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昏迷中醒来,江若首先感觉到的是冷。
他坐在硬质的水泥地面上,双手被捆在身后,腿脚也被缚,嘴巴被夸张地用宽胶带封住,从鼻子里呼出的气呈白雾状。
在脑中迅速判断形势,江若睁大眼睛环顾四周。仓库模样的空旷房间,墙角堆了些废木料,往门方向看的时候和坐在门口的人视线碰个正着。
是江若见过的人,席与风同父异母的弟弟,席望尘。
可是江若不知道他把自己绑来的目的,更不知他将真面目暴露,是没脑子还是故意。
如果是故意的话,要么胆大不在乎,要么就没打算让自己活着回去。
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长这么大第一次遭遇绑架,江若狠咽一口唾沫,努力让自己平静。
席望尘注意到他醒了,从折叠椅上站起来,晃悠悠走近。走到跟前时,江若发现他一只手拎着一瓶喝了一半的酒。
以为他至少会先警告自己几句,诸如“不准出声”或者“喊救命也没人听见”之类,没想席望尘抬手,直接去撕封在江若嘴上的胶带。
这胶带粘得极紧,唰的一声,江若有种嘴唇连带腮帮都被撕掉的错觉。
席望尘转过身去,把门口的椅子往这边拖:“闲着也是闲着,陪我聊会儿。”
江若没什么可以跟他聊的,问:“这是什么地方?你把我绑来干什么?”
席望尘没理他,举起酒瓶往嘴里倒,咕嘟咕嘟咽下去,空酒瓶往地上一扔,碎成好几片。
江若看着玻璃碎片的锋利刃口,恨不得这瓶子是往他身上砸的。
许是喝醉了,席望尘再度抬头时,眼神有种醺然的迷离,说话都开始含糊:“欸你……你不是我哥养着的那个小情人吗?”
江若丢给他一个明知故问的白眼。
席望尘嘿嘿笑起来:“还挺凶,原来我哥好这一口。”
说着,他重复念叨了几遍“我哥”,忽然又笑不出来了。
“我哥,我哥……”席望尘垮着嘴角,表情像要哭了,“我把你当亲哥,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江若明白了,大约是席与风收拾了他们这对不省事的母子,难怪上回方姨说席家近来动荡不宁,让席与风多加提防。
想到这里,江若竟松了口气。至少现在,席与风应该是安全的。
“你说!”席望尘自言自语不够,找人附和自己,“你说,席与风这个人,是不是太狠了?他把项目让给我,等我接手,那些投资商就全都撤资了,我去求他帮忙,他先让我一块地,给我尝到甜头,然后让我用高价拍下另一块地,说能以更高的价格卖出去。”
“结果呢……结果那根本是块没人要的废地,我现在、现在身无分文,还欠了一屁股债……我那么信任他,他竟然把我往绝路上逼,竟然想要我死!”
江若不懂生意场上的事,听完这番声泪俱下的控诉,只觉得活该。
“他为什么不能这么对你?”江若冷声道,“你给他下药,挖坑给他跳的时候,就该想到一旦斗不过他,必会遭到报应。”
席望尘愣了会儿,转而苦笑起来:“是啊,报应,怪我技不如人,还耳根子软容易相信别人……可是从下药之后,我就真没想害他。”
“这话我都不信,何况是他?”江若笑一下,牵出几声咳嗽,“就算你没动手,你的好妈妈,又何曾放过他?”
大概是自觉理亏,席望尘摇头晃脑地坐回椅子上:“算了,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似的看向江若,笑容几分玩味:“他连这个都告诉你了?看来,你在他心里的地位比我想象中要高得多。”
江若心头一紧:“我不过是撞见过你母亲上门闹事,再结合外面的传言推测的。”
“那你知道他要结婚了吗?”席望尘问。
足有半分钟之久,江若才听见自己用很轻的声音问:“是吗?”
让他纠结多日的事情如今赤裸裸地被摆在台面上,还是在这种情况下,除却迷茫,江若实在感知不到其他情绪。
“是啊。”席望尘却起了看热闹的心思,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不信你问问他。”
开了免提,响了三四声,那头传来席与风沉稳如常的声音:“喂?”
江若立刻闭紧嘴巴,尽量不发出声音。
“我亲爱的大哥。”席望尘阴阳怪气地喊他,“对赌协议,准备好了吗?”
对面安静了几秒:“什么协议?”
席望尘笑了:“押上我全部股份的那份协议,你让你的亲信买通资方跟我签的,事到如今,还要继续装傻?”
回答他的是席与风的反问:“有这事?”
“你不知道不要紧。”席望尘站起来,走到江若面前,“不如来猜猜,你的小情人知不知道?”
说着他抬脚,朝着江若狠狠踢过去。
江若早预料到他会动粗,迅速偏过身让腹部受力。对于跳舞的人来说,健全灵活的四肢比什么都重要。
一脚之后又是一脚,席望尘故意把听筒凑近,江若本想忍住,却还是让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传入听筒。
几乎是立刻,那头的席与风说:“把他放了。”他的语气罕见地急切:“席望尘,你先把他放了,其他事我们见面谈。”
听到这话,江若无奈地闭了闭眼睛,牙齿松开被咬破的唇。
他又不傻,自是知道席与风的镇定是战术。席与风越是表现得焦急,形势于席望尘这边就越有利。
而且江若认识的席与风是个谋定而后动的人,是个从来不知冲动为何物的人。可是他刚才反常了,着急了,做出了那么不“席与风”的举动。
在铺天盖地的,几乎要将意识吞没的疼痛中,江若忽地笑了一声。
他是在乎的。
那就够了。
从一个冬天的结束,到又一个冬天的开始,哪怕只融化冰山一角,也足够江若扬眉吐气,足够回味很多年了。
毕竟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很多年”呢?
后来,席望尘终究没有兑现诺言,没帮他问席与风是不是要结婚了。
江若卧在地上,半边脸颊贴着冰冷的水泥地面,浑浑噩噩地听席望尘抱怨。
分明已经得偿所愿,他还是哭丧着脸:“那你知道,他处心积虑把我和我妈逼上绝路,是为了什么吗?”
江若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只很慢地眨了下眼睛。
席望尘便当他想听,自问自答道:“因为,他要为他早死的妈报仇啊。”
醉鬼的话多不可信,但是傻醉鬼的话,多少能听一点。
虽然席望尘对当年的事并不完全了解,多是像江若那样,道听途说加上猜测总结。
他说席与风的母亲是名门闺秀,父亲当年娶她是为了巩固势力,后来席与风的母亲知道萧茵和他的存在,抑郁成疾,把自己给气死了。
寥寥几句,让江若本就被寒意浸透的身体又冷几分。
对此席望尘却满不在乎:“哪个有钱男人不三妻四妾,这有什么可气的?”
他像是很久没有找到可以倾诉的对象,对着毫无反抗之力的江若,也能掏心挖肺,倾倒苦水。
“你知道吗,我妈给我取名叫望尘,是希望我……让席与风望尘莫及。”
席望尘说着,自己拍腿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又哭了,席望尘双手抱头:“可是我不行,我比不过他,我就是一枚棋子,一个被他耍得团团转的跳梁小丑!”
“他这个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逃过了这次,下次,他还能留我一条活路吗?”
“能吗?”
半个小时后,南山席家。
在接到电话,确认江若活着被解救之后,席与风推开门,大步走进去,示意身后跟着的两名保镖模样的人,见东西就砸。
保镖们毫不手软,挥着铁棍将目及之处的花瓶、挂钟、茶具都砸得七零八落,地面砸出裂缝,实木茶几也被砸得坑坑洼洼,萧茵进门后添置的几样摆件更是无一幸免。
方姨第一个从厨房赶出来,见此场景拍着心口直叫祖宗。
接着席成礼和萧茵也闻声从楼上下来,萧茵看见自己的“宝贝”被砸烂,尖叫着冲上去要和席与风拼命,保镖铁棍一挥,她又吓得直往后退。
三人无一能扭转这脱缰的打砸场面,席成礼念了几遍“成何体统”,最后暴喝一声:“你疯了吗,砸自己家?”
席与风的视线扫过躲在席成礼身后的萧茵,眼神狠戾得让席成礼都浑身一凛。
“是啊,自己家。”声线也冷极,“我妈留给我的房子,我想怎么砸,就怎么砸。”
唯恐这样下去,席与风会连房子里的人也一并砸了,席成礼退一步,拿出房子的产权证好言相劝,让席与风和他去书房谈谈。
席望尘绑架江若的事,席成礼刚才已经从萧茵处得知,对此他怒其不争道:“他们俩脑子跟不上野心,你也跟他们一起发疯?”
席与风说:“既然他们不敢跟我硬碰硬,尽使些下三烂的手段,我自当配合。”
“先前你们明争暗斗,所幸没有伤及席家的根本,我便懒得插手。”席成礼叹息道,“这回又是为什么?不就是个小情儿?犯得着为了他跑来大闹一场?”
“他是我的人。”席与风说,“如果我连他都护不住,以后拿什么守住家业?”
后半句席与风说者有心,也的确说到了席成礼心坎上。
毕竟像席成礼这样思想传统,又在生意场浸淫多年的商人,最爱的永远是江山,在维护表面和平的同时,但凡触及到家族利益,也能够狠心做取舍。
席成礼的语气缓和了些:“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个懂事的。”然后接着说:“不管你母亲如何,我对你,始终都有亏欠。”
至于亏欠的缘由,既然都不想提起,索性省略。
按照以往的经验,席成礼认为先前用得顺手的怀柔政策,放在席与风面前也同样适用。
“你们年轻人在外面玩,我是管不住也没法管,不过和孟岚的婚事,还是早些定下来吧。”席成礼说:“你这么聪明,应当知道,如果你有孟家支持,你弟弟和萧姨别说付诸行动,怕是连歪脑筋都不敢动一下。”
席与风面色倏然沉敛。
这事老生常谈,哪怕在公司碰面,谈完公事,席成礼也不忘催促几句。并且相比先前的大动干戈坚决反对,如今席成礼对他的私生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已算退让。
“我需要一个由头,将房子名正言顺地转到你名下,连同这让人眼红的位置一起,因此你需要孟家为你保驾护航。望尘头脑简单又冲动,难保以后不再起事端,我也不想看到你们兄弟阋墙。”
如果前面只是劝告,最后那句便是绵里藏刀,含有明显的警告意味。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上,我是真心为你筹谋。”席成礼看着席与风,“那么多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别让一桩无关紧要的小事,毁了席家,也毁了你自己的前程。”
江若醒来时,已是夜晚。
单人病房,白墙蓝窗帘,头顶的铁架上挂着吊瓶,随着气泡规律的升起,似乎能感受到冰凉的液体一滴接着一滴灌入身体。
茫然没持续多久,江若就被腹部传来的痛感弄得倒抽气,他扬起脖子,试图去看疼痛的来源,却被一只手按住肩膀,又躺了回去。
“别乱动。”是席与风的声音,“我喊医生过来。”
医生很快赶来,检查了江若的伤口,让护士给他打了一针止疼。
药起效很快,一刻钟不到,江若后背的冷汗就退了下去。
席与风还是不让江若坐起来,只把床摇到三十度角的位置,喂他喝水的时候,甚至用手小心地托着他的后颈。
江若只喝两口,就别开脸表示不喝了。席与风便轻轻将他放回枕头上,把床摇平。
明明该有很多话要说,很多事要问,可是两人仿佛达成某种共识,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发出声音。
后来是席与风打破平静,问始终睁着眼睛的江若:“还疼吗?”
江若摇了下头。
“睡不着?”
江若“嗯”一声。
席与风便按亮床头的灯,暖黄灯光洒下的同时,一只温热干燥的手抚上江若的额头,停留一小会儿,再移至脸颊。
这动作与其说是在探测温度,不如说是纯粹的抚摸。因为几乎没用力气,唯恐把他碰碎似的温柔。
忍不住偏头看向床边,江若看见席与风什么也没做,只是掌心贴着他的皮肤,静静地凝视着他。
只是这样,就让江若的心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海绵,一霎被挤干水分,凭空冒出许多细细密密的孔。
每一个孔眼都在大口呼吸,贪婪地吸收、保存赖以生存的氧气,好像再睁开眼,就是世界末日的前一秒钟。
江若不得不咧开嘴角,哪怕因为唇上的伤口结痂不久,笑容里总有几分挥之不去的滞涩。
他说:“别这样看着我。”
席与风,别这样看着我。
这样的眼神,只会让我觉得,此刻无论我想要什么,你都可以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