β罗盘星上的一天有二十二小时十三分二十四秒。我们有两个小时的睡眠时间。
第一天晚上,我就发现了这个迷人的现实。混蛋刺耳的啸叫声将我猛地吵醒,我猝不及防,从床上一头摔落下来。我睡的是上铺。确信鼻子没摔破以后,我看了看飘浮在脑海里的文字。
佩里排长,这条消息是告诉您,还有,这里显示着一个数字,一分四十八秒,正在倒数,瑞兹军士长和他的助手们就要踏进您的营房了。当他们进来时,全排都应该被叫醒、立正站好。任何没有立正的新兵都将接受军纪处理,同时给您留下不良记录。
我立刻把这条消息通过前一天建立的通讯群转发给了我的班长们,将一条普通警报传送到全排士兵的脑伴上,然后打开营房里的灯。每个新兵都被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警报声吵醒了。接下来几秒钟的场面很搞笑。多数人晕头转向地从被窝里蹦了出来,我和班长们则将仍躺在被窝里的人拽起来、拉下床。一分钟内,我们让所有人都起了床、立正站好。剩下的几秒钟则用来劝说少数几名行动特别迟缓的新兵,让他们相信现在不是上厕所、穿衣服或是做别的事情的时候;现在只能站在那儿,别在瑞兹进门的时候惹火了他。
但是,随便惹不惹,他都是怒气冲冲。“该死的,”瑞兹叫道,“佩里!”
“到,军士长!”
“你那两分钟的警告时间都用来干什么了?手淫吗?你的排没有准备好!他们没有穿好衣服,准备接受接下来的任务!你有什么借口?”
“军士长,那条消息上说,全排应该在您和您的助手到来时立正站好!并没有特别指明要穿好衣服!”
“天哪,佩里!难道你不觉得穿好衣服是立正站好的一部分吗?”
“我当然不会想当然,军士长!”
“‘当然不会想当然’?你是在跟我卖弄嘴皮子吗,佩里?”
“不,军士长!”
“那好,我当然要请你让全排站到阅兵场上去,佩里。给你四十五秒钟的时间。动起来!”
“A班!”我大吼一声,拔腿就跑,希望上帝保佑我的班紧紧跟在我身后。冲出大门时,我听见安吉拉大声喝叫B班的人跟上;这个班长算是选对了。我们来到阅兵场,我的班紧跟在我身后,排成一条直线。安吉拉将她的队列排在我右边,特里和其余的人也随后列队站好。第四十四秒钟时,F班的最后一个人站好了。太惊人了。阅兵场上,别的新兵排也正在列队。和63排一样,他们也都没穿衣服。我暂时松了口气。
转眼间,瑞兹溜达着走了过来,后面跟着他的两名助手,“佩里!现在几点了?”
我联络了脑伴,“本地时间0100点,军士长!”
“很好,佩里,你总算还知道怎么查时间。熄灯时间是几点?”
“2100点,军士长!”
“又说对了!好了,你们当中一定有人在想,为什么我们只让你们睡了两个小时就把你们弄起来跑步。我们很残忍吗?是虐待狂吗?想让你们崩溃吗?是的,没错。但这都不是我们把你们弄醒的原因。原因很简单——你们不需要更多的睡眠。多亏了你们这些可爱的新身体,你们只需要两小时就能得到足够的睡眠!之所以觉得一晚上需要睡八小时,仅仅因为那是你们的习惯。现在不同于往日了,女士们、先生们。睡那么久是在浪费我的时间。两个小时就是你们全部的睡眠需要,所以从现在起,两小时的睡眠就是你们所能得到的一切。
“好了。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我昨天要你们一小时内跑二十公里?”
一名新兵举起手。“你说说,汤普生。”瑞兹说。他要么是记住了每一名新兵的名字,要么就是让脑伴提供了信息。我不想冒险猜测答案究竟是哪一个。
“军士长,您让我们跑步是因为您憎恨我们每一个人!”
“回答得很好,汤普生。但是,你只说对了一部分。我让你们在一小时内跑二十公里是因为你们有这个能力。就算是你们当中最慢的人也比规定时间提前了两分钟跑完。也就是说,在没有经过训练、没有真正努力的情况下,你们每一个杂种都能赶上地球上奥运冠军的速度。
“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知道吗?因为你们当中没有谁还是人了。你们变得比人更棒,只是自己还不知道罢了。见鬼,你们花了一周的时间,像发条玩具一样在宇宙飞船的墙上弹来弹去,却很可能还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制成的。好了,女士们、先生们,这一点会改变的。第一周的训练就是要你们建立自信。而你们会充满自信的。你们别无选择。”
接下来,我们穿着内衣裤跑了二十五公里。
二十五公里长跑,百米七秒钟短跑,六英尺跳高,平地十米跳远,两百公斤举重,成百上千的仰卧起坐、引体向上和俯卧撑。瑞兹说得没错,做到这一切并不困难,难的是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每个项目都有新兵倒下,无法通过。要描述他们失败的原因,最恰当的说法就是:他们没那个胆子。瑞兹和他的助手们扑向这些新兵,恐吓他们继续训练(然后逼迫我做俯卧撑,因为我和我手下的班长显然没给他们足够的恐吓)。
每一名新兵都有过疑虑。第四天,我的疑虑来了。第63排绕着基地的游泳池站成一圈,每个人怀里都抱着一只二十五公斤重的沙袋。
“人体的弱点是什么?”瑞兹一边绕着排里的士兵们走动,一边说道,“不是心脏,不是大脑,不是双脚,也不是你们以为的任何一个部位。让我来告诉你们是什么。是血液。而这是个坏消息,因为血液在你们身上无处不在。它运送氧气,但也携带病菌。当你受伤时,血液会凝结,但凝结的速度不够快,你会因为流血过多而死。到了那一步,真正让你毙命的其实是供氧不足——运送氧气的血全他妈淌到地上去了,对你再也没有半点好处。
“感谢军队得自天启的智慧吧。殖民防卫军把人类的血液一脚踢飞,开掉了它,代之以智能血。智能血由无数纳米级别的机械微粒组成,能更好地执行血液的功能。它不是有机体,因此细菌无法对它构成威胁。通过与脑伴的交流协作,它能在几毫秒内凝结——就算你断了一条该死的腿,也不会流太多血。还有,最重要的是,智能血的每一个‘细胞’能运输的氧气量是自然红血球细胞的四倍。”
瑞兹停下了脚步,“眼下,这一点对你们来说再重要没有了,因为你们将抱着沙袋跳进池子里。你们将沉到池底,在那里至少停留六分钟。六分钟足够憋死普通人,但你们却完全能够在下面停留那么久,连一个脑细胞都不会死掉。为了鼓励你们留在下面,第一个浮上来的家伙将负责打扫厕所一周。如果这名新兵没到六分钟就浮上来了,那么,你们每一个人都将与基地的某个厕所发展出一段亲密关系。听明白了吗?跳!”
我们潜下水去,和瑞兹说的一样,直接落到三米深的池底。刚一沉底,我就差点歇斯底里大发作。我小时候曾掉进一个上面有些遮盖物的池塘,头昏眼花、惊恐万状地挣扎了好几分钟,想冒出水面。那几分钟并不足以让我淹死,但却足以让我一辈子厌恶被水完全淹没头部。大约三十秒后,我开始觉得自己必须深吸一口新鲜空气。我甚至坚持不了一分钟,更别说六分钟了。
我感到有人在拽我。我转过头去,动作剧烈得有点过分。只见在我身边的阿兰将手伸了过来。透过黑暗,我看见他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头,又指指我的头。就在这时,混蛋通知我阿兰请求跟我链接。我默默地在脑海里同意了。阿兰毫无感情的模拟音传进我耳中。
“怎么了?”阿兰问道。
“很恐慌。”我默不作声地说。
“别慌。”阿兰答道,“忘了你在水下。”
“他妈的,不太可能。”我回答道。
“该死的,”阿兰说,“去看看你的排,看有没有别的人遇到了麻烦,去帮助他们。”
模拟声中那种诡异的镇静起了作用。我打开跟我的班长们联系的频道,查看他们的情况,然后命令他们检查各自的手下。每个人的班里都有一两名新兵恐慌到极点,随时可能爆发。他们努力劝说,让这些人镇定下来。我能看见身边的阿兰正在检查我们的班。
三分钟。四分钟。马丁的班里,一名新兵开始挣扎,身体前后摇晃,但手中的沙袋起到了锚的作用。马丁扔掉自己的沙袋,朝手下游去,粗暴地抓住他的肩膀,让对方的注意力转到他的脸上。我接通了马丁的脑伴,只听他对新兵说——看着我的眼睛。看样子这一招管用了;新兵停止了挣扎,身体开始放松。
五分钟。无论智能血的供氧能力有多大提高,大家显然都开始感到氧气不足了。人们开始换脚、原地蹦跳或是挥舞沙袋。远处的一个角落里,我看见一名新兵正将她的脑袋使劲撞向沙袋。我内心的一部分觉得好笑,另一部分却巴不得也能这么干。
五分四十三秒。马克班里的一名新兵扔下沙袋,开始往水面浮去。马克扔掉自己的沙袋,悄然猛扑过去,抓住新兵的脚躁,用自己的重量将他拉回来。我正想着马克的副手也许应该帮自己的班长一把;但脑伴飞快地查了一下,告诉我这名新兵正是马克的副班长。
六分钟。四十名新兵扔下沙袋,冲向水面。马克放开自己副班长的脚踝,将他往上一推,以确保他第一个浮出水面,心甘情愿地为全排担负起打扫厕所的职责。我正要扔掉自己的沙袋,却看见阿兰摇了摇头。
排长,他向我发送信息,应该坚持到最后。
亲我的屁股吧。我说。
对不起,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他回答道。
我坚持了七分三十一秒才向上浮去,觉得我的肺部都快爆炸了。但我的疑虑消失了。我相信了。我比人类强得多。
第二周,我们认识了自己的武器。
“这是殖民军标准配备的MP-35步枪。”瑞兹说着,端起自己的步枪,我们的步枪仍旧套着保护袋,躺在最初放置的地方——我们脚下的阅兵场的泥地上。“MP就是‘多功能’的意思。它能根据你们的需要制造并发射六种不同的弹丸或射束,包括步枪子弹——各类爆裂弹和非爆裂弹,发射方式可选择自动或半自动,还有低当量枪榴弹、低当量制导导弹、高压液态燃烧剂以及微波能量束。使这一切成为可能的就是这个,”瑞兹举起一块光泽晦暗的金属状物体;我脚下的步枪旁边也摆着一块相同的玩意儿,“高密度纳米级自动机械化弹药。它可以在开火前一瞬间自动完成组装,形成不同的弹丸。这是一种极其灵活、适应性极强的武器,哪怕是只接受了一丁点训练的人也能使用。毫无疑问,你们这些蠢货一定很喜欢这一点。
“你们中间当过兵的人一定记得,他们当初要求你们反复拆卸、组装各自的武器。但这是MP-35,我严禁你们这么做!MP-35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机器,我们绝不相信你们有这个本事,能对它胡搞瞎搞!它自身就有检测和维修功能。如果有什么问题,它能接入你们的脑伴,提醒你们。其实压根儿不会有任何问题,从生产到现在的三十年间,MP-35从未出过任何故障。原因很简单:跟你们那些地球上的笨蛋军事科学家不同,我们能生产出真正管用的武器!你们的工作不是胡乱摆弄它们,而是要用它们开火。相信你们的武器,它显然比你聪明得多。记住这一点,你就有可能活下去。
“将你的MP-35从保护袋里取出来,通过脑伴与之链接,这样就能激活这件武器。一旦这么做了,你的MP-35就完全听命于你。在基地期间,只有你才能用你自己的MP-35开火;但这必须得到你的排长或班长的许可,而他们又必须得到训练教官的许可。在真正的战场上,只有装备了殖民军脑伴的殖民军士兵才能用你的MP-35开火。只要你别惹恼自己的战友,就永远不用担心你自己的武器会被用来对付你。
“从现在起,你们必须随时随地携带自己的MP-35。上厕所的时候带着它;洗澡的时候带着它——别担心把它弄湿了,它会排斥一切被它界定为外来物的东西;吃饭的时候带着它;睡觉的时候也必须带着它。如果你不知通过何种手段找到时间乱搞,那你的MP-35最好也能在旁边大饱眼福。
“你们将学习如何使用这种武器。它会救你们的命。美国海军陆战队是操蛋的蠢材,但有一件事他们倒是做对了,那就是制订了陆战队步枪信条。它有几句话是这么说的:‘这是我的步枪。和它一样的步枪有很多,但这一支是我的。我的步枪是我最好的朋友,它是我的生命。我必须像了解自己的生命一样了解它。离开了我,我的步枪将一无是处;离开了我的步枪,我也将一无是处。我必须正确地使用我的步枪。我必须比企图杀死我的敌人瞄得更准。我必须在他射中我之前射中他。我一定会做到。’“女士们、先生们,牢牢记住这个信条。这是你的步枪。把它拾起来,激活。”
我跪下来,从塑料包装里取出步枪。尽管有瑞兹的描述,但MP-35看上去倒并不起眼。它有一定的分量,但并不笨重,平衡和大小都调节得很称手。步枪一侧的枪托上粘着一张标签:“通过脑伴激活枪支的方法:联络脑伴,说出:激活MP-35,序列号ASD-324-DDD-4E3CI。”
“嗨,混蛋,”我说,“激活MP-35,序列号ASD-324-DDD-E3CI。”
MP-35ASD-324-DDD-4E3CI现已为殖民军新兵约翰·佩里激活。混蛋回答道,现在请安装弹药。一张图片停在我视野的一角,向我说明怎么为步枪装上弹药。我俯下身,拾起那块长方体弹药——差点一个踉跄。弹药重得出乎意料,他们所谓的“高密度”真不是开玩笑的。我按照指示将它塞进步枪。完成这个步骤后,指示我如何安装弹药的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选项清单,上面写着:
可供选择的发射模式
注意:一种发射模式的使用将减少其他可供使用的模式
步枪模式:200发
在弹模式:80发
枪榴弹模式:40发
导弹模式:35发
喷火模式:10分钟
微波模式:10分钟
步枪模式已选中。
“选择霰弹模式。”我说。
霰弹模式已选中。混蛋回答道。
“选择导弹模式。”我说。
导弹模式已选中。混蛋回答道,请选择目标。突然间,排里每一名新兵身上都出现了一道绿色轮廓线,直视某人一眼,导弹就会飞出。管他妈的,我心想,然后选择了一个目标,是马丁班上一个名叫丰岛的新兵。
目标已选中。混蛋确认道,您可以开火、取消或是选择第二个目标。
“喔。”我取消了目标,低头盯着自己的MP-35。我转向阿兰,他正站在我身边,手中握着自己的武器。“我真怕我的这把枪。”我说。
“是啊。”阿兰说,“两秒钟前,我差点用一枚枪榴弹崩了你。”
这番让人震惊的据实相告本来会激发我的反应,但我的火气刚上来就被打断了。队列另一头的瑞兹突然冲到一名新兵面前,“你刚才说什么,新兵?”瑞兹喝问。大家转头望去,人人襟若寒蝉。
那个新兵叫山姆·麦克凯恩。我还记得在一次和班长的午餐集会时,莎拉·奥康纳说他嘴巴比大脑发达,难怪他大半辈子都在搞推销。瑞兹离他的鼻尖只有几毫米,但他仍旧一脸谄媚。这是一种混合着吃惊表情的谄媚,但仍旧是十足的谄媚。他显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惹翻了瑞兹,但还是希望能毫发无伤地走出这场冲突。
“我只是在赞赏自己的武器,军士长。”麦克凯恩端着步枪说,“我跟新兵弗罗瑞斯说,我真有点为那些我们即将对付的可怜虫感到悲哀。”
瑞兹从吃惊的麦克凯恩手中夺过步枪,轻轻松松地一转,枪托打中麦克凯恩的太阳穴;麦克凯恩剩下的评论顿时无影无踪。他瘫软在地,像一堆等待清洗的脏衣服;瑞兹冷静地伸出一条腿,一只靴子狠狠踩在麦克凯恩的喉咙上。接着,他将步枪掉过来;麦克凯恩惊恐万状地抬头望着自己的步枪枪管。
“没那么自鸣得意了,对吗,你这个王八蛋?”瑞兹说,“把我想象成你的敌人吧。现在你还为我感到悲哀吗?我刚刚夺下了你的武器,比你喘口气儿都快。在外面的战场上,那些可怜虫的动作快得让你难以置信。你还在拼命寻找他们的踪影时,他们已经把你那该死的肝涂在饼干上吃下去了。所以,永远不要为那些可怜虫感到悲哀。他们不需要你的同情。你能记住这一点吗,新兵?”
“是的,军士长!”被踩在皮靴下的麦克凯恩哑着嗓门说。他几乎抽泣起来了。
“咱们还是来确认一下的好。”瑞兹说着,将枪管对准麦克凯恩的眉心,扣动扳机,发出干巴巴的咔嚓一声。排里每一名新兵都吓得一哆嗦;麦克凯恩尿湿了裤子。
“笨蛋,”麦克凯恩意识到自己还没死时,瑞兹说,“我刚才的话你根本没听。在基地,MP-35只能由它的主人开火,那就是你,蠢货。”他直起身子,轻蔑地将步枪扔到麦克凯恩身上,然后转身面对全排。
“你们这些新兵比我想象的还要笨。”瑞兹大声说,“现在给我听着:在人类历史上,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踏上战场时所装备的武器多于战胜敌人所必不可少的武器数量的下限。战争是很昂贵的。它会耗费钱财和生命,而没有一种文明拥有无限量的钱财和生命。所以,打仗要节约,给你们的武器装备只是最必要的,绝不可能更多。”
他恶狠狠地瞪着我们,“我这些话都听到了吗?你们当中有谁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你们拥有这些崭新的身体和炫目的新武器,不是因为我们想让你们比敌人先进很多,而是因为这是能让你们在外面作战和生存的最低保证。我们并不想给你们提供这些身体,笨蛋。只是如果我们不这么做,人类早就已经绝种了。
“你们现在都明白了吗?你们终于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了吗?知道了吗?”
训练不光是呼吸新鲜空气、锻炼、学习如何为人类而战。有时我们也上课。
“在体能训练中,你们一直在学习如何克服对自己新身体的某些先人之见,怎样充分发挥其能力。”欧格雷索普中尉对挤满讲堂的第60至63排训练营新兵们说,“现在我们要对你们的意识进行同样的训练。是清洗掉那些你们深信不疑的偏见的时候了;也许你们甚至还没意识到自己有这种偏见。”
欧格雷索普中尉按下讲台上的按钮,两面显示屏在他身后亮了起来。出现在我们左前方显示屏上的是一场噩梦:一种黑色节肢动物,带锯齿的龙虾状钳子猥琐地藏在一道深深的黑口子里,让人感觉几乎能嗅出其中的恶臭。没形没状的身体上方支棱着三根眼柄或触角之类的东西,滴着褐色的汁液。就算是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在这儿,也一定会吓得惊叫着逃开。
右侧显示屏上是一种有点像鹿的动物,长着可爱的像人一样的手,一张似乎透着安详和智慧的古怪的脸。虽说没办法拿这家伙当宠物养,但至少能从他身上多少了解点宇宙的本质什么的。
欧格雷索普中尉拿起指示器,指向噩梦的方向,“这家伙是巴松伽种族的成员。巴松伽是一个爱好和平的种族,拥有几十万年的文明;他们在数学方面的造诣无比精深,相比之下,我们的数学只是最简单的加减乘除。他们生活在海洋里,过滤海水猎食浮游生物,和人类友好和平地共居于好几个世界里。这些是好人。而这一位,”他点了点显示屏,“在他那个种族里是个帅得不同凡响的伙计。”
他重重地敲了敲第二块显示屏,上面是友善的鹿人,“喏,这个小杂种是撒龙人。我们同撒龙人的第一次正式接触发生在一个人类殖民的星球上。这个星球的殖民是非官方性质的,有些人自作主张采取了行动。这种行为属于禁止之列。至于为什么,下面就是原因。殖民者们在这颗星球上着陆了,但那儿同样也是撒龙人的殖民目标。后来,撒龙人觉得人类很好吃,于是对人类发动了袭击,建起了一座人肉牧场。几乎所有成年男性都被杀害,只剩下十来个,用来提取精液。女人则被人工授精,她们的新生儿被抱走,像小牛一样关在围栏里养肥。
“我们过了很多年才找到这个地方。此后,殖民军的军队将撒龙人的殖民地夷为平地,把他们的领袖烹成了烤肉。不用说,从那以后,我们一直在跟那些吃婴儿的狗杂种打仗。
“你们看出我要说什么了吧,”欧格雷索普中尉说,“自以为是地辨别好人和坏人会害死你们。同形同性会造成偏见,其后果是我们无法承担的。某些外貌跟我们极其相似的外星人宁愿将我们做成人肉汉堡包,也不愿跟我们和平相处。”
还有一次,欧格雷索普中尉让我们猜测地球上的士兵比殖民军的士兵多了哪一项优势。“显然不会是体能或武器装备,”他说,“我们在这两方面明显要先进得多。地球士兵的优势在于他们知道自己的对手是什么样子,也知道战争大致会怎么进行——会有什么样的军队、哪些类型的武器,需要达到什么样的目标。正因为如此,即使引发战争的原因或是战争的目的完全不同,从一场战争或冲突中得到的经验也可以直接用于另一场战争中。
“殖民军却没有这种条件。就拿最近同埃弗吉种族进行的战争来说吧。”欧格雷索普中尉点击一面屏幕,上面显现出一只像鲸鱼一样的动物,体侧长着巨大的触须,伸展成为模样简陋的手,“这些家伙最长能达到四十米,他们拥有一种能使水聚合的技术。我们的轮船在航行时,周围的水会变成流沙状的淤泥,将轮船连同船员全都拽下去。同这样的家伙作战,其经验怎么才能转而用于对付,嗯,比如对付芬维人呢?”另一面显示屏亮了起来,显示出一种类似爬虫的家伙,“这是一种生活在沙漠中的物种,喜欢远距离发动生物袭击。
“答案是否定的。但尽管如此,殖民军的战士们仍然一直转战于不同的战役。这就是殖民军伤亡率如此之高的原因之一——每一场战役都是新的,至少对于具体的一个个士兵而言,每一场战斗都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战斗。现在让我对这次小小的演说稍加总结,那就是:你们对于战争是怎么回事的任何看法最好都扔到一边去。你们在这里接受的训练将开阔你们的眼界,让你们知道一些在外面的世界里将会遇到的事物。但请记住,作为步兵,你们通常都是第一批同新的敌对物种接触的人,他们的方法和动机都是未知的,有时甚至是不可知的。你们必须迅速思考,不能认为以前奏效的方法这一次也会管用。这样的想法只是通往死亡的捷径。”
有一次,一名新兵问欧格雷索普,为什么殖民军士兵应该在乎殖民者和殖民地。“你们反复向我们灌输:我们甚至已经不再是真正的人类了。”她说,“如果是这样,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同殖民者产生情感关系呢?毕竟他们只是人类啊。为什么不把繁衍殖民军士兵作为人类进化的下一个步骤呢?”
“别以为你是第一个问这个问题的人。”欧格雷索普说,人群中响起一阵轻笑,“最简短的回答就是,我们做不到。在殖民军士兵身上实施了大量基因和机械改造,他们的基因因此无法复制。首先,你们每个人的基因模板都采用了普通基因材料,所以,你们的基因中携带着过多的隐性遗传性状,无法完成繁殖过程。其次,过多非自然材料的存在也使得你们无法成功地同普通人结合,繁衍后代。殖民军战士是一项惊人的工程,但也是进化道路上的死胡同。所以你们别忙着自鸣得意。你们可以在三分钟内跑完一英里,但却生不出小孩子来。
“而从广义上来讲,也没有这个必要。进化的下一步正在发生。和地球一样,大多数殖民星球都是彼此隔绝的,在某个殖民星球上出生的所有人几乎都会终老于斯。人类终究会适应新的家园;这在文化上已经有所体现了。一些历史最久的殖民星球已开始呈现出不同于地球的语言和文化。一万年以后,基因也会有所变化。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人类种族的数量就会跟殖民星球的数量趋于一致。多样性是生存的关键。
“从形而上的角度而言,或许你们应该觉得跟殖民地有感情上的关联。人类是有潜力的,可以将自己改造成为能在宇宙中生存下来的人,已经被改变的你们最能体会到这一点。更直接点说,你们应该在乎那些殖民者,因为各殖民星球代表着人类的未来。无论你们被改变了多少,相对于宇宙中的其他智慧物种而言,你们仍然跟人类最接近。
“但最后,你们应该在乎是因为你们的阅历足够让你们明白这一点。这就是殖民军决定征召老年人入伍的原因之一。不仅仅是因为你们全都退休了,在拖经济的后腿,还因为你们的年岁足够让你们明白一点:世间存在着比自己的生命更有意义的东西。你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曾成家立室、儿孙满堂。你们知道,除了个人目标以外,值得去做的事还有很多。即使永远不会成为殖民者,你们也能认识到殖民星球对于人类而言是一件大好事,值得为之而战。给十九岁的孩子灌输这样的观念很难,但你们能从自己的阅历中了解这一点。在宇宙中,阅历很重要。”
我们接受训练。我们开枪射击。我们学习。我们不断前进。我们没睡多少觉。
第六周,我撤掉了莎拉·奥康纳的班长职务。E班在训练中总是落后,在各排之间的比赛中拖了63排的后腿。每当奖杯被颁给别的排时,瑞兹就会咬牙切齿地将不满发泄在我身上。莎拉很有风度地接受了。“很遗憾,这跟教幼儿园的小朋友不太一样。”这就是她的回答。阿兰接替了她的职务。在他的鞭策下,E班振作起来。第七周,63排从58排手中夺取了射击奖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让我们荣登榜首的正是莎拉一枪射出的好成绩。
第八周,我不再跟我的脑伴说话了。混蛋研究我很长时间了,已经能够读懂我的大脑图形、开始能从大脑的活动上估计出我的需要了。我第一次注意到这点是在一次模拟实弹射击训练中。我的MP-35从步枪模式转为导弹模式,瞄准、开火、击中长长的两排目标,然后转到火焰喷射模式,正好烤焦一只从附近岩石中冒出来的六英尺长的恶心甲虫。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将这些切换命令说出来时,我不禁心里一阵发毛。可几天之后,只要我发现需要自己开口才能让混蛋行动起来时,我就会火冒三丈。如此迅速,让人发毛的事就变成了理所当然。
第九周,阿兰、马丁·加纳贝迪安和我被迫把马丁手下的一名新兵收拾了一顿。这家伙想取代马丁成为班长,甚至不惜搞一些小破坏来得到这个职位。他过去是个小有名气的明星,习惯了不择手段地达到个人目的。他很狡猾,拉拢了几名战友加入他的阴谋小圈子;但不幸的是,他还不够聪明,没有意识到他的班长马丁能访问他传递的消息。马丁找到了我;我认为我们自己就能轻而易举解决这个问题,没必要把瑞兹或其他教官牵扯进来。
那天晚上迟些时候,就算有人看见基地的一艘气垫船暂时擅离职守,他们也没有泄露半分。同样,要是有人看见一名新兵被两双手分别抓住两只脚躁、倒吊在气垫船下,惊险万状地掠过树梢,他们也只字未提。当然,也没人声称自己听见了那个新兵绝望的尖叫,或是马丁对那位前明星最著名的专辑所发表的苛刻而挑剔的评论。第二天早餐时,瑞兹军士长倒是点了我一句,说我的样子像被大风狠刮了一阵子,我回答那可能是因为早餐前他让我们轻松地慢跑了三十公里。
第十一周,63排和其他几个排被扔进基地北边的群山中。目标很简单:在四天之内发现并消灭别的排,然后让幸存者成功地返回基地。为了使这件事更加有趣,每个新兵都配备了一种设备,用来让人意识到自己被射中了。被击中的新兵会一头栽倒,痛得要命,全身瘫痪。(最后被在附近观察的训练教官带回基地。)我知道被击中的滋味。瑞兹希望先在基地给大家演示一番,我被他当成了实验对象。我向全排士兵们强调指出,他们绝对不会想亲自尝尝这种滋味。
我们的双脚刚刚落地,第一场袭击就落到我们头上。没等我发现开枪的人、提醒全排注意,手下的四名新兵已经倒下了。我们击中了两个敌人,还有两人逃跑了。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内遭遇了多次零星袭击,说明别的排大多已拆分成三四个班,分头搜猎敌对排的各班。
我想到了另外一个主意。无论我们彼此的距离是远是近,脑伴都能使我们保持无声的联络。其他各排却似乎忽略了这一点,这对他们而言真是太糟糕了。我让全排每人都启用一条安全的脑伴通讯线路,和其他所有人联通,然后全部散开,各自为战,分头行动,一路上为其他人描绘出地形,标明自己发现的敌军分队的位置。这样一来,我们全体就有了一张不断扩大的地形图和敌人的位置分布图。即使我们的人被射中了,他们所提供的信息也能帮助别的队员避免伤亡,至少让战友们不会被立即干掉。和以班为单位的战斗队形相比,独立作战的单个士兵行动起来更加敏捷,可以无声无息地跑动并骚扰其他排的各班,一有机会还可以与自己排里的战友协同作战。
这个方法奏效了。我们排的新兵在有机会射击的时候开火,没机会的时候便隐蔽起来传递情报,并瞅准机会相互配合。第二天,我和一个名叫瑞雷的新兵消灭了两个分属不同敌对排的班;他们当时正忙着相互射击,没注意到瑞雷和我从远处发动的狙击。瑞雷射中了两个人,我射中了三个,还有三个人显然在彼此的对射中被击中了。干得真漂亮。完工后,我们俩什么都没说,又潜入山林,继续追踪,分享地形信息。
最后,其他各排弄清了我们的做法,想依样画葫芦。但到那时,63排的人还有很多,而他们已经所剩无几了。中午之前,我们“击毙”了最后几个人,将他们彻底消灭了,然后开始慢跑回八十公里开外的基地。我们的最后一名士兵在1800点之前返回了基地。这场战斗中,我们排牺牲了十九人,包括一开始被击中的四名,但却消灭了其余七个排里半数以上的成员,自己的伤亡还不到三分之一。这样的战绩,就算瑞兹军士长也挑不出毛病。当基地指挥官将战争游戏奖杯颁发给他时,他甚至还露出了笑容。我简直不敢想象这一笑会让他的脸蛋牺牲多少细胞。
“好运真是永远伴随我们呀,”新鲜出炉的二等兵阿兰·罗森索在登船区朝我走过来,“咱们俩被分到了同一艘飞船上。”
这是真的。我们将乘坐运兵舰弗兰西斯·德雷克号作一次短途飞行回到凤凰星系,然后下船,直到殖民军莫德斯托号的人来接我们。那以后,我们会加入殖民军第233步兵营D连2排。一艘飞船只搭载一个营,大约一千名士兵,分到一块儿真是太不容易了。我很高兴再次有阿兰做伴。
我扫了阿兰一眼,欣赏着他整洁簇新的殖民军蓝色军服。我倒没有羡慕的意思,因为我穿得跟他一模一样。“妈的,阿兰,”我说,“咱们看起来可真不错。”
“我一直难以抵抗军装诱惑,”阿兰对我说,“现在我也穿上了军装,这种诱惑更大了。”
“哦哟,”我说,“瑞兹军士长来了。”
瑞兹看见我在等候登船,他朝我走过来。我放下装着军常服和寥寥几件个人物品的桶包,麻利地向他敬了个礼。
“稍息,二等兵。”瑞兹回礼,“你们要去哪儿?”
“莫德斯托号,军士长。”我说,“罗森索二等兵和我一块儿。”
“不是开玩笑吧,”瑞兹大声说,“第233营?哪个连?”
“D连,军士长。2排。”
“活见鬼,二等兵,”瑞兹说,“你们将享受在阿瑟·凯伊斯中尉的排里服役的快乐,要是那个狗娘养的蠢东西到现在还没被外星人咬掉屁股的话。见到他的时候,如果有可能,请代我问候他。你或许还可以告诉他,安东尼奥·瑞兹军士长认为你还不完全像大多数新兵那样愚不可及。”
“谢谢您,军士长。”
“别太相信这句话,二等兵。你仍旧是个蠢东西,只是没有蠢到一定的地步而已。”
“那当然,军士长。”
“很好。好了,失陪。你们该上路了。”瑞兹军士长敬了个礼。阿兰和我回礼。瑞兹扫了我俩一眼,勉强挤出个笑容,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这家伙吓死我了。”阿兰说。
“我说不清,说不定还有点喜欢他。”
“你当然喜欢他了。他觉得你还没那么愚不可及。在他的世界里,这就等于夸奖你了。”
“我当然知道。”我说,“现在,我只需要名副其实地做到这一点就行了。”
“你会成功的。”阿兰说,“但别忘了,你仍旧是个蠢东西。”
“这话真让我松了口气,”我说,“至少我还有个伴。”
阿兰咧嘴笑了。运兵船的门打开了,我们抓起自己的东西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