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抢的时候,收工没有固定的时间,而是以天黑为标准。
什么时候太阳落山了,就什么时候收工。
有时候甚至太阳落山了还在劳作,直到什么都看不见,大家才陆陆续续从田里撤离。
等到太阳落山,社员们纷纷拖着疲惫的身躯往回赶。
即便如此,几乎所有的男人肩头都还挑着一担稻谷,等这担挑回去,今天的忙碌才算正式结束。
而这个时候,大喇叭里的广播还在继续,显然张翠娥依然坚守岗位、还没有下班。
将稻谷挑回村里,男人们又结伴去河边,在河水里洗澡,待会儿回去时,还要带回一担水,因为这时候家里的水肯定已经用完了。
要不大家都那么期盼自来水呢,这要是有自来水,还用得着挑水么!
女人们则带着孩子回家,忙着清洗身上的泥浆。
等稍微收拾干净,又急匆匆地赶去杨队长家里,等着算今天的工分。
借着堂屋里拉亮的电灯灯光,刘会计拿着记分本,一个个的给社员们登记工分。
按照卢家湾的规矩,像今天这样高强度的劳动,正常情况下,男的可以记10到12分,女的记6到10分,12岁以上、没满18岁的小孩记4分,10岁到12岁的记3分,10岁以下的记2分。
所有参加劳动的人,在刘会计心里都有一本账,一户户的人群从他面前过,谁出了整工、谁只出了半工,谁上午没来、谁下午没来,出了几分力、干了多少活,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能当上会计兼记分员,凭的不是他姓刘,而是这份认人的本事!
不一会儿,他便将所有人的工分都记下,同时还要在“个人记工本”上登记,大家也都没有异议。
(個人记工本)
年年都是这么过来的,谁力气大、出力更多、时间更长,大差不差的大家心里都有数。
即便有个别“刁钻”的年轻人,想多要一两个分,但不等把话说完,就会被家人拉走。
杨刘黄三家占了6队的绝大多数姓氏,你这个时候质疑刘会计,就是在打刘家的脸,想开战还是怎么滴?!
刘会计这边忙完了,黄保管员便将冰棒箱子拎过来,大声喊道,“发冰棍了啊,按照刚才的规矩,每家每户一支雪糕,然后按照工分排名,先发绿豆冰棒,再发奶油冰棒,发完为止,谁都不许废话。”
这时候大家瞬间兴奋起来,不自觉地往前涌。
黄保管员当即两手叉腰、眼睛一瞪,“挤什么挤,没吃过还是没见过,都在旁边等着,我喊到谁,谁再过来领。”
然后拿着记录本,“先发各户的,再发奖励的,第一户,杨继民……”
一位颤巍巍的老大爷杵着拐杖挤出人群走了出来。
黄保管员赶紧拿着一支雪糕送过去,“哎哟老太爷您慢点,您怎么亲自来了,杨老九呢,你不会扶着你太爷爷……”
杨继民伸出手里的碗,看着黄保管员将雪糕放到碗里,咧嘴一笑,满嘴的牙都没了,“让他来?我玄孙子还吃不吃了?”
说完之后,转身便走,周围的人赶紧一边让路一边扶着,生怕老人家摔着了。
二十好几岁的杨老九满脸苦笑,恭恭敬敬地跟在后头。
黄保管员抹了把汗,“第二户……”
旁边杨队长和刘会计心有余悸。
刘会计用手肘捅了捅杨队长,小声说道,“有多久没见到老太爷笑得这么开心了?”
杨队长早已笑得睁不开眼,“老小孩、老小孩嘛,这老人的脾气就跟小孩子一样。小陈这事做得不错。”
……
村庄里的喧嚣并没有影响到陈凡。
此时他正在知青院里忙碌,不一会儿便做好三菜一汤,将饭菜摆上桌。
依然是以蔬菜为主,油荤为辅,既开胃又有营养。
正好这时候姜丽丽、黄莺和刘丹三人一起走进了院子。
陈凡看了看她们,随口问道,“杨菊呢?”
刘丹指了指前面的村庄,“她还在等着领冰棍。”
黄莺开心地笑道,“刚才我问过,是按照48户算的,所以知青算一户,陈老师你也算一户,我们可以领两支。”
至于其他奖励的冰棍,她们想都不敢想。
5个人分两支冰棍已经很不错了,好多人家七八口人只分一支呢。
陈凡笑了笑,正要说话,突然视线凝固,走过去对着她们上下打量,“你们、怎么弄成了泥猴子?”
三个女生顿时满脸通红,黄莺捂着脸就往房间跑,刘丹干脆捂着自己的眼睛,“别看、你别看。”
姜丽丽尴尬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手臂上和腿上厚厚的一层干枯的泥浆,喃喃说道,“虫子太多了,抹了泥浆可以防咬。”
陈凡眨眨眼,“虫子很多吗?”
“嗯嗯。”
姜丽丽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和脸,上面都是厚厚的一层泥浆,从手一搓还在往下掉泥块。
她不好意思地说道,“天黑的时候,水田里面会有一种很小的虫子飞起来活动,这种虫子很多很多,咬到就是一个大包,所以我们就用泥浆抹身上,这样就不会被咬。”
陈凡恍然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顿了一下,他指了指旁边的两桶水,“你们先洗,完了再去洗澡,洗完澡再过来吃饭。”
姜丽丽和刘丹相视一眼,都能看见对方脸上的窘迫,赶紧低着头去洗漱。
黄莺也端着脸盆出来过去冲洗。
先用冷水将泥浆洗掉,再用温水擦洗一遍,最后才拎着水桶打热水去后面洗澡。
不一会儿杨菊端着一只碗跑回来,里面是刚发的两支雪糕,她见三人都忙着清洗,便顾不得说话,也加入到冲洗的行列中。
等她们都洗漱干净,换了身衣服,又将脏衣服洗了晾上,已经是半个小时后。
而这时两只雪糕已经完全融化,成了一碗冰水。
本来陈凡买的时候,雪糕就已经不怎么硬了,放在箱子里几个小时,现在端回来又晾了半天,天气这么热,融化很正常。
陈凡看着碗里的雪糕水,不知道说什么好。
几个女生倒是很开心。
杨菊拍着手,“化了正好,可以一人一小杯。”
她进屋拿出5只陶杯,一点点地分配,连那只大碗里的一层底都不忘刮干净。
陈凡也拿了一杯,凑到嘴边抿了一口,笑道,“不错,还是凉的。”
再看看她们,都在小口小口地抿着,脸上全是满足的笑容,似乎在品尝什么绝世佳酿,就连身体似乎也没那么疲惫了。
就着这么一小杯雪糕水,几人很快吃完晚饭。
按照平时的习惯,这时候她们就要去综合室学习,现在她们也拿着书本打算继续学一会儿。
学的是数理化,代数、几何、物理、化学四个科目,正好一人选一本,不会互相妨碍。
不过陈凡却将她们拦住,“累成这个样子,你们还学得进去?”
姜丽丽笑道,“伱说的嘛,学习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果一天不学,我怕学习会退步。”
杨菊也连连点头,“只是学习而已,比下地干活轻松多了,就当是在休息。”
黄莺,“我们就看一小会儿,要是太累了就去睡觉。”
刘丹继续点头,“嗯嗯。”
陈凡看看她们,站起身说道,“跟我走。”
说着便往后院走去。
姜丽丽四人相视一眼,却没有说话,都跟了上去。
不一会儿走到后面坡顶上的新房子里面,陈凡推开大门,一股淡淡的药香从里面散发出来。
他回头看了四人一眼,拉亮电灯,往客厅走去,同时说道,“刚才我在这里点了一炉药熏,这屋子里应该不会有蚊子。”
本来房子周围就种了不少驱蚊的药草,加上这一炉熏香,蚊虫更少。
四人跟着走进屋,立刻感受到一股凉气,等跟在陈凡身后走进客厅,便看见客厅的茶几上摆放着一只小香炉,香炉里还在冒着袅袅青烟,那药香味就是从里面散发出来的。
除此之外,在原本空着的地方,赫然摆了两张大床,床上铺着凉席,床边不远处,竟然还有一台电风扇?!
陈凡指了指大床,“双抢这段时间,你们就在这里睡。”
四人相互看了看,即便是胆子最大的黄莺,这时也有些不好意思,看着他小声说道,“陈老师,这是你的新房子,你都还没搬进来呢,我们怎么能睡呢?”
陈凡笑了笑,说道,“我现在搬进来不就完了。”
看着满脸惊讶的四人,他笑着说道,“本来我是想让这房子空一个夏天、一个冬天,也好散散气味和湿气,不过这房子建好以后,感觉也没什么气味,现在天气又热,正好新房子比较凉快,在这里睡觉更舒服,干脆就到这里住几天。”
几个女生都有些心动,可是没有一个人开口说同意。
知青点不一样,那是公共空间,谁进去住都可以。
但这里是陈凡自己的房子,她们几个女生,无缘无故住到人家男生家里,算怎么回事嘛?!
可是让她们拒绝,却依然谁都不想开口。
陈凡也不管她们有多少心理活动,帮她们把电风扇打开,随即转身便往外走,“看会儿书就睡觉,别看到太晚。我就在旁边卧室,有事可以叫我。”
他的想法很简单,就是给她们做好后勤服务,让她们尽量吃得好点、睡得舒服些。
等陈凡出去,将客厅的门带上,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最后还是黄莺先动。
她拿着书走向沙发,“我先看会儿书,待会儿再睡。”
言下之意,就是留下来了。
其他人也都默不作声,纷纷捧着书找地方坐着看。
不得不说,这间房子确实比知青院里的房子凉快许多,又有电风扇吹着,不一会儿身上就变得干爽,完全没有那种闷热的感觉。
今天毕竟累坏了,看了会儿书,黄莺最先打起了哈欠。
她左右看了看,也懒得去床上睡觉,直接拿着书当枕头,就在沙发上倒头睡下。
杨菊和刘丹见她睡了,便也放下书本,到床上躺着。
姜丽丽本来还想再看会儿书,可旁边三个人睡着,她也有些撑不住,便拉灭电灯,上床睡觉。
……
精神突破极限以后,陈凡的记忆力增强了许多,小时候经历过的事情都历历在目,似乎就像发生在昨天。
他记得外公家的村子里也有双抢,不过那时候已经是90年代末到2000年初,可是相比现在,那时候的双抢尽管依然辛苦,但劳累程度已经远远不能与70年代相比。
第一天的双抢,陈凡以为可以算是农村劳动的极限,但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推移,他才发现,那只能算是极限劳作的开始!
头两天忙着抢收稻谷,等到第三天,第一批稻谷基本晒枯水分,便开始脱粒。
白天要在田地里忙碌,那么什么时候才有工夫脱粒呢?
答案就是晚上!
经过一天的劳作之后,壮劳力们在河里洗掉身上的泥浆,匆匆地吃过晚饭,又要投身到紧张的脱粒工作中去。
除开知青点和陈凡家,整个卢家湾6队共有46户,也就是有46个场坪,另外村口的牲口棚那里还有一个最大的场坪,所有的稻谷都分散晾晒在这些场坪上。
可是小队里面只有两台踏板打谷机,不需要机械动力,全靠人工脚踩,再通过齿轮带动打谷轴旋转,将谷子从稻草杆上打落下来。
这两台打谷机就放在村前的牲口棚旁边,几乎承担了三分之一还多的脱粒任务。
剩下的近三分之二怎么办?
那就只能靠“纯手工”的拌桶。
(拌桶,这种是“高档货”,里面是像梯子一样的脱粒杠,还有一种是里面只有一根横杠,将稻谷甩在横杠上,用来帮助脱粒)
四四方方一只大木盆,里面装有用来脱粒的木杠,全靠人工拿着稻把,用力砸在木杠上,使得稻谷脱离稻草杆,达到脱粒的目的。
在通电以前,这时候会在场坪上吊起几盏马灯照亮,
现在有了电灯,就可以将电线牵出来,在场坪上用竹竿挑起灯泡,人们便在场坪上打谷。
这时候依然是男人们做主劳力,这是比挑担更苦更累的工作,再强壮的女人,也只能在男人休息的时刻,暂时帮忙替换一阵子,等男人休息好之后,再将打谷的位置交出去。
每当打完一定数量的谷子,就会有人将这些稻谷拉走,拖到前面牲口棚旁边的大场坪上,等着倒进风车里面,将多余的稻草枝叶吹走,最后得到的才是相对干净的稻谷。
(打谷风车,现在还有很多地方在用)
无论是打谷还是车谷,由于电灯泡亮着,都会引来无数的蚊虫。所以社员们会一边劳作,一边拍打身上的蚊虫。
这时候陈凡就会配一些药材,用陶盆装着,送过去点燃,尽可能地帮他们驱除蚊虫。
不断在村子里巡视、记录各人表现的刘会计,看到这一幕,暗暗记在心里,等找到杨队长,对着他说道,“小陈虽然没有参加劳动,但是他帮忙驱赶蚊虫,还写了我们劳动的报道,往《江南文艺》和地委日报都投了稿,是既帮我们扬名,又切切实实帮助了社员,你看要不要给他记点工分?”
杨队长沉吟两秒,摇头说道,“不妥、不妥。”
顿了一下,他对着刘会计小声说道,“写文投稿那是他的本职工作,帮忙驱赶蚊虫是好事,但是毕竟不在记分的规则范围里面。
再说了,他也不差这几个工分,与其给他记工分,还不如在每天登记工分的时候,提一提他的贡献。不说给他扬名吧,就是要让大家知道他不是什么都没干,虽然他没有下地干活,但是他的贡献也不小,就是这么个意思。”
刘会计听了缓缓点头,“有道理,行,那我每天都提一提。”
陈凡可不知道杨队长他们商量的事情,即便知道了也不在意。
让他下地干活儿,他是真受不了这个苦,可是在能力范围之内,他也不会袖手旁边不理。
除了在田间地头画画、写报道搞宣传,采摘草药驱除蚊虫之外,他还会在各个小队之间游走,及时处理众多牲口的突发伤病,又利用卫生处送的草药,给大家熬煮清热解毒的凉茶,救治因为劳作而中暑、受伤的社员,忙得不可开交。
看到他这么忙碌,还有每天晚上登记工分时刘会计的宣传,满大队的人就没有一个不夸陈老师人好的。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双抢工作却还在继续。
收割、脱粒,打下的稻谷还不能归仓,而是要用大太阳暴晒。
必须要保证每一粒谷子都晒透,否则的话,一粒潮湿的稻谷很可能会引起一小堆谷子霉变,到时候过不了粮管所的检验,要将所有的稻谷都拉回来,那可就亏大发了!
这边夏粮还没有抢收完,生产队又立马安排人对已经收割完的稻田进行翻耕,准备插种晚稻。
这时候之前陈凡带回来的柴油机就派上了大用场!
用不着等公社的灌溉队,陈凡便亲自操作,将河里的水抽上来,灌进卢家湾的主水渠里面。
一股股河水流进稻田,滋养着这一片土地。
等到翻耕完成、水也灌溉到位,紧接着又要抢种晚稻。
正如之前姜丽丽她们所说,这时候更忙碌了。
而且时间已经到了7月下旬,从中午12点到下午4点,这段时间根本就不能下地干活,否则太阳就能将人晒出病来。
为了抢时间,社员们每天凌晨两点半就要起床、3点钟要全部集体下地,除开中午12点到下午4点这段时间,要一直忙到晚上9、10点才能回家休息。
整个7月份,就在这样周而复始的忙碌中度过。
陈凡没有下地干活,整个人也瘦了一大圈,原本白皙的皮肤变成了古铜色,颜值也从白古变成了黑古。
连他都如此,姜丽丽她们更不用说。
黄莺、杨菊和刘丹简直成了三个小黑炭,脸上、手上、脚上都黑漆漆的,有些地方还有晒伤的痕迹,完全看不出这是十几岁的小女生。
姜丽丽也没好到哪里去,哪怕天生丽质,此时也是顶着一副小麦色的皮肤,人瘦了两圈,脊背不自觉地弯着,整个就是一个小村姑。
如果姜甜甜这个时候过来看她,肯定认不出这是自己的亲妹妹。
这还是有陈凡每天给她们做好吃的,热水、电风扇伺候着,她们的精神头看着还算不错。
换成其他社员,不仅人瘦了、黑了,连精神也去了一大半,一个个有气无力,跟大病了一场似的。
但是无论如何,最难熬的双抢即将过去,虽然接下来的农活依然很辛苦,却不会让人感觉到窒息。
也算是可喜可贺了!
最最最重要的是,今年大丰收了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