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姬是“老东西俱乐部”中第一个丧生的。
她死在一个名为节制的殖民星球的外层空间。这个名字很讽刺,因为跟大多数发展采矿重工业的殖民星球一样,这里正大光明地布满了酒吧和风月场所。节制金属含量极高的地壳使它成了非常难以占领的殖民地,人类想保住它也很不容易。那里的殖民军驻军是一般情况下的三倍,部队还不得不时常派兵增援。当欧胡人的军队突然闯入节制星上空、让一支遥控部队登上这颗星球时,玛姬所在的飞船德顿号受领的就是这种增援任务。
距离节制星著名港口墨菲一百公里以外有一个铝矿,玛姬的排原本是受命夺回该铝矿的部队之一。但他们没能着陆。降落过程中,欧胡人的导弹击中了她的运兵船外壳。导弹撕裂了船壳,将几名士兵吸入太空,其中便包括玛姬。这些士兵大多数当场死于冲击力,或是被船壳碎片划中要害而丧命。
但玛姬不在此列。她在意识完全清醒的情况下被吸入太空,紧身战斗服自动覆盖了她的脸,以防止空气从肺部逃逸。玛姬立即向她的班长和排长发送了消息。她的班长自己也正在作垂死挣扎,而排长同样没起到多大作用,但这不能怪他。运兵船没有配备太空救生装置,更何况它已严重损毁,正歪歪扭扭地燃烧着飞向离它最近的殖民军飞船,好救出幸存的乘客。
给德顿号发送信息同样毫无用处;德顿号正同几艘欧胡人的飞船交火,派不出救援人手。其余飞船也都一样。就算没有战斗,她这个目标也已经变得太小,已被节制星的重力深深地拽了下去,离节制星的大气层太近,只有最勇敢的拯救行动方能奏效。在激战的情况下,她已经算是死了。
玛姬的智能血此刻达到了供氧极限,她的身体开始感到缺氧。她掏出MP,瞄准最近的一艘欧胡人飞船,用电脑确定弹道,接二连三地射出导弹。每一枚导弹的发射都给了玛姬同样大的反作用力,推动她飞向节制星黑暗的夜空。战斗结束后的数据显示,她发射的导弹虽然很早就耗尽了燃料,但仍对欧胡人的飞船造成了一些轻微损毁。
然后,面对着即将杀死她的星球,玛姬恢复了过去东方哲学教授的本来面目,用日本俳句的形式作了一首辞世歌,也就是献给死亡的诗:
不要悼念我,朋友们
我像流星滑落
去往来生
她将这首诗发送给了俱乐部的其他成员,同时发送的还有她生命的最后时刻。然后她死了,耀眼地飞速划过节制星的夜空。
她是我的朋友。在一段很短的时间内,她是我的爱人。面对死亡的那一刻,她比我勇敢。我敢打赌,她一定是一颗最璀璨的流星。
“殖民防卫军的问题并不在于他们不是优秀的作战部队,而是在于他们太好用了。”
萨德留斯·本德尔如是说。他来自马萨诸塞州,曾两度担任民主党议员;曾(在不同时期)出任驻法国、日本和联合国大使;曾在克罗伊执政期间出任国务卿,将政府从灾难中解救出来。他还当过作家和演说家,最近刚刚加入D排。跟我们最有关系的当然是最后一项。我们全都认为,议员、大使、国务卿、二等兵本德尔满嘴放屁。
一个人从新手到老手的变化速度快得惊人。第一次来到莫德斯托号时,阿兰和我被安排好了宿舍,受到了凯伊斯中尉虽然有点马虎但还算诚恳的问候(我们向他转告瑞兹军士长的溢美之词时,他挑了挑眉毛),排里其余的人则和蔼地无视我们的存在。我们的班长们在适当的时候讲了话,战友们把需要知道的事情告诉了我们。除此之外,我们被这个集体彻底排除在外。
这不是专门针对我们。其他三个新来的伙计沃森、盖曼和麦克基恩也受到了同样的接待。这样的接待主要围绕两个事实展开。首先,新人的到来是因为以前的人走了——所谓“走了”,意思就是“死了”。对于军队这个整体而言,士兵们能像齿轮一样被取代。但从排或是班这个级别来说,你取代的是一个朋友,一名战友,一个曾经浴血奋战、大获全胜而又死去了的人。无论你是谁,你都是在取代一个死去的朋友或战友的位置,成为其替代品。对于认识死者的人来说,这种事多多少少有些令人不快。
其次,当然,你连战场都还不曾上过。而在踏上战场之前,你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你没这个能力。这不是你的错,而且无论如何,这一点都将很快得到纠正。但在奔赴前线之前,你始终只是一个取代某人位置的家伙,而那个人曾经比你更出色。
我们同康苏人的战斗结束后,我立刻察觉到了不同之处。人们开始亲热地称呼我的名而不是姓,邀请我一块儿吃饭,叫我去打台球,或是拽着我聊天。我的班长维沃若丝开始征求我对某些事情的意见,而不只是吩咐我该怎么做。凯伊斯中尉给我讲了一个关于瑞兹军士长的故事,其情节包括一艘气垫船和一位殖民者的女儿,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是真的。简言之,我成了他们之中的一员——我们之中的一员。射击康苏人的特别程序和随之而来的荣誉对我很有帮助,但阿兰、盖曼和麦克基恩也顺利融入了整个团队。他们什么都没做,只是参加了战斗并幸存下来——这就足够了。
现在,三个月过去了,又有几批新兵蛋子加入了我们的排。看着他们取代自己的朋友,我们明白了当我们取代别人位置的时候,排里的其他人是什么感觉。我们也有了同样的反应——参加战斗之前,你们只是在顶替某人的位置。大多数新人都明白这一点,而且理解。他们熬过了最初的日子,直到参加战斗。
议员、大使、国务卿、二等兵本德尔却完全不接受这种惯例。打从露面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讨好整个排、单独拜访每一个人、试图同对方建立起深厚的私人关系。这种做法很讨厌。“好像他在竞选似的。”阿兰抱怨道。这话说得并不过分。一生从政的确会让你变成这副德性,你怎么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该闭上嘴巴。
议员、大使、国务卿、二等兵本德尔一生都认为人们会对他所说的话非常感兴趣,这就是他永不闭嘴的原因所在,就算是在似乎根本没有听众的情况下也一样。因此,当他在餐厅肆无忌惮地高谈阔论殖民军存在的问题时,他其实等于是在自言自语。即便如此,他的言论仍然大大刺激了同我一起吃午饭的维沃若丝。
“抱歉,”她说,“你介不介意再说一下最后那一小部分?”
“我说,我认为殖民军的问题并不在于他们不是优秀的军队,而是在于他们实在太好用了。”本德尔重复道。
“真的吗,”维沃若丝说,“这我得听听。”
“这很简单,真的。”本德尔说着,换了个姿势,我立刻认出这跟他在地球时代的一张照片一模一样——伸出双手,微微向内弯曲,仿佛想抓住他正在阐释的观念,好把它传递给别人。亲身处于这一动作的接收终端以后,我才意识到它是多么的迂尊降贵。“毫无疑问,殖民防卫军是战斗力极强的军队。但问题是为避免使用殖民军,我们采取了什么行动呢?在某些使用军队的场合中,深入的外交活动是不是能达到更好的效果呢?”
“你一定错过了我听过的一场演讲。”我说,“知道吗,就是那个关于宇宙并不完美、而宇宙中对地产的竞争又十分激烈的演讲。”
“哦,我听过。”本德尔说,“我只是不相信而已。这个星系里有多少颗恒星?一千亿颗左右。大多数恒星都有行星系统之类的东西。地产实际上是无穷无尽的。在这儿,我认为真正的问题是:当我们对付其他智慧生物时,武力是最容易的办法,这才是我们使用武力的原因。它迅速而直接,同其他复杂的外交手段相比更为简单。在使用武力的情况下,你要么占领一片土地,要么无法占领。但外交不同,外交是对智力要求高得多的手段。”
维沃若丝扫了我一眼,转而对本德尔说:“你认为我们做的事很简单?”
“不,不是的。”本德尔微笑着伸出一只手,做出安抚的样子,“我所谓的简单是相对于外交而言。要是我给你一支枪,让你将一座山从山民手中抢过来,这种事相对是比较简单的。但要是我让你去跟山民达成协议、允许你得到那座山,那就需要做很多事:如何安置现有的居民,他们会得到什么补偿,他们对这座山还拥有什么权利,诸如此类。”
“那就必须首先假设在你拎着外交行囊顺路拜访的时候,山民们不开枪打你。”我说。
本德尔朝我笑了,手指有力地指点着我,“看,问题就在于此。我们认定自己的对手也跟我们一样好战。但如果——如果——外交这扇门打开了,哪怕只开一条小缝,会怎么样呢?难道就不会有一个智慧物种决定走这扇门吗?就以维德人为例。我们正打算对他们开战,对吧?”
的确如此。维德人和人类缠斗了十多年,用武力争夺厄恩哈德星系,那里有三颗适宜人居的行星。拥有多颗适合人居的行星的星系非常罕见。维德人很顽强,但也相对比较脆弱;他们的行星分布范围很小,大部分工业仍然集中在母星上。由于维德人不愿接受我们的暗示远离厄恩哈德星系,我们计划跃迁到维德人的宇宙空间,摧毁他们的太空港和主要工业区,使其扩张能力倒退回几十年前。第233营是计划降落在其首都并破坏它的特遣部队之一,我们将尽可能不杀害平民,但要在其议院、宗教集会中心等地方进行一些破坏活动。这么做对其工业不会造成负面影响,但却能传递这样一个信息:只要我们愿意,随时都能给他们捣乱。这种做法会动摇他们的决心。
“他们怎么了?”维沃若丝问道。
“嗯,我对这些人进行了一些小小的研究。”本德尔说,“你们知道吗,他们拥有非凡的文化。他们的最高艺术形式是像乔治王时代那样的圣歌大合唱。他们会让维德人聚满整个城市,然后开始唱圣歌。据说你能在几十公里外听见他们的歌声,而且合唱能持续好几个小时。”
“所以?”
“所以,这是一种我们应该赞颂和探索的文化,不应该只因为维德人挡住了我们的道路,就把这种文化局限在它的母星上。殖民者有没有哪怕尝试一下跟这些人维持和平呢?我没看到这样的记录。我认为我们应该尝试一下。也许我们能做这样的尝试。”
维沃若丝哼了一声,“谈判停火协定有点超出了我们接到的命令范围,本德尔。”
“在我的第一次议员任期中,我作为政府公费访问团成员之一前往北爱尔兰,结果促使天主教徒和新教徒达成了一个和平协议。我本来无权达成协议,美国国内还因此爆发了轩然大波。但是,只要出现和平的机会,我们一定要把握住。”本德尔说。
“我还记得那件事,”我说,“紧接着就是两个世纪以来最血腥的游行季节。那不是一个很成功的和平协议。”
“这不是协议的错。”本德尔说道,有点自我辩解的感觉,“一个吸了毒的天主教小孩儿把一颗手榴弹扔进了奥兰治人的游行队伍,之后一切都完蛋了。”
“现实生活中的人真该死,破坏了你的和平理想。”我说。
“喏,我说过,推行外交并不容易。”本德尔说,“但我认为与其尽力铲除这些人,不如试着跟他们合作,那样最终会使我们有更大的收获。这一选择至少应该提上我们的议事日程。”
“谢谢你提出的观点,本德尔。”维沃若丝说,“好了,如果你愿意让出讲台,我想发表两个看法。首先,在你上战场之前,对于我和所有人而言,你所了解的和你以为自己了解的一切都是胡说八道。这里不是北爱尔兰,不是华盛顿特区,不是地球。当你报名参军时,你是作为一名士兵参军的,你最好记住这一点。其次,无论你怎么想,二等兵,你目前要担负的不是对宇宙和全人类的责任——而是对我、对你的战友们、对你的排、以及对殖民军的责任。接到命令时,你必须奉命行事。如果越界,你就得向我做出解释。听懂了吗?”
本德尔平静地注视着维沃若丝,“‘奉命行事’的借口下历来有许多罪恶行径,”他说,“但愿我们永远不要发觉自己在用同样的借口。”
维沃若丝的双眼收缩成一道窄缝,“我吃完了。”她说着,端着托盘站起身来。
她离开时,本德尔扬起眉毛。“我没想要冒犯她。”他对我说。
我仔细打量着本德尔,“你还记得‘维沃若丝’这个名字吗,本德尔?”我问道。
他皱了皱眉头。“不太耳熟。”他说。
“想想很久以前的事。”我说,“当时我们大概五六岁光景。”
他开了窍,“有一位秘鲁总统名叫维沃若丝。他是被人谋杀的,我想。”
“佩德罗·维沃若丝,没错。”我说,“不光是他,还有他的妻子、兄弟、兄弟的妻子以及家庭大部分成员,都在一场军事政变中被杀害了。只有佩德罗的一个女儿幸存下来。当士兵们搜查总统府、寻找其家人时,她的保姆把她塞进通往洗衣房的斜槽里。他们强奸了那名保姆,还顺带割开了她的喉咙。”
本德尔一脸惨白。“她不会就是那个女儿吧。”他说。
“正是。”我说,“你知道吗,当政变被推翻以后,杀害她全家的士兵们被送上审判台,他们的理由就是他们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因此,无论你刚才所指出的正确与否,你那段关于罪恶的陈词滥调偏偏当着全宇宙中最不该被说教的对象发表了。她对此完全了解。那个借口害死了她的全家,而她当时只能躲在地下室的脏衣服筐里,流着血,尽量忍着不哭出声来。”
“天哪,我真是太抱歉了,我的天。”本德尔说,“我原本什么都不该说的。但我不知道啊。”
“你当然不知道,本德尔。”我说,“这正是维沃若丝的看法。对于外面的世界,你不了解。一无所知。”
“听着,”维沃若丝在降落过程中说,“我们的任务严格限于破坏活动。我们将在他们的政府机构中心降落,摧毁大楼和建筑,但要避免射击有生命的目标,除非他们瞄准殖民军的士兵。我们已经在这些人的胯下狠踢了一脚,现在要做的只是趁他们蹲在地上起不来时朝他们头上撒泡尿而已。动作快些,搞完破坏就回来。都明白了吗?”
到目前为止,这次行动像是一次悠闲的散步。二十多艘殖民军战舰突然出现在维德人母星所在的太空中,而他们对此毫无防备。几天前,殖民军在厄恩哈德星系发动了一场以转移注意力为目的的袭击,维德人的飞船被吸引过去支持那场战役,母星的堡垒几乎没有飞船防守,剩下的寥寥几艘很快就被突如其来的打击彻底摧毁。
我们的驱逐舰还迅速料理了维德人的主要太空港,将这座几公里长的建筑的主要连接部分炸毁,让太空港被自己的向心力撕裂(没必要浪费更多的弹药)。我们没侦察到任何跃迁飞船飞赴厄恩哈德星系,向维德人的军队发出警报,所以他们不可能知道自己上当受骗了,等明白过来时已经为时太晚。就算有维德人的部队在那边的战场中幸存下来,飞回家时也会发现已经找不到停泊或维修的地方。而到那时,我们的军队早就撤走了。
这里的太空中已经不存在任何威胁了。殖民军从容不迫地瞄准工业中心、军事基地、矿场、提炼厂、盐场、水坝、太阳能装置、海港、太空发射设施、主要公路……一切重建星际航行能力所必需的设施。六个小时结结实实的连续轰炸后,维德人被有效地推回了内燃机时代,很有可能会在那里停留好一阵子。
殖民军没有大面积轰炸主要城市,它的目标不是肆意炸死平民。殖民军的情报机构估计,炸毁的水坝下游会出现惨重伤亡,但这实在没办法解决。维德人本来无法阻止殖民军炸毁其主要城市,但殖民军的想法是,当维德人的工业和技术基地被抽空后,疾病、饥荒、政治和社会动荡必然会接踵而至,维德人即将面对的难题已经够多了。因此,攻击平民既会显得极不人道,也是对资源的浪费。(对殖民军的领导人而言,后者也同样重要。)总之,除了作为心理战打击对象的首都之外,地面袭击根本就不在其考虑之列。
在首都居住的维德人看样子并不欣赏这番好意。甚至在降落过程中,已经有射弹和射束在我们的运兵船上炸开了。听上去很像冰雹,又像在船壳上煎鸡蛋。
“两人一组依次下船。”维沃若丝将班里的士兵配成对,“不许任何人单独行动。参照地图,别踩进陷阱里。佩里,你负责看好本德尔,别让他签署任何和平协议,拜托了。给你们点儿附加好处:你们俩第一批下船。打起精神来,提防狙击手。”
“本德尔,”我挥手叫他过来,“把你的MP切换到导弹模式,跟我来。快。只用脑伴交谈。”飞船的斜梯放了下去,我和本德尔冲出舱门。正前方四十米处是一座抽象雕塑,奔跑过程中,我轰掉了它。我向来不太喜欢抽象艺术。
我朝着陆点西北方向的一栋大型建筑奔去。透过大厅的玻璃,我看见里面有几个维德人,爪子里抓着长长的物件。我朝他们的方向发射了两三枚导弹。这些导弹会穿过玻璃,就算不能炸死那几个维德人,也能转移他们的视线,好让我和本德尔有时间从这儿消失。我向本德尔发送消息,让他打碎大楼二层的一扇窗户;他照办了。我们跃进去,来到一个看似办公室的小房间。嘿,连外星人也得工作。但这儿却没有维德人。我猜那天大多数人都留在家里了,没有上班。嗯,谁能责怪他们呢?
本德尔和我发现了一条旋转向上的斜道。大厅里的维德人没有追过来。我猜他们忙着对付其他殖民军士兵,忘了我们的存在。斜道的尽头是屋顶。我抢在本德尔匆匆爬上去暴露行踪之前阻止了他,然后慢慢爬上去,见三个维德人正朝建筑侧下方开枪狙击。
我射中了其中两人,本德尔射中了另外一人。
现在怎么办?本德尔发送过来一条消息。
跟我来。我发送道。
普通维德人看上去就像黑熊和面目凶恶、会飞的大松鼠的杂交品种。被我们射中的维德人当然也像面目狰狞的熊-松鼠,只不过手里端着步枪,后脑勺被炸飞了。我们像螃蟹一样横着走,尽快来到屋顶边缘。我挥手示意本德尔走到一个死掉的狙击手身旁,我则来到紧挨着他的那具尸首旁。
钻到尸体下面去。我发送道。
什么?本德尔回复道。
我指指别的屋顶。别的屋顶上还有维德人。我发送道,你掩蔽好,我负责撂倒他们。
那我做什么?本德尔发送道。
看着屋顶的入口,别让发生在这些家伙身上的悲剧在我们身上重演。我回复道。
本德尔做了个鬼脸,钻到维德人的尸身下。我也这么干了,但马上就后悔了。不知道活着的维德人是什么气味,但死维德人真是恶臭难当。本德尔调整了一下姿势,瞄准入口处;我通过脑伴向维沃若丝发送了这上头的情景,然后开始射击别的屋顶上的狙击手。
没等他们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已经打中了站在四个不同屋顶上的六个人。最后,我看见一人将武器瞄准我所在的屋顶。我朝着脑袋给了他一枪,然后发送消息让本德尔抛开尸体从屋顶溜下去。我们赶在导弹击中屋顶前几秒钟冲下了屋顶。
冲下去的路上,我们碰上了我原以为在往上冲时会遇见的维德人。不知究竟是我们还是他们更吃惊,但我和本德尔率先开火,顺着斜道冲到下一层楼,于是这个问题有了答案。我将两三颗榴弹射下斜道,好让我俩能趁他们为此冥思的时候跑掉。
“见鬼,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我们一路狂奔穿过楼层,本德尔冲我大叫道。
用脑伴,你这蠢货。我转过一个拐角,发送道。你会暴露我们的。我来到一面玻璃幕墙前,向外张望。我们所在的高度至少有三十米,就算身体经过改良,也很难就这么跳下去。
他们来了。本德尔发送道。从我们身后传来一阵声响,估计是那些愤怒欲狂的维德人。
躲起来。我向本德尔发送道,同时将MP瞄准离我最近的玻璃幕墙,开了一枪。玻璃炸裂了,但没有崩塌。我抓过一把可能是维德人座椅的东西,将它砸出窗外,然后伏低身体冲到本德尔身边的小房间里。
活见鬼。本德尔发送道——现在可好,他们直接冲过来找我们了。
等等。我发送道。别动。准备好,我一下令就开火。自动模式。
四名维德人转过拐角,小心翼翼地朝碎裂的玻璃幕墙走来。他们低声嘀咕着;我打开了翻译程序。
“从墙上的洞出去了。”他们朝墙走过来时,其中一人对另一人说。
“不可能,”另一人说,“跳下去太高了。他们会死的。”
“我见过他们跳很远。”第一个开口的人说,“也许他们没事。”
“就算是他们,也不可能从130德格的高处跳下去。”第三个人说着,朝前两个走过来,“那些家伙还在附近某个地方。”
“你们看见斜道上的尸体了吗?是被那些家伙用榴弹炸死的。”第四个维德人说。
“我们跟你们是从同一条斜道上来的,”第三个人说,“我们当然看见了。好了,都闭嘴,在这儿搜查一下。要是他们还在,我们就能报仇了,然后就地庆祝。”第四个维德人拉近了同第三个维德人之间的距离,朝对方伸出一只长长的爪子,像是在表示同情。现在,他们四个全都站在幕墙上敞开的洞前。
动手。我向本德尔发送道,同时开了火。四个维德人像提线木偶般晃动了几秒钟,然后在子弹的冲击力下被推向已经不复存在的玻璃幕墙。我和本德尔稍等了片刻,这才蹑手蹑脚回到斜道上。那里空无一物,只有一名维德人的尸体。味道刺鼻极了,更甚于他那些屋顶上的狙击手同胞。我不得不说,到目前为止,在维德母星上的经历真是对鼻子的极大折磨。我们来到二楼,沿着来时的路返回,从在我们的协助下飞出窗外的四名维德人身边走过。
“真跟我的期望不一样。”本德尔在路过时呆呆地望着那些维德人的尸身说。
“你期望的是什么?”我问。
“我也不太清楚。”他回答道。
“嗯,那又怎么会跟你的期望不一样呢?”我说着,将我的脑伴转向维沃若丝。我们下来了。我发送道。
到这边来。维沃若丝发送道,将她所在的位置信息发了过来。把本德尔也带过来。你们绝不会相信我面前的景象。就在她发送信息时,我也听见了:零星的开火声、榴弹的轰响,但其中还夹杂着另一种声音:从喉咙深处发出的低沉的歌声,在政府中心的建筑中回响。
“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外交机会。”我们绕过最后一个拐角,开始朝下面的天然剧场走去时,本德尔几乎有些兴高采烈地对我说。
剧场里聚集着好几百个维德人,他们唱着圣歌,同时摇晃身体、挥舞棍棒。在他们周围,几十个殖民军士兵占据着最有利的位置。要是他们开枪,那简直跟打火鸡一样容易。我再度启动我的翻译程序,却什么译文都没得到。要么就是圣歌毫无意义,要么就是他们用的是某种殖民地语言学家们还没破译的维德人方言。
我发现了维沃若丝,朝她走去。“这是在干什么?”我压过喧嚣声朝她喊道。
“我还想问你呢,佩里!”她也朝我喊道,“我只是个观众。”她的脑袋朝左边一摆,凯伊斯中尉正同其他军官商量,“他们也在动脑筋,想搞清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没人开枪?”本德尔问道。
“因为他们没朝我们开枪。”维沃若丝说,“我们接到的命令是只在必要时开火。他们看样子是平民。虽然全都拿着棍子,但没用它们威胁我们,只是舞着棍子唱圣歌,所以没必要杀死他们。我还以为你会为这个感到高兴呢,本德尔。”
“我的确感到高兴。”本德尔说着,又惊又喜,朝他们一指,“看,那个领头的,他是个扶余,宗教领袖。在维德人中,宗教领袖的地位非常高。他们唱的那首歌说不定就是他写的。有谁翻译出来了吗?”
“没有。”维沃若丝说,‘他们用的是一种我们不懂的语言,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本德尔向前走去。“这是对和平的祈祷,”他说,“一定是。他们肯定知道我们对他们的星球干了些什么,还亲眼看到了我们对他们城市的破坏。遭到这种打击的人,无论是谁,一定会哭着喊着,巴不得停止战争。”
“哦,你可真是满嘴胡说八道。”维沃若丝猛地插进来一句,“你根本就他妈的不知道他们在唱什么。说不定是在唱着该怎么把我们的脑袋拧下来,冲我们的脖子撒尿,还可能是在歌唱自己的死亡,甚至可能唱的是他们的杂货清单。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一样。”
“你错了。”本德尔说,“五十年来,在地球上,我始终站在维护和平的第一线。我知道人们会在什么时候做好准备,迎接和平。我知道他们会在什么时候渴望和平。’他指着歌唱的维德人群,“这些人已经准备好了,维沃若斯,我可以感觉到。而且,我还会证明给你看。”本德尔放下他的MP,开始向剧场走去。
“该死的,本德尔!”维沃若丝大喝道,“马上给我回来!这是命令!”
“我不再‘奉命行事’了,下士!”本德尔大吼着回答道,开始快步向前奔去。
“该死!”维沃若丝惊叫道,开始朝他跑去。我伸手想抓住她,但没抓到。
此刻,凯伊斯中尉和其他军官都抬起头,看见了本德尔朝维德人冲过去,维沃若丝追赶着他的脚步。只听凯伊斯叫了一句什么,维沃若丝猛地停下脚步;凯伊斯肯定同时通过脑伴发送了命令。他当然会命令本德尔也停下来,但本德尔显然没理会他的命令,继续朝维德人跑去。
最后,本德尔在剧场边缘停下脚步,默默地站在那里。终于,带领合唱的宗教领袖注意到了这个孤零零站在他的集会人群边缘的人,停住了歌唱。迷惑不解的人群跟不上调子,咕哝了一分钟,这才注意到本德尔。所有维德人都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这正是本德尔期待的一刻。维德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之前,他一定花了点时间打腹稿,看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如何翻译成维德人的语言。当他开口时,他试图用对方的语言说话。从各方面看,他的努力还算过得去。
“我的朋友们,和我一样寻求和平的同志们。”他说着,双手微微向内弯曲,胳膊伸向对方。
此后搜集的数据显示,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至少有四万根针状弹丸射中了本德尔的身体。这种弹丸被维德人称为阿瓦德谷,是从棍棒中发射出来的。那些棍棒其实根本不是棍棒,而是一种传统的投射型武器,形状同维德人尊为圣物的某种树枝一样。每一根阿瓦德谷都穿透了本德尔的紧身衣和身体,将他的身体撕裂开来。他看上去仿佛融化了一般。所有人后来都承认,这是我们亲眼所见的种种死法中最有趣的一种。
本德尔的身体裂成碎片,溅落开来。殖民军战士朝剧场开火了。真的跟打火鸡一样,没有一个维德人从剧场里逃脱,也没有人能杀害或杀伤任何一名殖民军士兵——除了本德尔。不到一分钟,一切都结束了。
停火命令发出后,维沃若丝朝本德尔留下的那摊血肉走去,开始发疯一般在里面践踏着,“你现在觉得你的和平怎么样啊,混账?”本德尔液化的器官染污了她的小腿,她哭了。
“你知道吗,本德尔是对的。”返回莫德斯托号的路上,维沃若丝对我说。
“哪一点?”我问。
“殖民军使用得过于迅速、过于频繁了,”维沃若丝说,“只是因为打仗比谈判更容易。”她朝维德尔母星的大致方向挥了挥手,它正在我们身后渐去渐远,“我们没必要这么做,你知道吗,没必要把这些可怜的杂种从宇宙中轰走,让他们在接下来的几十年内忍饥挨饿、死亡、相互杀害。我们今天并没有谋杀平民——嗯,那些杀死本德尔的家伙除外,但他们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死于疾病和相互谋杀,因为他们几乎不能干别的了。这跟灭族屠杀没什么两样。我们只能感觉上好过些,因为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们已经离开了。”
“你以前从来没赞同过本德尔的意见。”我说。
“没错,”维沃若丝说,“我说过他什么都不懂,他的任务就是对我们负责,但我没说他是错的。他应该听我的。要是他听从了我那该死的命令,他现在应该还活着。结果呢,我得把他从我的鞋底上刮下来。”
“他可能会说,他为自己的信仰而死。”我说。
维沃若丝哼了一声,“拜托,”她说,“本德尔是为本德尔而死的。真他妈的,我们刚毁灭掉人家的星球,他就装得跟人家的朋友似的朝那帮人走过去。真是个笨蛋。换成我是那帮人中的一员,我也会开枪打死他。”
“现实生活中的人真该死,破坏了你的和平理想。”我说。
维沃若丝微微一笑,“要是本德尔真的是对和平感兴趣,而不是对他自己,他就该像你我这样做,佩里。”她说,“服从命令,活下去,熬过步兵服役期限,加入军官训练,一路高升,成为发号施令而不是服从命令的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可能创造和平的时候有所作为。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奉命行事’。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改变这一切。”她向后一靠,闭上双眼,睡完了剩下的航程。
两个月后,路易莎·维沃若丝死于一个名为深水满是泥浆的星球。我们班奉命清除汉尼殖民地下面一片天然形成的地下洞穴区,却踏进了陷阱。战斗中,我们被逼进了一座洞穴,然后又发现那儿还有另外四条通道,里面满是汉尼人的步兵。维沃若丝命令我们掉头返回进入时的那条通道,然后朝通道入口处开火,将入口打塌,封死通道。根据脑伴数据显示,她转而朝汉尼人开枪,但没能坚持多久。班里其余的人杀出一条路回到了地面上。我们从开始就是被逼进去的,能杀出来实在艰难,但总比中埋伏而死强。
维沃若丝死后获得了一枚英勇勋章,而我被提升为下士,成了班长。维沃若丝的行军床和储物柜分给了一个叫惠特福德的新兵,到目前为止,他还算不错。
机器只不过换掉了一个齿轮,但我很怀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