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与风抿唇,又是那副随便你怎么想的表情。
江若得不到答案,耸耸肩,当着他的面点开右上角三个点,接着手指悬在“删除”两个字上,意图很明显。
席与风这才上前一步,试图阻止。
不过没轮到他出手,屏幕画面一变,有电话打进来。
江若愣了下,见是未知号码,直接按挂断。
拇指再度靠近“删除”键,这回仍然没有来得及点下去,那个未知号码再次打进,江若“啧”了一声,又按挂断。
后来没再打来,但胁迫逼问的兴致已经被冲淡。江若退出微信界面,没办法地看了席与风一眼。
像在说——我都给你放水了,你真不打算说点什么?
席与风的注意力却已然被刚才的“骚扰电话”带跑,问:“最近是不是经常有陌生号码给你打电话?”
江若:“……”
算了。
连无力感都渐渐习以为常,江若想,难怪需要时间,再久一点,我怕是能靠自我攻略把疙瘩都解开了。
后来的一个月,席与风还是会抽空来见江若,通常会事先发条微信,然后在楼下等。
江若也不再回避,两人很少出门,经常在屋里各忙各的,或者各自休息。
偶尔出去吃饭,也挑席与风精神好的时候。他手头的城投项目正在收尾阶段,能腾出空来往这边跑,已经不容易。
江若把房子找好了,位于城东某住宅小区的一套两室一厅,房主需要时间收拾,定在这个月底搬家入住。
对此江若给安何打过电话,告诉他新住处的地址,说两室的其中一室是为他留的。
电话里安何笑嘻嘻地应了,被问到最近怎么样,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老家也待不住了,可能会回枫城。
江若最近的行程也几乎都安排在枫城,包括几支广告和杂志封面的拍摄,以及许导新电影的试镜。
试镜那天,正好席与风约他见面,索性送他去试镜地点。
本以为最多一个小时就能结束,没想许导见江若演出了他要的感觉,又临时让他试了其他几场戏,并当场展开讨论,为让角色贴合江若本身的特质,改动了剧本的部分细节。
虽然这样做无异于敲定江若为男一号,但一下子耽搁了好几个小时。江若匆忙回到车上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席与风在车上睡了很不舒服的一觉,正对着笔电看文件。
刚坐稳,江若就说:“抱歉,临时多试了几场戏,耽误了点时间。”
席与风合上笔电,问:“试镜结果怎么样?”
江若故作深沉地思考了下:“十拿十稳吧。”
席与风扬唇:“恭喜。”
“谢谢。”
过一会儿,席与风问:“那是不是意味着,又要开始忙了?”
江若愣了下,说:“忙不好吗?你看你不也是整天这个项目那个饭局的,忙得要命。”
“不一样,我是没办法。”席与风说,“你可以不用这么忙。”
江若大概能明白他这样说的原因。
还是耐心说明:“我不这么忙的话,曝光度不够,很快就不会再有导演邀戏,然后就会闲在家里。”
“多休息,也没什么不好。”
“是没什么不好,这样就可以像以前那样一门心思在家等你,而不是你在车上等我三个小时,对不对?”
察觉到江若略冲的语气,席与风皱了皱眉:“我没有不愿意等你。”
“但是你等得不耐烦了。”江若一语双关,“这与你设想的不同,你以为只要回来找我,我就会立刻跟你回去,你以为只要你在,我就应该把朋友、工作一概往后推,只为你一个人让路。”
这回,席与风没有反驳。
不可否认,他的确有类似的想法。因为从前的江若满眼都是他,从不拒绝他提出的要求,如今形势调转,他一时还无法适应这种落差。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各自隐痛。
江若看向窗外,心里莫可名状地难受。
好像还是盲目乐观了,这世上有很多事情,就算在时间面前,也是无解。
那天之后,两人有近半个月没见面。
正好都忙,江若权当这是冷静期,全身心地投入到舞台剧的排演中去。
由于下个月就要登台演出,而到时候江若还要和《皮囊》剧组跑一趟海市的电影节,为保证演出万无一失,排练进度不得不一再加紧。
这天结束排练,又快到晚上十点。
在休息室把练功服换下来,拿上包正要走,兜里手机响了。
拿出来一看,是从前在星回舞团的朋友宋诗韵,江若忽略心底泛起的一点失落,轻快地接了起来:“喂,宋姐,今天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
与他相比,宋诗韵在电话里的语气僵硬得有些奇怪:“小江,你最近是接了个歌舞剧吗?”
“是啊,这圈子还真小,这么快就传到你耳朵里了。”
“那剧团知道你之前……毕竟你当年是因为什么离开这个圈子的,大家都知道。”
听了这话,江若一怔。
“宋姐你不是知道我是无辜的吗?”
“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只是怕影响星回的名声。”
江若懂了:“宋姐你大可以放心,我出门在外从不提星回舞团的名字,更不会提那个姓彭的。”
对面静默片刻,说:“你不是在影视圈混得好好的,先前我以为你没戏拍才给你介绍剧团。”
“我知道,虽然没能成,但我还是很感激你。”江若不想旧事重提,“跳舞是我的本行,要不是当年……我也不可能离开舞台,另谋他路。”
“……嗯,我知道了。”
这通电话莫名其妙地开始,又莫名其妙地挂断。
回去的路上,江若右眼皮跳了几下,无端地产生一种危险逼近的预感。
他打着手电小心谨慎地爬楼,第二天排练也格外注意脚下,生怕临登台出什么扭脚之类的岔子。
直到晚上,一切风平浪静,他才松一口气,心说多半是打草惊蛇,想太多了。
然而就在他放松警惕的时候,黑暗中一道身影悄悄跟上从剧团后门出来,正往外走的江若。
并在他行至通往马路必经的一条小道时,突然从旁边的树丛中蹿了出来。
江若不是没想过,会再次见到彭伟彬。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
当确认眼前看似面容周正,实则神色间满是奸邪猥琐气息的人,就是在他重拾对未来的希望时将他拉入深渊的罪魁祸首,江若不由地后退两步。
像是被江若嫌恶的模样刺激到,彭伟彬霎时收了笑:“这么久不见,你还是这么怕我啊?”
江若拧眉,眼神冷漠:“不是怕你,是不想恶心到把晚饭吐出来。”
彭伟彬笑两声:“我的小若若,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以前你多黏着我啊,围在我身边师兄长师兄短的,现在有了更厉害的人撑腰,就不要师兄了?”
江若瞪着他,不说话。
这表情让彭伟彬找到了他以前生气起来的影子,看起来凶,实则没什么威慑力。
于是彭伟彬观察似的凑近:“可是我怎么听说,你已经被金主玩腻了抛弃了?不然那个演技节目怎么会没拿到冠军?不然怎么用得着跑来这种偏僻地方,排这种无人问津的歌舞剧?”
深秋的风自背后吹过来,让江若不由得毛骨悚然。
能对自己近期的动向如此了解,想必来之前早有准备。
保持镇定的同时,江若开始观察周围地形:“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彭伟彬咬牙道,“出狱之后我就在找你,你不是在剧组就是在节目组,电话也打不通,还真有大明星的范儿啊。”
江若总算知道这阵子总打来电话的未知号码是怎么回事。
眼神也暗了几分:“原来是你。”
彭伟彬露出得意的表情。
“我就说,这种下三烂的手段,除了你没人使得出来。”江若冷笑,“知不知道骚扰也可以立案的,你是不是牢饭还没吃够啊?”
彭伟彬瞪大眼睛:“你——”
“最近的派出所离这里不到三百米,你可真会选地方。”
说完,趁彭伟彬慌神地四处张望,江若撒腿就跑。
他哪里知道派出所的位置,这种时候他连来时的方向都搞不清,只管顺着小路往灯光最亮的地方跑。
虽然不知道彭伟彬这次找来的目的,但想来没什么好事。虽然留下来未必打不过彭伟彬,但怎么说自己也是个公众人物,万一明天上了新闻……
这边歌舞剧的门票已经售出,那边许导的电影也在做开拍准备,这个节骨眼上万一……
江若一边拼命地跑,一边停不下来地思考各种可能性。
天太黑,离最近的光源还有段距离,穿越灌木丛的时候脚下没留神,绊到一块埋在土里的石头,江若重心失衡,身体猛地前倾。
眼看就要摔倒,从旁闪出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张开手臂,将他稳稳接入怀中。
嗅到熟悉的味道,刹那间放松紧绷的身体,江若脑中反而后知后觉爆发嗡鸣。
极其刺耳,又绵长的噪音,掺杂着身后被警察制服的彭伟彬的叫骂声。
隐约听见“你竟然玩阴的给我设陷阱”,又听见嗤笑“这么快就找到新金主了”,以及疑问“他知不知道你以前是个给钱就能上的破鞋”。
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江若摇了摇头,想要反驳,忽然一双手自两边拢上,各罩住一边耳朵。
像是把那些要将他伤口剖开的利刃阻隔在外,连同那些锥心刺骨的伤害。
可奇怪的是,温柔的抚慰却能穿透铜墙铁壁,经由耳膜抵达每一根脆弱的神经。
江若听见席与风说“没事了”,还有“我在”。
一个小时后,坐在询问室里,已经将事情经过讲述完毕的江若,听到警察口中的名字,神色近乎茫然。
“宋诗韵……她是我朋友,也是之前待过的舞团的同事。”江若问,“她怎么了吗?”
警察回答:“具体情况还需要调查,只是根据报案人提供的证据显示,她一直在监视你的状况,并且和彭伟彬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今天你会去剧团排练,也是她告知彭伟彬的。”
信息量太大,江若只好挨个捋:“你们怎么知道,她一直在监视我?”
“是报案人提供的证据。”
“那你们又是怎么知道,彭伟彬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那里?”
“也是报案人提供。”说着,两名警察对视一眼,“兴许他那边一直有人在跟踪。”
“跟踪”两个字让江若无由地心惊。
他想了想,还是出言确认:“报案人,指的是?”
答案不出所料。
警察说:“就是外面那位席先生。”
从警察局出来,已近凌晨。
坐在车上,江若仍有些恍惚,听见有人叫他名字,缓慢地转过头。
席与风看了他一会儿,说:“宋诗韵还没被逮捕,她知道你的住址。这几天,先去我那里住吧。”
仿佛开启了某种防护机制,好半天,江若才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他觉得不妥,可眼下想不到更好的处理方法。
又因为太累,实在不想再受打扰。江若想了想,还是点头:“那麻烦你了。”
这晚,江若回到市中心那套大平层,在席与风的安排下睡在主卧的床上。
室内暖气充足,席与风还是俯身为他掖好被子,掌心轻抚他额头。
声音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安稳:“睡吧,有事叫我,我就在外面。”
可惜江若并没能睡个好觉。
许是受到惊吓的关系,刚睡着不久就无故醒来,然后就再也无法入眠。
他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想了很多事情,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随着天际线一点一点泛白,隐约有脚步声靠近。江若闭上眼睛,却还是被对方发现是在装睡。
干燥的掌心贴在额头,片刻又松开。他听见席与风说:“舞团那边我帮你请了假。这几天在家好好休息。”
随后,脚步声远离。
为了照顾江若,席与风把方姨叫了来。
江若推开房门出去,就闻到饭菜香味,被方姨拉着手带到餐厅坐下,连筷子都塞到手里,才回过神,不太好意思地说:“我自己来。”
方姨见到他就高兴,笑得眼睛都眯成缝:“小风今天早上才跟我说你搬回来了,我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路上去超市买了只鸡,就着急忙慌地来了。”
江若先是愣了下,本想告诉方姨他并没有“搬回来”,可方姨说完就起身往厨房去了,没给他开口的时间。
而那种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操控着往前走的感觉,经过整晚的发酵,前所未有地明显。
类似重蹈覆辙的不安情绪,也在血液中飙升到了最高浓度。
老旧筒子楼里阴暗的房间,星回舞团排练厅狭小的后台,以及脚下这处金碧辉煌的樊笼……所有人都在试图掌控他,试图让他变得听话,抛弃自我意识,直到忘记挣扎。
席与风循着目标地点,在超市门口找到人的时候,江若正站在烟酒柜台前,弯腰看里面陈列的商品。
察觉到有人,他偏头看席与风一眼,直起腰,眼神全无惊讶,只是淡淡地说:“你来了。”
席与风以为他只是出来透气,没想上了车,江若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
“你说过会教我抽烟。”他问,“现在能不能兑现?”
盯着他手里的烟看了会儿,席与风说:“你不适合抽烟。”
然后伸手要去接,却不及江若抽手快,眨眼就将烟塞回口袋里。
把脸转向窗外,江若咕哝道:“不教算了。”
反正不是第一次被拒绝。
反正已经无数次,被拒绝探听他的世界。
出门不到两个小时的江若,又被原路带回市中心的豪宅。
车停在地库。打开车门,阴冷的空气灌进来,江若猛打寒战,“砰”的一声,又把车门关了回去。
“就在这里吧。”他对正要下车的席与风说,“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回去再说。”
“方姨在呢,你应该不想她听见吧。”
稍做思考,席与风收回放在门把上的手,并示意司机回避。
并非什么难于启齿的话题,老刘前脚刚下车,江若后脚就开口:“昨天,你怎么知道彭伟彬会在那里?”
席与风的回答也干脆:“我有派人监视他。”
“从我向你坦白他做了些什么之后?”
“嗯。”
“那宋诗韵呢?”
“也一并查了。”
“包括名单上的其他知情者?”
“嗯。”
“为什么不告诉我?”
“没有必要。我会把你保护好。”
话音落下良久,江若忽地笑了一声。
他在笑自己善变,这种话要是放在以前,多半会让他心跳加速,继而对说出这话的人死心塌地。
然而现在,他只觉得怃然,甚至有些恐惧。
“那我呢?”江若听见自己问,“你怎么会知道,我在那里?”
分明是个简单的问题,席与风却良久不答。
显是听出了什么,知道这个问题,问的不只是昨天,还有今天,以及过去的很多天。
而沉默,有时候就是最好的答案。
车里过分安静,以至江若能听见心脏往下坠的声音。
他替席与风回答:“因为,你在我手机上,装了追踪器。”
“我——”
“让我猜猜,是在我被你弟弟绑架之后装的,对不对?”江若抢话道,“理由是为了我的安全,防止这类事情再度发生?”
能说的都被说完了,席与风抿了抿唇,略显无奈地承认:“是。”
车外也很静,偶有住户驾车归来,车灯一晃而过,须臾又恢复沉寂。
江若在这个时候再度开口:“可是后来,我们分开了。”
他语速很慢,像是唯恐稍微快一点就会自乱阵脚:“我以为我自由了,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为什么,你还在用它掌控我?”
这一刻,毫不夸张地,江若觉得当初那个以为终于获得自由,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的自己,像个笑话。
兴许没想到事态会如此发展,席与风的神情罕见地出现一丝仓皇:“我没有——”
而他下意识的否认,适得其反地把江若积压了许久的情绪悉数掀翻。
“你就这么着急,要把我抓回笼子里?”江若看着席与风,用一种极度失望之后的寂灭眼神,“不想要了就把我舍弃,想要了就把我抓回来,往我嘴里塞几颗糖,就要我忘记那些伤人的话……好,我厚着脸皮回来了,也努力在忘记,可是你凭什么——”
即便再竭力冷静,说到这里,江若还是哽咽了下,如同吞进一口微凉的空气。
嗓音不自觉发颤:“凭什么,不允许我踏进你的世界哪怕半步,却要我在你面前没有秘密,要我让你一览无余?”
“这就是你给我的自由,这就是你能给我的……平等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