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员的花路》第二轮录制现场,江若选的竞演主题是“沉默的爱”。
剧本由节目组的特邀编剧撰写,描述的是一名先天聋哑的青年面对心上人时的反应——那些细节里压抑着却又掩饰不住的喜欢。
这是一场没有台词的表演,由于上场前江若已经排演无数遍,无论是看着女孩和其他男孩有说有笑时羡慕又落寞的眼神,还是看见女孩失恋痛哭时手足无措安慰她的生涩反应,江若都拿捏得相当到位。
最后得到五位评委其中四位的高分,江若悬了许久的心这才落回原地。
其中一位导演出身的评委问:“你是原本就会手语吗?”
江若摇头:“不是,现学的。”
“我看你的表演经历,以前是舞蹈演员?”
“是的,所以肢体动作掌握比较快。”
评委点头:“戏也不错,比上一轮更自然了,期待你下一轮的精彩表现。”
江若道了谢,冲台下深深鞠一躬,在掌声中退场。
到后台,周昕瑶迎上来眉飞色舞道:“许导夸你了欸,你再表现好点儿,他下部戏说不定会找你演男主角。”
江若刚从台上下来,有种情绪暴发之后的虚脱感:“不会吧,许导的电影偏爱硬汉型男一号,我的形象气质不符合。”
“我听说许导最近想转型拍文艺片了,这不就需要你这张画报似的脸了吗?”周昕瑶盘算道,“到时候如果需要花瓶女配,记得找我,我最喜欢没几句台词只要美美地站在那儿的角色了。”
“想拍这种角色,可以让你家刘导给你量身定制。”
“那多没劲,而且他成天就喜欢拍那些神神道道的悬疑片,这种片子完全体现不出花瓶的价值。”
“……”
“话说,刚才你在台上的表现还挺自然。”周昕瑶话锋一转,“我还以为看了那个头像,你会……”
江若心头一突,下意识转移话题:“其实我在台上还满脑袋杂念。”
“什么杂念?”
“在想关于我一个朋友的事。”
“我警告你,别无中生友。”
“我说真的,他的人生经历太离奇了,我消化了一个多月还是很震惊。”
“什么样的人生经历?说来听听。”
“不行,这是他的隐私。”
“那就不要说出来吊人胃口啊喂!”
…………
在后台看了之后几组的演出,收工之前,作为本季评审团成员的陈沐新才得空来到江若的休息室,评价道:“演得很好,评审团的均分也很高,进入第三轮不成问题。”
江若听了很高兴:“多亏你眼光好,这剧本感情细腻又不落俗套,换谁演都出彩。”
一旁扮演聋哑青年心上人的卫楚琳嗤道:“这儿没有摄像机,你俩差不多行了别商业互吹了啊。”
不知《演员的花路》节目组是否故意,在定下评委团和参演嘉宾后,又增加一组评审团,出了一套新的打分标准,并邀请陈沐新担任评审团团长。
年初的一档室外综艺,江若作为陈沐新的圈内友人参与了两期节目的录制,自此年龄相仿、互动十足默契的两人被组了CP。由于讨论度高,CP超话一度冲到前三,如今《演员的花路》节目组把他俩请来,可以说是成功掌握了流量密码。
为了给江若助阵,陈沐新还请来了他的表姐——《日月荆山》的女主角卫楚琳——和江若搭戏。
大约是对江若心存偏见,排演起初明显能看出卫楚琳的不情愿。后来许是听陈沐新说了不少好话,又或许被江若起早贪黑的拼命劲头打动,渐渐地,卫楚琳收起了“我倒要看看你能演出个啥”的不屑,也开始主动配合。
包括最出彩的一幕,女孩摔倒男孩去扶,也是她主动提出加的,哪怕光是排练就够她把膝盖磕出一片瘀青。
因此江若也很感激卫楚琳,谢完陈沐新赶紧道:“我还不够专业,要不是有卫姐带着,都进入不了角色。”
卫楚琳听了这话很是受用,嘴巴却一如既往地毒:“知道自己不专业就多花心思学,总有别人需要你带着入戏的时候。”
“欸。”江若笑着应下,“多谢卫姐指点。”
晚上四人一起吃饭。
周昕瑶和卫楚琳两个娱乐圈小花先前只互闻其名,席间一聊发现性格投契,连爱好都差不多,饭吃一半就撂下筷子,手挽着手去做指甲了。
留下江若和陈沐新各据餐桌两头,面对一桌子菜犯愁不已。
后来是陈沐新提出解决方案:“没关系,吃不完可以打包。”
江若刚想问打包给谁,陈沐新接着说:“我俩一人一半,正好我最近常住枫城,一个人懒得做饭。”
两人虽说私下来往不密切,但也一直没有断了联系,加上同在一个圈子经常有行程重叠,一来二去,就真成了圈内友人。
江若笑问:“你不会就是那种,点份外卖宅家一整天的人吧?”
“你怎么知道?”陈沐新也笑,“不过我还是会出门的,每天都要去健身房。”
“外卖油大,确实该增加锻炼,消耗多余脂肪。”
“听说市中心最近开了一家主打清淡素食的餐馆,口碑也不错。”陈沐新看着江若,“我正想去试试,听说那边的双人套餐能尝到的菜品比较齐全,可是我怕浪费,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
江若拿着筷子的手一顿。
单独邀请某人共进晚餐的原因可能有很多,目的却只有一个,就是拉近距离。
江若已经逃避了许多次这样的邀约,甚至形成了一种拒绝的条件反射。
然而这一瞬间,眼前没来由地闪过那个在上台前被他强行抛诸脑后的微信头像。
江若低头戳了戳碗里的肉片,抬起头时笑着说:“好啊。”
由刘睿执导的电影《悬崖》,将于八月初登陆各大院线,公映前的试映会则安排在七月中,地点在枫城的一所小型剧院。
据说该剧院建国初期就已建成,当时除了承映电影,还会接一些规模不大的话剧演出。
后经多次升级修缮,在保留了古朴质感的设施的同时,剧院的影音设备也跟上了时代的发展。厅内一排排木质的座椅充满岁月雕琢的痕迹,银幕前的舞台两旁各搭一块朱红色幕布,散发着来自那个年代历久弥新的复古气息。
江若一进到厅内,就明白了刘导将试映会地点定在这里的原因。
这种老旧的,狭小的,潮湿中带一点腐坏气息的氛围,与《悬崖》几乎完全贴合,一脚踏进来,仿佛就来到细雨绵绵的南方,钻入寂静幽深的老巷。
地方小,座位也不多,第一排留给各大投资方,第二排开始才是演员的座位。
江若根据电子门票上的编号,找到位于第二排靠边的位置,刚坐下不久,一袭修身裙装的周昕瑶也来了,位置在他左边。
被问到为什么作为导演的家属也只能坐边上,周昕瑶耸肩:“我们家老刘大公无私呗,毕竟我只是亲情客串,戏份还不到你这个男四番的一半。”
江若听笑了:“那刘导呢,怎么没看见他?”
周昕瑶指后面:“他坚持要在放映室守着。”
江若点头:“懂了,导演的情怀。”
等差不多坐满,刘导走到台上,为不破坏气氛,简单寒暄后只说“我想要表达的东西都在电影里了”,便宣布试映正式开始。
所有的灯光顷刻熄灭,眼前的银幕亮了起来。
胶片质感的画面配着时起时落的钢琴伴奏,“悬崖”两个朦胧的字出现在正中央时,江若察觉到自己因为某些可能会发生的事而躁动的心,慢慢平复。
尤其当看到作为被抛弃的“野孩子”长大的王小雨出场,江若终于能将自己剥离出来作为一个旁观者,看另一个自己在平行时空里发生的故事。
沉浸总在不知不觉中,江若将所有感官集中到电影里,连身旁的周昕瑶什么时候走的,又是什么时候换了个人填补空位,都不知道。
然而故事的发展离不开波折,好比外面突如其来的骤雨闪电。
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然,江若只听到类似打雷的动静,紧接着眼前的银幕猝然黑下去,随着唯一的光源消失,整个影厅一片漆黑。
与受惊吓的人们发出的呼叫声并行的,是抓住江若手腕的一只手。
温热的,干燥的。
那样迅速,那样准确。
江若本来不怕黑,但他宁愿相信这一霎的心慌是因为害怕。
在四周嘈杂的人声中,他亦能准确将那道低沉的嗓音捕捉。
“先坐着,”席与风说,“别着急走。”
事实证明,席与风的判断是正确的。
黑暗中视线受阻,好几个站起来想看看怎么回事的人,不是没走两步被台阶绊倒,就是你推我搡地互相绊。要不是工作人员及时拿大喇叭喊话让大家少安毋躁坐下别动,恐怕已经发生踩踏事件。
后来又有工作人员喊话说,剧院线路老化,没扛住恶劣的天气,目前正在抓紧抢修,预计二十分钟后可恢复放映,众人才安静下来,各回各位。
出于对影片内容的绝对保密,在座所有人的手机等电子设备都在入场前上交工作人员保管,眼下停电,只有刚拿来的一盏充电灯支在角落,苍白灯光穿过人群缝隙,落到江若这边的只留聊胜于无的一小缕。
却让他觉得安心,至少什么都看不清。
这时大喇叭被刘导抢了去,他玩笑说:“趁现在黑灯瞎火,有什么想法赶紧动手啊,机会就这一次。”
笑声四起,江若却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轻轻动了下手腕,把左手从席与风手中抽出来,然后身体下意识往右边侧了侧。
这种情况下,或许应该说点什么。
可是距离刚才席与风出声已经过去很久,现在接话显得刻意又奇怪。
问他为什么要用自己的照片当头像的话,又势必会牵出更多的对话。
而且江若问自己,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
好像都不想。
好像无论什么样的回答,他都没有做好接受的准备。
幸而抢修速度够快,不到一刻钟,银幕亮起,电影继续播放。
江若把注意力集中到剧情上,一点余光都没有给身边的人。
影片最后,收到男主在被追捕的途中坠崖身亡的消息,王小雨回到生他养他的那片土地,站在雨后潮湿的小巷中,缓慢地仰起头,视线越过滴水的青灰瓦片向上看,在夹缝中寻找天空。
与此同时,旁白响起男主的声音——看见那幢破楼了吗?那是我们的命,摇摇欲坠,不知道有没有明天。就像站在悬崖边上,稍不留神就栽下去,摔得渣都不剩。
所以回去吧,回去,就不会怕了。
声音和画面一同消失,短暂的沉寂后,掌声响起,黑色的幕布上开始滚动报幕。
看到“江若饰王小雨”,江若彻底从这场梦境中挣脱,站起来,顺着人潮往外走。
一直到外面,他都没有回头。
也走不远,因为下雨了。枫城夏天常见的暴雨,来得措手不及,把人困在原地。
小沈通过电话告诉江若,司机已经在把车从停车场往剧场门口挪了,但是这会儿人多,得多等一阵。
江若说知道了,把手机揣回裤兜,在门廊下找了个不碍事的角落站着等。
剧场外面灯光很足,因此这回那人是什么时候站到他身边的,他能十分清楚地感知到。
毕竟那人无论到哪里都是最引人注目的存在,众星捧月的男主角在他面前,光芒也要暗淡几分。
何况他身上还有着江若最熟悉的味道,经过夏日雨水的蒸腾,那清冷的雪松也掺杂了一丝容易接近的暖味。
让江若下意识屏住呼吸,大脑也空白了一瞬。
后来是周昕瑶的及时出现,挽回了这难以收拾的局面。
她是和刘导一起来的,先递给席与风一把长柄伞,然后看见江若两手空空,问:“你怎么也没带伞?”
江若说:“有车来接我。”
一番寒暄后,江若察觉到周围的视线都在往这边聚拢。
想来这种前前情人带着她的现任老公,和金主以及前情人聊天的画面,百年也难得一见。
所幸他们聊的都是投资相关,江若插不上嘴,就站在一旁当透明人。
远远地看到保姆车开过来,江若如蒙大赦般向众人道别,扭头走下台阶,闯入雨中。
奇怪的是没淋到几滴雨。察觉到头顶有黑色压下来,江若偏头,看见席与风走在他侧后方,撑着一柄黑色的伞,伞面前倾,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下。
脚步顿了一顿,江若说:“不用。”
许是两个字太短,又或许声音不够响亮,总之席与风没因为他的拒绝离开,而是越发跟紧了,一路把江若护送到保姆车旁。
车门是开着的,江若抬脚上去,小沈说:“江老师怎么自己跑过来了,不是让您等我带伞去接……”
话音停止在看到江若身后的人的那一刻。
天色昏暗,小沈不太确定似的探身出去看,接着喊了声:“席总。”
席与风很低地“嗯”了声。
也是在这时候,江若才不得不抬眼,望向站在车外的人。
雨幕中,席与风仍是白衣黑裤,外套搭在臂弯,像是刚从会议桌上下来。
他左手撑伞,肩背乃至手臂外侧已被雨淋湿,衬衫变成半透明,水汽仿佛蔓延至发梢、眉眼,冲淡了他过分深刻的五官线条,透出一种沉敛的清隽。
抿起的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
江若抢在他前面说了“谢谢”,然后收回目光。
他甚至不确定席与风是否听见,就拍驾驶座的靠背,示意司机开车。
短暂的犹豫后,席与风还是后退一步,看着车门在眼前关上,再看着车子在滂沱大雨中驶远。
回到住处,进门看到墙上的年历,江若找回意识后的第一个反应是,原来已经过去半年了。
他换上拖鞋,去房间拿睡衣,进卫生间洗澡,洗完从冰箱里拿水,边喝边用手机翻看之后的行程安排。
好像今天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晚些时候周昕瑶发来消息,说她下午离席是去放映室找刘导了,江若回了个“嗯”,她又问:他是不是坐到你旁边了?
江若想了想,回复:他的位置应该在第一排,可能走错了。
周昕瑶发来一个“略略略”的表情包:你信吗?
没等江若回答,她就自说自话:反正我不信。
江若回了个翻白眼的表情包。
斗图几个来回,周昕瑶到底没憋住:你俩真的什么都没说?
江若说没有,周昕瑶问:那做呢?停电十五分钟,你俩就没暗度陈仓点什么?
盯着“暗度陈仓”四个字看了一会儿,江若不知道怎么回,干脆发了个“晚安”的表情包,把手机扔到一边。
然后,右手不由自主地往左边移动,掌心盖在手腕上。
可是这样的话,被握过的那圈皮肤,似乎变得更烫了。
毕竟保护是有温度的,而禁锢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