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与风愣住了。
他本能地察觉到江若又要离开,去拉他的手。
拉到了,并且没有被挣开,这让席与风感到些许安心。
他说:“我只是想保护你。”
“不,你只是享受将我掌控。”江若反驳道,“你要我待在你身边,毫无保留的,目光永远追随你。你那么自负,以为我想要什么,就自顾自地给我,哪怕单方面付出。”
“不用问我意见,甚至不需要说明理由……你说你退婚了,却不告诉我为什么退婚,我不敢想那是什么意思,不敢猜测你说‘等我’又是什么意思。你把我的照片设置为头像,明知道我会乱想,会动摇,却任由我去猜,连一个明确的答案都不给。”
“你连示弱,都像在投资,因为你很清楚,会得到远高于投入的回报。因为你确认过,我还爱你,所以无论如何都会回到你身边,对吗?”
握着他手的那只手紧了紧,席与风却生出一种无力感。
因为江若说的每一句,都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将他的动机解构剖析。
不过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定了定神,席与风说:“我是真的想要你回来,想和你在一起。”
“可是我不敢想了。”江若吸了吸鼻子,将泪意压回去,“我也真的很感谢、谢谢你救我,谢谢你对我好,你对我那么好……可是我不想总是患得患失,我想要一段能够互相敞开心扉,真正坦诚、平等的关系。
“我不想再尝试去弄懂你,不想总是去猜你各种举动背后的意义。你也很累吧?我不想看到你这么辛苦。”
连续几个“不想”,如同压在洞外的石块,层层叠叠将出口堵死。
眼看光线一点一点被收走,席与风却束手无策,只能抓紧江若的手。
“我可以给你。”他说,“只要你想要,我都……”
“席与风。”江若久违地喊他的名字,“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是你呢,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你想要的是一个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还是一个能够陪伴你、理解你,相濡以沫的伴侣?”
席与风再度怔然。
他用尽一切方法,不惜赌上身家前途,只为让江若回来,却从未思考过他希望江若以什么样的身份回到他身边。
并非对外的身份,而是在他心里,打算把江若安放在哪个位置。
从他迷茫的表情中,江若得到了答案。
虽是意料之中,但遗憾在所难免。
“作为金主,你很好,甚至可以说太好了,好到让我忘记了本分……可是作为恋人,你不合格。”说到这里,江若自嘲地笑了下,“也许是我不合格。这世上可以融洽相处的关系有千千万万种,兴许只有我这么麻烦,好处占尽,还妄想心灵相通。”
江若每说一句,席与风的心脏就下沉一寸,明明握在掌心,好像也快要抓不住。
“可是,”他徒劳地说,“你答应过,会给我时间。”
“那这次我来喊停。”江若说,“就当时间暂停,等到、等——”
关于何时能重启,江若也说不清。因为无法想象,也没有具体指标。
他甚至已经开始,做永远等不到那一天的心理准备。
僵持一阵,江若垂眼,泄气般地说:“等到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
“先暂停吧,拜托,我没办法在这里待下去了。”
席与风看着面前的人,用他深褐色的瞳孔,用一种平静之下暗藏汹涌的眼神。
他没有一个借口用两次的习惯,可“时间”已经是他最后的底牌。
如今最后的底牌也失效,真正的无能为力。
只知道如果再强行挽留,江若可能真的会恨他。
他可以被所有人恨,唯独不能被江若恨。
只好慢慢地松了劲,放开那好不容易攥在手心的手。
“咔哒”一声,车门打开,更沉重的空气扑进来,无声的压迫。
江若抬手按了按胸口,试图缓解撕裂般的痛感。
接着一脚跨出车外,然后整个人从车里离开。
他没有落泪,哪怕已经眼眶泛红。
站在外面,江若手扶车门,看着座椅上被留下的手机,说:“以后不要再帮我。你不是救世主,我也不想再……抱有任何侥幸。”
和席与风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溺水。
可他不是他的浮木。
他是穿梭在天外的风,本就不该为任何人停驻。
过两天,警方下发关于彭伟彬和宋诗韵犯罪行为的调查结果。
由于当场从彭伟彬身上搜出刀具、绳索、迷药等作案工作,判定其有故意伤人动机,加之有肇事逃逸的前科,已移交检察院立案起诉。
而宋诗韵与嫌疑人勾结,提供受害人的行踪信息,属于帮助伤人的共犯。但她主张自己受到胁迫,如今还在接受调查。
席与风来到警局的时候,听说受害人两分钟前刚离开,偏头朝外面看了一眼。
旁边的施明煦问:“现在追应该还……”
“不了。”席与风收回视线,“我们是来提交证据的。”
他把这两天刚收集全的关于彭伟彬出狱后的违法行为,包括聚众斗殴,批发、销售迷药等可考的证据,全部交给了警察。
警察大约也是第一次见这种把证据整理好送上门的报案者,翻了翻那沓资料,说:“本来还担心伤害未遂够不够立案,这下齐活了。”
席与风问:“江若……我说受害人,今天来做什么?”
“来见那个姓宋的共犯。”警察说着感叹道,“他们明星碰到这种事,不都爱发到网上煽动一波,顺便卖个惨什么的吗?他倒是淡定,只想问问那姓宋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得到答案了吗?”
“没有,那姓宋的不肯见他。不过即便不见,差不多也能猜出来,无非嫉妒,见不得别人比她好。您这边不是查到,当年这位江先生殴打那个彭伟彬的视频,就是她放到网上的吗?这种事我们这儿见多了,人对人的恶意,来得就是这么容易。”
从警察局出来,原本想回公司,在施明煦的提醒下想起这周的会议已经全部后延,席与风静默一阵,说:“去锦苑。”
其实除了必要的应酬,席与风已经不再踏进欢场。
因此进到锦苑,置身其中,他有一瞬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
在二楼开了个包厢,却觉得里面闷,待不住。席与风摸一支烟走到外面,站在走廊的栏杆旁,垂眼看向一楼大厅。
他想起初见江若,就是在这个地方。
那张明艳的面孔上近乎挑衅的笑容,至今记忆犹新。
起初是欣赏他懂进退,知深浅,有一种知世故而不世故的灵动狡黠。
后来发现他的坚强,无畏,对热爱和梦想执着而纯粹。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他放在心上,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离不开他?
直到回到住处,席与风都没想出答案。
方姨到门口迎接,往他身后看一眼:“今天小江也不回来?”
席与风不知该如何解释,索性说:“他进组了,近期都不会回来。”
说完觉得这话熟悉,好像曾经说过类似的话。
见席与风的脸色似比前天回来的时候还要灰败几分,方姨以为他俩又闹别扭,说:“要不,我给小江打个电话……”
“不。”席与风说,“别去打扰他。”
不去打扰,是他现在唯一能为江若做的事。
之后的几天,席与风几乎夜夜都会去锦苑。
从出生到现在,即便遇到困难,他也极少产生退却心理。可这次他很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在逃避。
逃避方姨担忧的眼神,逃避空无一人的房间,逃避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
不同的是,身在纸醉金迷的场合,他不喝酒,不与人聊天,很多时候只是点一支烟,静静地站在二楼走廊的栏杆前,目光落在楼下毫无特别之处的一个定点。
这天周末,锦苑人来人往,宾客盈门。
席与风在包厢里坐了会儿,起身走到外面,摸出一支烟拢火点上,听见走廊侧边拐角处传来对话声。
两个男的,其中一个声音很小,应该是这里的服务生,另一个醉醺醺还大舌头,莫名熟悉。
“席总?你说那个席总?……害,他总往这儿跑,能有什么原因?无非跟前头的小情儿分了,想找个新的呗。”
“江若?他和席总都什么时候的事了,早分了!”
“说起来啊,这个江若,你别看他现在在电视上人模狗样的像个明星,私底下可是个为了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臭婊——”
没说完的话被嚎叫声取代。
张绍元一股大力拽着衣领几乎吊起来,卡着脖子的窒息感让他一霎瞠圆眼睛,慌乱中只来得及看清来者何人。
“席、席总……”
席与风嘴里衔着烟,即便把人拎着还是居高临下的姿态,面容冷峻得颇有凶神恶煞之感,吓得张绍元大气也不敢出。
“张总刚才说江若怎么了,我没听清。”席与风冷声道,“不如当着我的面,再说一遍?”
张绍元本就出气多进气少,又呛了口烟,话都说不清楚:“我没、没,我骂自己呢,我是臭、臭不要脸,我才是、臭不要脸。”
又拎了一会儿,直到手中的人脸色涨红发紫,几乎命悬一线,席与风才松开手。
张绍元扑通一声坐倒在地,大喘几口气伸手想借个力,才发现刚才和他调情的服务生早就跑了。
阴暗角落只剩下两个人。席与风弯腰的时候,张绍元还是怕得手脚并用往后缩,哪怕身后就是墙壁。
他忘不了自家公司是怎么被眼前的人轻松搞垮,好不容易东山再起,他自是不想又因为失言招来祸事。
于是未等席与风开口,张绍元就主动交代:“席总,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江若……不,江先生跟我其实没什么瓜葛,不过是他那个叫安什么的朋友跟我睡过一晚,我没来得及给钱,江先生来跟我要。钱我当场就给他了,您当时不是都看到了吗?我刚才就打嘴炮,胡说八道呢,您放心,我以后绝对不在外面乱说,再乱说就让我烂嘴巴!”
此话一出,席与风眉宇蹙起。
张绍元以为他不满意,把诅咒升级:“那我要是乱说,就让我、让我断子绝孙,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席与风眉间褶皱更深,听不下去似的打断:“你是说,你和江若的朋友睡过一晚,不是和他本人?”
夜晚,黑色的越野车行驶在城市的车流中,借由夜色的掩盖,化作一抹幽灵般的残影。
约莫四十分钟后,车停在城东一个年代较新的住宅小区门口。
找了个不碍事的位置靠边停,驾驶座的车窗降下,伸出一只肌肉线条流畅的手臂。
衬衫袖口挽起,指间夹了支点燃的烟,席与风却不抽,而是搭载车窗边,任由白烟扩散在初冬微寒的空气中。
如果没记错的话,今天是合同上约定的房屋交付时间的第二天,江若应该已经搬过来了。
从这个角度,依稀能看见江若新家所在的那幢楼的轮廓,虽然看不清具体是哪一间。
一支烟燃至尽头,又点了一支。
这回抽了两口,沉缓的呼吸间,席与风仍注视着那幢楼,几扇亮得不分明的窗户。
许是凑巧,又或许他来的时间刚好,第二根烟燃到尾声时,三五成群的一帮人自小区门口走出,伴随着欢声笑语。
这群人里有男有女,无一例外的都身材高挑,气质卓然,若不是在夜晚,说不定早就被路人认出,围上来求合影。
路灯下,席与风看见周昕瑶,还有《莺飞》的女主角唐佳念,以及《日月荆山》的男女主,陈沐新和卫楚琳。
当然一眼瞧见的,是穿着去年那件米灰色羽绒服,像要融化在暖黄灯光下的江若。
应是邀请朋友来新家玩,他笑得眉眼弯弯,一会儿和周昕瑶说悄悄话,一会儿又和唐佳念大声密谋什么,引得众人都凑过去听。
席与风坐在车里,远远看着,除却被隔绝在热闹之外的寂静,还感受到一种类似懊丧的,极度低迷的情绪在蔓延。
这些人,都没有他离江若近,却能让江若笑得如此开怀。
而他,明明不想践踏,却还是说出那么过分的话,做了那么糟糕的事。
——你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想起江若流着泪说的话,席与风狠狠吸一口烟,呼出的时候,连带一种徘徊在土崩瓦解的边缘、无法抑制的颤。
从前,黑暗于他来说,明明没那么难以忍受。
好像这次,真的濒临失去。
把朋友们挨个送上出租车,江若转身时,余光瞥见停在不远处道路旁的一辆车。
脚步一顿,不由得多看两眼。
不过那一片没有路灯,看不清车牌。江若回过神来只当自己太敏感,毕竟在枫城这种显贵云集的地方,开同款车没什么稀奇。
况且上回,他把话说得那样决绝,那个人有什么理由跑来这里?
今天江若搬家,顺便请许久不聚的几位朋友一起吃饭。
吃的是火锅,简单方便,事后把锅碗瓢盆统统塞进洗碗机就行。
听着机器哗啦啦运转,江若感叹科技的进步带来的幸福感,然后打了个饱嗝,心想明天怕是要围着舞台多跑五圈。
第二天有拍摄,江若早早起床,先拿起新手机回了几条微信消息。
周昕瑶:昨天看你状态还行就没问……你真的没事了?难受就找姐姐聊天,千万别硬撑啊!
江若犹豫了会儿,打打删删,最后就回了个“好”。
出门前,接到快递员的电话,说有个同城闪送,问他在不在家。
江若说在,快递员说马上到。
五分钟后,江若在新家门口签收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纸箱,掂了掂,还挺沉。
好不容易翻到搬家时随手丢在房间床头柜的抽屉里的裁纸刀,江若一面割开纸箱上缠裹的胶带,一面想着难不成是谁漏送的乔迁礼?
纸箱打开,里面放着一个长方形木盒。
江若心头一紧,手也猛然顿住。
那木盒的盖子一碰就翻开,露出明黄色的金属瓶盖,和棕色的瓶身。
江若还记得,这酒瓶的底部也刻了一圈字母。
当时害怕动摇不敢去看,如今亦然。
于是下意识松开手,不再触碰。
作者有话说:
小席:在硬撑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