而战,而他们曾经是您的祖国的敌人。您又为什么要为他们而战呢?”
“因为他们是人类,还因为我说过自己会为他们而战。”我说,“至少这是我当初这么做的原因。但如今,我不是在为殖民者而战。我是说,我的确参加了战争,但说到底,我参加战斗——或者说以往参加战斗——是为了我的排和我的班。我为他们而战,他们也为我而战。我打仗是因为如果我不努力,就会使他们失望。”
孟德尔点了点头。“这也是我们上战场的原因,长官。”他说,“所以说,使我们身为人类的事有很多,这就是其中之一。很高兴知道这一点,长官。”
“没错。”我赞同道。孟德尔咧开嘴笑了,拿起叉子开始吃饭。餐厅里又活跃起来,响起丁丁当当的餐具碰撞声。我抬起头,听着这片响动,发现简正在远处的一个角落里望着我。
早晨的简报会上,克里克少校直奔主题。“殖民军情报机关认为瑞伊人是一伙骗子,”他说,“我们的第一项任务就是要证实这个判断。我们要先去拜访一下康苏人。”
这句话让我吃了一惊。看得出来,有这种反应的并非只有我一个。“见鬼,康苏人跟这有什么关系?”坐在我左手边的泰戈尔中尉问道。
克里克朝坐在他身旁的简点点头。简开口说道:“在克里克少校和其他长官的要求下,我研究了殖民军与瑞伊人的其他一些战斗,以确定他们的科技水平。过去一百年间,我们同瑞伊人发生过十二次大战和几十次小规模冲突,包括过去五年间的一次大战和六次小冲突。在这期间,瑞伊人的技术曲线一直远远落后于我们。这是由多种因素造成的,包括他们文化中对科技进步的偏见,同技术先进种族也缺乏交流。”
“换句话说,他们既落后又固步自封。”克里克少校说。
“在跃迁技术方面更是如此。”简说,“在珊瑚星之战以前,瑞伊人的跃迁技术一直远远落后于我们。实际上,一个多世纪前,殖民军同瑞伊人进行了一次以失败告终的贸易往来。在贸易过程中,我们向他们提供了相关信息,这些信息构成了瑞伊人跃迁物理学的直接基础。”
“那次贸易为什么会失败?”坐在桌子对面的荣格上尉问道。
“瑞伊人把贸易代表团三分之一的成员都吃掉了。”简说。
“噢。”荣格上尉说。
“重要的是,以瑞伊人的特点、技术水平来看,他们无论如何不可能一蹴而就,跳到我们前面去。”克里克上尉说,“最合理的猜测就是,他们并没有取得技术进步——只是从别的文明那里获取了预测跃迁推进器的技术而已。瑞伊人所认识的种族我们都知道,据我们推测,其中只有一种文明可能拥有这一级别的技术。”
“康苏人。”泰戈尔说。
“正是康苏人。”克里克道,“那些杂种有本事让一颗白矮星替他们驾辕拉车,我们完全可以合理地猜测,他们已经成功解决了预测跃迁的问题。”
“但他们又怎么会跟瑞伊人扯上关系呢?”坐在桌子尽头的道尔顿中尉问道,“就算是我们,他们也只是在需要活动活动筋骨的时候才接触一下,而我们在科技方面要比瑞伊人先进得多。康苏人要练兵也不会拿瑞伊人当对手呀。”
“对此的想法是:不像我们,康苏人感兴趣的不是科技。”简说,“对他们来说,我们的科技毫无价值,就好比我们不再看重蒸汽机的秘密一样。据我们猜测,他们另有别的动机。”
“宗教。”我说。所有的目光都转到了我身上,我突然感到自己像个做礼拜时放了个响屁的唱诗班小男孩。“我是说,我的排跟康苏人打仗时,他们以一场将战斗神圣化的祈祷开场。我当时还对一个朋友说,我认为康苏人觉得自己是在用战争为那颗星球施洗。”大家仍旧瞪着我,“当然,我有可能弄错了。”
“你没错。”克里克说,“康苏人作战的原因,殖民军中向来存在争议。以他们的科技水平,完全可以不假思索地荡平这一地区的其他星际文明。大多数人觉得他们这么做是为了娱乐,就像我们打棒球或是踢足球一样。”
“我们从来不踢足球,也不打棒球。”泰戈尔说。
“其他人会这么做啊,白痴。”克里克笑道,然后又严肃起来,“殖民军情报部门中,也有人相信康苏人的战争具有宗教意义,与佩里中尉的意见一致。这些人虽然只占极少数,但他们的看法很受重视。瑞伊人或许不可能跟康苏人进行平等的技术贸易,但他们也许掌握着一些康苏人想要的东西。说不定他们可以把自个儿的灵魂交给康苏人。”
“但瑞伊人自己也是宗教狂呀。”道尔顿说,“宗教也是他们进攻珊瑚星的原因之一。”
“他们有好几个殖民星球,其中一些不像其他几个那么有价值。”简说,“先不提宗教因素,他们完全可以把一个对他们来说价值不大的殖民星球送给康苏人,交换他们的技术,然后从我们手中夺取珊瑚星。这是桩好买卖。”
“对生活在被交换星球上的瑞伊人来说就没那么好了。”道尔顿说。
“哟,你还真关心他们,猜猜我关不关心?”克里克说。
“康苏人向瑞伊人提供的技术让他们在这一宇宙空间中遥遥领先于其他文明。”荣格说,“就算康苏人再强大,打破这一地区的力量平衡也会造成重大影响。”
“除非康苏人留了一手。”我说。
“什么意思?”荣格问。
“我们目前认为,康苏人将制造跃迁探测系统的技术给了瑞伊人。”我说,“但他们可能只是给了瑞伊人一台机器,附带一本用户手册什么的,让他们可以操作。这样一来,瑞伊人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那就是保卫珊瑚星、对抗我们;而康苏人则可以避免打破该地区的力量均势。”
“直到瑞伊人研究出那个该死的玩意儿到底是怎么回事。”荣格说。
“以他们原有的科技水平,那是许多年以后的事了。”我说,“我们完全有时间照他们的屁股狠踢一脚,把那项技术从他们手里夺走。不过,不确定因素实在太多了:康苏人真的把那项技术传授给他们了吗?康苏人真的只是给了他们一台机器吗?康苏人真的在乎这一地区的力量平衡吗?等等。”
“正是为了找到答案,我们才要去拜望一下康苏人。”克里克说,“我们已经发送了一架遥控跃迁飞船,好让他们知道我们就要来了。我们要试试,看能从他们身上知道些什么。”
“咱们又打算把哪个殖民星球割让给他们呢?”道尔顿问道——很难分辨出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一个都不给。”克里克说,“但我们有一样东西,能引诱他们跟我们会面。”
“是什么?”道尔顿问。
“他。”克里克指向我。
“他?”道尔顿说。
“我?”我说。
“你。”简说。
“我突然觉得莫名其妙,而且胆战心惊。”我说。
“你发明的连开两枪的射击程序使殖民军飞快地杀掉了几千名康苏人。”简说,“从过去的经验看,如果殖民政府的大使带着一名在战场上杀死了大量康苏人的殖民军士兵同行,康苏人往往更乐于接见他们。既然正是你的射击程序迅速结果了那些康苏人战士,他们的死自然应该归功于你。”
“你的双手沾着8433名康苏人的鲜血。”克里克说。
“太妙了。”我说。
“的确很妙。”克里克说,“你的存在将使我们得以走进大门。”
“那等我们走进大门之后,我会怎么样?”我问,“想想看,换了我们,会如何对待一个杀害了八千名人类的康苏人。”
“在这方面,他们跟我们的思路不一样。”简说,“你应该没事。”
“应该没事。”我说。
“除此之外,只有一个选择,我们的飞船出现在康苏人的太空,飞船被炸个灰飞烟灭。”克里克说。
“我知道。”我说,“我只希望事先能给我一点点时间来习惯这种思路。”
“形势发展得很快。”简冷冰冰地说。突然,我收到了一条脑伴信息。相信我。那条信息说。我转头看看简,她正平静地看着我。
我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表面上像是在赞同她刚说的话。
“等他们表达完对佩里中尉的景仰之情后,我们该怎么办?”泰戈尔问。
“要是一切都跟我们过去打交道时一样的话,我们将有机会向康苏人问问题,最多可以问五个。”简说,“我们要选派五个人,同他们的五个人来一番格斗。问题的实际数目取决于比赛结果。格斗是一对一的。康苏人赤手空拳上阵,我们没有他们那种刀剑状胳膊,所以我们的战士可以携带刀具,来弥补这个缺陷。需要特别注意的是,过去进行这项仪式的时候,我们所对抗的康苏人都是蒙羞的士兵或犯人,他们要依靠这次格斗来重获荣誉,所以他们会非常坚决。我们能胜几场,就能问几个问题。”
“怎么才算胜出?”泰戈尔问。
“杀死康苏人就是你赢,他杀了你就是他赢。”简说。
“太有趣了。”泰戈尔说。
“还有一个细节,”简说,“参加格斗者是由康苏人从我们当中挑选。按照礼节要求,代表团至少应该有三倍的人选。唯一有豁免权的就是团长。出于礼节,他不会同康苏人的罪犯和失败者们格斗。”
“佩里,代表团团长的职务只能由你担任。”克里克说,“是你杀掉了那八千名该死的东西,在他们看来,你自然应该是团长。还有,在场的人当中,只有你不是特种部队战士。你不像我们这样,在速度和体力上经过了深入改良。如果被挑中的是你,你可能会被杀掉的。”
“你的关心让我万分感动。”我说。
“不是这样的。”克里克说,“如果我们用来引诱他们的明星被一名卑微的罪犯杀掉了,这种结果会让康苏人与我们合作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好吧。”我说,“我刚才还以为你软化了呢。”
“不可能。”克里克说,“好了,抵达跃迁区域之前,我们还有四十三小时的时间。代表团将由我们当中的四十个人组成,包括所有排长和班长,剩下的人由我从普通士兵中挑选。也就是说,从现在起到跃迁前,你们全都要对你们的士兵进行近身搏击训练。佩里,我已经把代表团的礼仪下载给你了,你好好学习一下,别把事情搞砸了。等跃迁一结束,咱们俩碰个头,我把我们想问的问题按照期望的顺序告诉你。要是我们足够棒,你就可以问五个问题;但很可能问不了那么多,必须提前做好准备。开始行动吧,同志们。解散。”
在那四十三个小时内,简深入了解了凯茜。她常常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我面前,问问题,听我回答,随即消失,接着忙她的工作。用这种方式了解一个人的一生,真是奇怪。
“跟我说说她的事。”这时,我正在前舱休息室里研究礼仪信息,她对我说。
“她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就认识了她。”我说,然后不得不解释一年级是什么东西。接着,我给她讲了凯茜留在我记忆中的第一件事:那是一二年级同上的美术课,为了做纸模型,我和她共用一瓶糨糊。她发现我吃了一点点糨糊,说我很恶心。就为这句话,我打了她,而她打中了我的眼睛。为此她被停了一天课。上初中以前,我俩再没说过话。
“你上一年级的时候多大?”她问。
“六岁。”我说,“跟你现在一样大。”
“跟我说说她的事。”几个小时后,在另外一个地方,她又对我说。
“有一次,凯茜差点跟我离婚。”我说,“那时我们已经结婚十年,我和另外一个女人发生了婚外情。凯茜发现了,气得火冒三丈。”
“你跟别的人亲热,她为什么要介意?”简问。
“关键倒不在于两性关系,”我说,“而是我对她撒了谎。在她的观念里,身体上的背叛只是荷尔蒙的弱点,而撒谎则表示不尊重她。她不愿跟一个不尊重她的人维持婚姻关系。”
“那你们为什么没有离婚呢?”简问。
“因为尽管我有了婚外情,但我仍然很爱她,而她也很爱我。”我说,“我们最终和好了,因为我们仍想生活在一起。话说回来,几年后她也有了一次婚外情,所以你可以认为我们俩扯平了。事实上,在那以后,我们俩相处得更融洽了。”
“跟我说说她的事。”过了一会儿,简又冒了出来。
“凯茜做的馅饼棒得难以想象。”我告诉她,“她独门秘制的草莓馅饼好吃得能让你跳起来。有一年,凯茜把她的馅饼送去参加州里的展销会比赛,裁判是俄亥俄州的州长,一等奖的奖品是西尔斯赞助的一只新烤箱。”
“她赢了吗?”简问。
“没有,她得了二等奖,奖品是一间卧具洁具店的一百美金礼券。但一周以后,她接到了州长办公室打来的电话。州长的助理告诉凯茜,出于政治原因,州长将一等奖颁给了一个重要赞助人挚友的妻子;但自从尝过她的一小片馅饼后,州长一直唠叨个不停,对它赞不绝口,所以能不能请她再为州长烤一块,好让他别再提那该死的馅饼了。”
“跟我说说她的事。”简说。
“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她是在上初中的时候,”我说,“当时我们学校组织表演《罗密欧与朱丽叶》,她被选中扮演朱丽叶。我是那出戏的导演助理,这就意味着在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在布景或是给阿莫斯太太端咖啡,她是导演这出戏的老师。凯茜在背台词时有点小麻烦,阿莫斯太太让我帮她解决。所以,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排练一结束,我和凯茜就去她家背台词。其实,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在谈别的。十几岁的孩子都这样,当时一切都很单纯。接下来就进入了带妆彩排阶段,听着凯茜对扮演罗密欧的杰夫·格林说那些台词,我简直妒火中烧。她应该跟我讲这些台词。”
“你是怎么做的?”
“从周五晚上到周日下午共有四场演出。演出期间,我到处游逛,尽可能避开凯茜。接着,在周日晚上的演员聚会上,扮演朱丽叶女仆的朱迪·琼斯找到我,告诉我凯茜正坐在咖啡馆进货码头哭得死去活来。她以为我很恨她。过去四天以来我一直在回避她,而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朱迪最后说,要是我不去那儿告诉凯茜我爱她,她就找个铁锹打死我。”
“她怎么知道你爱上凯茜了?”简问。
“十几岁的时候,只要你爱上了谁,除了你和你爱上的人以外,所有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我说,“别问我为什么,事情就是这样的。于是我走到码头,看见凯茜一个人坐在那儿,双腿在码头沿下晃荡。那天晚上是满月,月光照在她脸上。我想,那是我所见过的她最美的一刻。我的心都快炸开了,我知道,我真的知道,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她,我永远无法向她描述我是多么爱她。”
“你是怎么做的?”简问。
“我作弊了。”我说,“你知道,我正巧背下了《罗密欧与朱丽叶》里的一大堆台词。于是,我一边朝码头上的她走过去,一边对她背诵第二场第二幕里的台词:‘嘘,轻声!那边窗子里亮起来的是什么光?那就是东方,朱丽叶就是太阳。升起来吧,美丽的太阳……’诸如此类的。这些句子我以前就会背,但只有这一次,它们成了我的心声。说完以后,我朝她走去,第一次亲吻了她。她当时十五岁,我十六岁,我知道我会娶她、和她共度一生。”
“告诉我她是怎么去世的。”向康苏人的太空跃迁之前,简问道。
“那天早晨,她在做华夫饼干,找香草精的时候中风了。”我说,“我当时在客厅里。我记得她自言自语地说着把香草精放哪儿了,紧接着,我听见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还有东西重重砸在地上的声音。我冲进厨房,她躺在地上,颤抖着。她的头撞在了厨房的台子上,正在流血。我抱着她,打了急救电话。我极力为她止血,告诉她我很爱她,一直不停地这么说,直到医护人员赶到,将她从我怀里拖开。他们让我坐在救护车上,一路握着她的手前往医院。她在救护车上死去时,我仍旧握着她的手。我看着她眼里的光灭了,但我还是不断地对她说我爱她,直到进了医院、他们将她从我身边推走。”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简问。
“我要确保她最后听见的是我在告诉她,我是多么爱她。”我说。“失去心爱的人是什么感觉?”简问。
“你也死了。”我说,“你只不过是在等待,等着躯壳的死亡。”
“你现在还是这样吗?”简问,“我是说,你还在等着躯壳的死亡吗?”
“不,现在不是了。”我说,“你终究还是会重新活过来的,只是你的生活就此改变了。”
“这么说,你现在经历的是你的第三次人生。”简说。
“我想是的。”我说。
“你觉得这一次人生怎么样?”简问。
“我很喜欢,”我说,“我喜欢在这次人生中认识的人。”
窗外,群星开始重新排列。我们来到了康苏人的太空。我们静静地坐着,和飞船的寂静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