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你的味道

江若做了个梦。

他梦到藏在脑海深处的那幅记忆画卷,在眼前长长地铺展,如同序幕拉开,里面的故事接踵而来。

先是一段模糊的影像,橱窗里一双白色舞鞋,一只属于小朋友的肉手隔着玻璃触摸它,无声的向往。

接着是空荡的练功房,学着开肩,压腿,下腰,有时会摔倒,砰的一声响,随后便是嘶声抽气,以及后知后觉的傻笑。

然后是路上,学校,非议声四起,那么多或嘲笑或不解的目光。母亲模样的女人,哭着劝他放弃芭蕾,哪怕跳民族舞,至少不用穿紧身衣,至少没那么“娘”。

后来,女人改嫁,胡子拉碴的继父总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他害怕,向女人求助,得到的只有“忍一忍我们还要靠他养活”这样的话。

再后来,一切就像开了倍速,潜意识里的逃避,让他即便在梦里也不愿想起。

只零零碎碎地,看见一些肮脏的东西,抹布,鲜血,毒品,还有伸向他,却并非为了帮他,而是要把他拽入深渊的手。

倏然睁开眼睛,外面天还是黑的。江若没有马上坐起来,而是盯着天花板,慢慢喘匀了呼吸。

那么小心,还是被发现了。

一只微凉的手搭在额头,江若条件反射地哆嗦了下,幸好那手很快撤离,床边的人也走了开去。

江若自己也探了探温度,应该是没发烧。

过一会儿,那人去而复返,“嗒”的一声,水杯放在床头的动静。

眼看躲不过去,江若在心里叹口气,一边撑着胳膊坐直身体,一边说:“我没事,就太久没跳那支舞,体力跟不上。”

席与风一直没说话,不知听没听进去。

江若实在累极,已经没有闲心管金主怎么想。他下床,走到客厅沙发旁捡起地上的剧本,就要返回客房。

冷不丁记起,刚才是席与风把他抱到主卧的床上,他当时状态不太好,说不定把眼泪鼻涕都抹在了席与风的枕头上。

江若不得不停住脚步,扭身刚要开口,就见席与风拿起桌上的笔记本电脑。

江若差点又扑上去。

不过这回席与风没有打开的意思,而是举着它示意:“是宣传部门做的视频,预备下个月先进行一波造势。”

江若愣了下,等反应过来席与风刚才不过是在审核宣传用的物料,顿时有种无地自处的尴尬。

即便如此,江若仍然记得最重要的事:“能不能不用那段视频?”他不问这视频从何而来,只问,“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不用它?”

原因暂时无法诉之于口,而且就算他愿意说席与风也没兴趣听。因此江若提出这个要求用的是询问的语气,也并没有指望对方立刻接受。

孰料话音落下没多久,席与风就应下了。

同样没有解释原因,只干脆地说:“那就不用。”

高温酷暑的天气,非但人类受不了,植物也熬不过去。

假期第一天,江若就起了个大早,把摆在阳台的几盆花草往屋里搬。

席与风洗漱完出来,看着江若忙进忙出,很难把眼前的人和昨晚跳了支舞就瘫倒在地的人联系到一起。

早餐还是三明治。江若自己做的食物自己嫌弃,咬两口就放下了,捧着牛奶杯慢吞吞地喝。

快喝完的时候,听见席与风问“今天忙吗”,江若顿一下,不太敢确定:“问我?”

席与风:“嗯。”

“不忙啊,放假三天。”说着江若看向阳台,“外面又这么热,只能在家睡觉了。”

席与风点头,没再说什么。

江若口中的“家”指的是出租屋。

剩下的两天半假期他打算回去待着,一来打理一下那边的植物,二来好好研究剧本揣摩角色。古装剧拍完立马就进电影剧组,虽然角色戏份不多,但毕竟是第一次上大银幕,马虎不得。

在这边他实在没办法静下心,而且席与风那么忙,多半没空搭理他,江若拎上背包,打算静悄悄地走。

换个鞋的工夫,书房门从里面打开了。

看着站在门口的江若,席与风问:“去哪里?”

“出租屋,那边花草可能也坚持不住。”

江若说着,把挂在一边耳朵上的口罩戴好。从这里到公交站台有一段距离,他可不想两天后变成块炭回到剧组。

盘算着路上找家超市买顶帽子,江若的手已经搭在门把上,听见身后的席与风说:“等一下,我送你去。”

还是那辆商务车,不过是席与风亲自驾驶。

江若习惯性地爬上后座,刚坐下忽然意识到什么,忙下车换到副驾位置。

席与风发动车子的时候看他一眼:“不再睡会儿?”

满打满算昨晚只睡了四个小时,江若听到“睡”字就条件反射要打哈欠。

憋住了,此刻的江若十分庆幸自己戴了口罩:“不了,我不困。”

可是口罩遮得住张大的嘴,遮不住泛红的眼。江若全然不知自己此刻的样子落在席与风眼里,像又要哭了。

只发现席与风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似在确认什么。

江若被他看得发毛,试探问:“要不我来开车,你去后座眯一会儿?”

席与风这才转开视线,踩油门,然后答非所问:“你会开车?”

“会啊,大一就把驾照拿了。我还演过司机。”

这么说无非是想让席与风知道他拿驾照有段时间了,是个有四年驾龄的老司机。

不知道席与风怎么理解的,听完竟然评价道:“那很厉害。”

很厉害的江若在小区前的窄巷口下车,往前走两步,身后传来脚步声,夸他很厉害的席与风也下车了。

“我自己上去就行。”江若冲他摆手,“你回去吧。”

席与风还是走上前:“不是不忙吗?”

江若:“啊?”

“有两张歌舞剧的票,下午的场次。”

“……什么剧?”

席与风从手机里调出电子票,递过去。

一眼就看到下方的“芳华剧团”字样,江若心说还挺有缘分:“你们公司的员工福利?”

席与风面无表情地点头。

“免费的?”

“嗯。”

“那就去呗。”江若抬头望天,把来前的计划忘了个干净,“反正也没事可做。”

老小区没有电梯,江若没让席与风跟他上去,自己三步并作两步爬上六楼。给阳台的花浇了水,再挪到屋里,前后不过一刻钟,就下来了。

午饭在外面解决,去的是一家广式茶餐厅。

不知是不是想多了,江若发现端上桌的菜品多是荤菜,除此之外就是肉包子……不对,好像应该叫叉烧包。

还有甜味叉烧包,软而不绵,甜而不腻,江若很喜欢,一口气吃了三个。

下午坐到剧场里还在打饱嗝,江若发愁地打开某减肥APP,把吃过的东西挨个录入,计算卡路里。

距开场还有十来分钟,不断有人在入场,周围一片嘈杂。

江若的耳朵却能精准捕捉到席与风的声音。

“这么严格?”席与风问。

这种事没什么好避讳的,江若说:“上学的时候更严格,每天都要上秤,有次重了二两,被老师罚跑操场二十圈。”

似是觉得这惩罚过分,席与风皱了皱眉:“现在你是演员,没人罚你跑步。”

“演员更要自觉。”江若隔着口罩捏了捏自己的脸,“观众想看的是仙风道骨,不是发面馒头。”

席与风笑了一声。

歌舞剧本身没毛病,原创剧本结构完整,音乐唯美,服化道也很用心,相比之下演员中规中矩的发挥也没拖太多后腿。

整场下来,江若的注意力几乎都放在舞蹈上,散场后,相比其他观众的意犹未尽,他却有些意兴阑珊。

因为他看见男舞蹈演员出现好几次失误,有两次很明显不是因为体力不支,而是熟练度不够。

换言之——练少了,这是舞蹈行业的大忌,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不是随口说说而已。

如果是他跳,定然不会出现这些问题。

回去的路上,车里放着舒缓的纯音乐,江若脑袋抵着车窗,望着外面快速倒退的城市夜景,忽然开口道:“那支舞,叫《无名》。”

没说是哪支舞,席与风便知道了似的“嗯”一声。

“是我自己编的舞。”江若接着说,“之所以叫《无名》,是因为它没有固定的跳法,不受任何约束,它可以有很多种样子。”

舞蹈是一种肢体语言,而语言是一种表达,既是表达,就与情绪的变化密不可分。

“我靠它被舞蹈学院录取,那天它是彩色的。后来它是蓝色的,红色的,偶尔是灰色。再后来,它被弄脏了,没有了颜色,我就……不想跳它了,也不想别人看到它曾经漂亮的样子,怕被对比,更怕被质疑。”

质疑他为什么放弃,又为什么忘记初心。

但江若没说出口。他觉得说到这里就够了,他不需要理解和怜悯,他只是想告诉席与风,我没有生气,也不怪你。

哪怕对方并没有道歉的意思,只是突然想对他好一点而已。

江若猜席与风应该听懂了,哪怕他自那一声之后,就静静聆听,再没发出声音。

回的自然是那套大平层。

进屋深吸一口气,江若有种事情终于解决的轻松感。

闷热夏日的夜晚,就该跳进游泳池,什么都不想,埋头狠狠游上几圈。

怎么想便怎么做了,江若把背包丢在地上,一个前跳扎进水里,世界上便多了一尾畅快的游鱼。

一口气憋了二十多秒,蹿出水面时正离岸边不远,江若看见席与风坐在躺椅上,手边意外地不是烟,而是酒杯。

江若曾在拍戏的时候见过这样的杯子,厚底广口,好像叫古典杯,一般用来喝加了冰块的威士忌。

冰水爱好者江若舔了舔唇,扬声问:“好喝吗?”

席与风没有回答,而是起身,走到岸边,蹲下。

靠在岸边的江若配合地扬起脖子,任由玻璃杯口贴上来,冰凉的液体自舌尖滑入喉管。

起初的顺滑口感被紧接着冲上脑门的辛辣取代,江若甚至有一瞬间眼前发黑。

听见岸边的人低声笑,问他:“好喝吗?”

江若一手搭在岸边,一手捂嘴,咳着咳着也笑起来。

他从头到脚都湿透,眼里也噙着水,仰头看向席与风:“好喝啊,因为……是你的味道。”

被从水里捞出来丢到床上时,江若才迟钝地感到头晕。

但是并不讨厌这感觉,人总要经历几次烈酒上头,和一旦醒来便不再知情的堕落。

他趴在席与风肩上,双手在看不见的地方,为席与风解开衬衫纽扣。

动作不快,语气也是醺然的缓慢:“其实,二十二岁的我,比起十七岁……也不差。”

说不清是介意还是别的什么心理,对于席与风昨天的话,江若有一种必须反驳的坚决。

而这话不知哪里刺激到对方,江若只觉箍在腰上的手一紧,继而脸被抬了起来,吻紧接着落下,掺杂着烟和酒,以及让人很难保持清醒的冷冽气息。

忽然想知道席与风看他跳舞时在想什么,哪怕这是越界,是过剩的好奇心。

这回,席与风满足了他。

拇指拂过曾经流泪的眼角,再往下,摩挲微微红肿的唇瓣。他们在黑暗中凝视对方。

对应江若口中“曾经漂亮的样子”,席与风的声音微沉而笃定:“差很多。”

“现在,更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