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关于人生转折的重头戏,一条过。
上午原本还安排了别的戏,总导演孙尧见江若一时缓不过来,整个人都处在混沌失神的状态里,特地给他批了两小时假,让他吃饭休息调整一下,下午再继续。
向孙尧道完谢,江若去到更衣室,把身上的舞衣换下。
穿上平时穿的毛衣加牛仔裤,简单舒适的搭配,换完推门出去,看见站在门口的席与风,先是一怔,而后笑起来:“席总还没走啊。”
席与风单手抄兜,站在几米开外看着江若。
依旧没有温度的清冷眼神,却多了几分探究意味。也许是看错,江若不能确定,席与风这个人实在很难懂。
午饭又是周导组织。
一回生二回熟,席间气氛比昨晚融洽许多,江若甚至能坦然接受他人的吹捧夸赞,哪怕出自奉承阿谀。经过上午那场戏,其中多少有几分真心。
关于舞蹈,他还有点自信。
因此胃口也比昨天好,大虾扫了半盘,五花肉也吃了好几块。这家私房菜馆的红烧牛腩炖得软烂,江若停不住筷,连汤都拌进米饭里吃得一干二净。
中华美食下肚,才有种回到凡尘接了地气的踏实。
制片人是名三十来岁的女性,见江若吃得毫不收敛,羡慕道:“我听说跳舞的人都要严格控制体重,江老师怎么好像都吃不胖?”
“也没有。”江若回说,“大学那会儿有阵子天天吃火锅,半个月胖五斤,都不敢当着老师的面上秤。”
意在说自己并不是吃不胖的体质,可被周导听进去,就有了别的意思。
“瞧把我们江老师饿的。”周导佯作不满质问剧务,“几天不见,我看着人都瘦了一圈,平时是不允许江老师加餐?”
剧务助理是个年轻姑娘,入行没多久,还不知道哪些话能说哪些不能:“允许的,不过江老师不讲究,和大家一样吃剧组盒饭。”
“……盒饭?”
“是啊,统一订的,一荤两素,米饭管够。”
桌上一时静默。
正当周导试图换个话题扭转局面,席与风先他一步问江若:“你的助理呢?”
“我没有……”江若嘴快,反应也快,“我没有让他跟来。”
“为什么?”
“我这么大个人了,哪需要别人照顾。”
席总的办事效率,江若是领教过的。
一顿饭的工夫,从饭店出去,江若就看见席与风身边那个姓施的助理站在路边,身旁还站着个戴眼镜的女孩。
见人出来,施明煦上前道:“席总,人带来了。”
席与风点头,接过女孩递来的简历似的几张纸翻了翻,反手递给江若。
江若莫名其妙:“这什么?给我干吗?”
这种事不消席与风说明,施明煦介绍道:“她叫沈初夏,江先生可以叫她小沈,从今天开始,她就是江先生的生活助理。”
即便席与风再不想开口,这种情况,江若就算用铁锹也得把他的嘴撬开。
当着下属的面,江若笑嘻嘻地请席总借一步说话,待来到只有两个人的僻静处,立马沉了脸:“敢问席总这是什么意思?”
“给你派个助理。”席与风说。
“我说了,不需要助理。”江若不客气道,“况且我和你的关系,好像还轮不到你帮我做这种决定。”
席与风看着他:“我和你,什么关系?”
把江若问住了。
他和他是什么关系?几面之缘的关系,上过一次床的关系,还是债主和欠债者的关系?
这些都是只有他们俩知道的关系,而明面上,他们是金主和被包养的情人,一种本该肮脏的,见不得光的,却被迫搬到台面上,供所有人当作茶余饭后笑谈的关系。
江若感到不适的点在于,他清醒地站在实际的立场,觉得席与风这种行为属于越界,属于给他增添负担。
而席与风理所当然的态度,来自于他既然扮演了金主的角色,所有的行为就都基于这层关系产生,包括帮江若摆脱流言蜚语和为江若安排助理。
反正都是做给旁人看的,他无所谓和江若实际上是何种关系,因为对他来说并无差别。
想通这一层的江若,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泄气感。
到底在人前,江若迅速收拾好情绪,以问代答:“我以为我和席总已经钱货两讫,这样一来,我岂不是又欠席总一笔?”
一句话将两人实际的关系挑明,甚至不惜将自己比作货物。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席与风忽略了江若言语中微不足道的嘲讽,道:“以后还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
江若挑眉:“席总这么厉害,会需要别人帮忙?”
更明显的夹枪带棒,席与风仿若不知:“以后的事谁都说不准。”
或许是错觉,江若从他冷淡的神色中看出一丝笑意。
不能深究,如果真有取笑之意,江若很难保证自己不会当场发飙。
他从来都不是个好脾气的。
“那就,先谢过席总了。”
按照流程道完谢,江若猛然意识到自己总是在对席与风说谢谢。
好像占了他很多便宜似的。
因而刚有所缓和的脸色又变得很差,翻了下手中的简历,咬紧牙关又松开:“那这位助理,一个月得开多少工资?”
“没多少,我来付。”席与风说,“权当请你帮忙的额外利息。”
下午上工,助理小沈正式上岗。
非常专业的助理,江若这边一条戏刚过,那边小沈就捧着杯子等在场地入口处,接过来喝一口,温度刚刚好。
江若甚至在这紫外线逐渐强烈的春日里拥有了属于自己的遮阳伞和摆在伞下的一把躺椅,旁边的桌上放着洗干净的水果以及各色零食。
随手拿起一包发现是鸭掌,江若愣住,一旁的小沈主动说明:“席总说您喜欢吃鸭掌,这个牌子口碑不错,我就自作主张多买了些。”
微妙的尴尬,江若硬着头皮:“……嗯,这个牌子的很好吃。”
小沈的能力并不止于照顾人。
半下午江若接到律师的电话,说开庭时间已定,找个时间碰头聊一下。
江若正在补妆,开的免提,电话挂断后,小沈搭话道:“江老师在打解约官司?”
“嗯。”江若有气无力,“那破公司狮子大开口,麻烦得很。”
“我认识一个专门打这类官司的朋友,可以帮着问问注意事项。”
“真的?”
小沈当即便给她那位朋友打电话,把事情大概说给对方,然后拿出纸笔,在对方的指点下罗列了十几条防对家下套,以及防被律师坑钱的注意点。
接过来一看,条条都踩在江若的知识盲区上,且直切重点,句句箴言。
面对江若发自内心的感谢,小沈不好意思地笑:“为江老师排忧解难是我的分内事。”
江若连连摆手:“不不不别叫我江老师,我应该叫你沈老师,沈老师全能型人才,待在我这种十八线身边太委屈。”
“其实没区别。”小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大牌明星行程多,忙起来经常几天几夜没的休息,而且这边待遇好,能跟着江老师是我的荣幸。”
江若:“……”
不错,是个实在人。
这晚有场雨戏。
枫城的春天本就早晚凉,人工雨浇了多久,江若就淋了多久。下戏的时候江若冻得直哆嗦,被小沈用一张厚毛毯从头到脚裹严实,又塞了个热水袋到怀里,半天才缓过来。
这场戏唐佳念也在,不过她是站在屋檐下,没淋到透湿的程度。
临近收工,在场工作人员收拾的收拾,打扫的打扫,各自忙碌,倒方便了小情侣在浓稠夜色下偷摸亲热。
江若裹着毛毯,站在避风的角落,看着不远处更逼仄的角落里,借着矮灌木丛的掩护,《莺飞》的男三号苏易拉住了唐佳念的手,被挣开,又锲而不舍地去拉。
烈女怕缠郎,反复几次,唐佳念便依了他,两人脑袋挤着脑袋挨在一起,多半在说什么你想我我想你的悄悄话。
回到更衣室,江若先把湿得粘在身上的衣服脱下,有人在外面轻轻叩门。
“江老师,在里面吗?”
是小沈。
江若应了声。
“席总要走了。”小沈声音压得更低,确保只有屋里的人能听见,“江老师要不要去送送?”
“……他还没走?”
“施助理说席总下午和制片方谈事,晚上又应酬,刚刚才结束。”
这倒不稀奇,毕竟席与风好比一座行走的金库,家底雄厚的投资方,又是初涉娱乐行业,必然是各大出品方争相拉拢的对象。
江若沉默了会儿:“我必须要去送他吗?”
门外的人也顿了顿,到底只管做好助理的本职工作:“那我就去回一声——”
没等小沈说完,门忽地从里面打开。
江若把外套随手往身上一披,有些烦躁地问:“人在哪儿?”
人自然是在拍摄场地外面,远远瞧见那辆停在路边的黑色商务车,江若不由得加快脚步。
却在十几米开外停了下来。
车前除了席与风,还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两人站在车前说话,中间隔着约莫两米的社交距离,不像是约好在此地,倒像偶然碰到。
江若发誓自己没有听墙脚的癖好,别人送到他耳边的对话,难不成让他捂住耳朵不听?
不过也没听到什么重点,他来得不巧,两人的聊天已经到了尾声。
江若听到那女人说:“还是不敢相信,席总竟然会为了一个小演员跑到这种地方来。”
席与风说:“换作从前的我自己,也不会信。”
“真被他迷住了?”
“嗯。”
“有多迷?”
许是看不见表情的关系,落入耳中的声音有种危险的真实感。
好像句句发自内心,童叟无欺。
江若忽然间想捂住耳朵不听,可是已经来不及。
他听见席与风说:“神魂颠倒,算不算?”
直到高跟鞋踩在地上的脚步声远去,江若才把脸和名字对上号——和席与风对话的女人名叫周昕瑶,在隔壁剧组拍戏。
前不久,他刚从林晓口中得知,这位凭借一部电影跻身二线的女演员,是席与风一手捧起来的明日之星。
思绪混乱,江若一时不确定自己如今的处境。
他没来由地生出了逃避心理,刚扭身,就被一道清冷嗓音定在原地。
“舞蹈家,”席与风在身后喊他,“听墙脚不是好习惯。”
江若只觉耳尖发烫,说不清是因为被抓包的羞耻,还是因为这浮夸的称呼。
转过身时,已将局促收敛干净。
“我不想听。”江若说,“是你们太大声了。”
“所以,你就偷跑。”
并非问句,而是陈述。
可是什么叫偷?
江若不由得皱眉:“你都要走了,我还在这儿干吗?”他忽然想起此行的目的,抬手胡乱挥舞几下,“席总再见,慢走不送。”
一种被踩了逆鳞又迫于某种压力不得发泄的敷衍态度,真实极了。
让席与风罕见地感到轻松,几分随意地脱口而出:“就这么想我走?”
江若愣了一下,心里有个声音在问——想他走吗?
真的想吗?
想会怎么样?不想又会怎么样?
他站在十几米开外,望着不远处神情淡漠的席与风,只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有那么远。
冷不丁回想起那天开导完唐佳念之后,打算提醒她的话——
听说苏易出身贫寒,能在短短两年间爬到这个位置,定然不是对外包装的傻白甜男孩。你和他不在一个阶级,天然存在距离,如果他对你格外顺从甚至讨好,先别着急投入,不如考量一下他有几分真心。
当时碍于有挑拨离间之嫌,江若把话吞回去没说,如今看来,倒该先提醒自己——
你和他天然存在距离,如果你对他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他会如何揣测你的用心?
所以他下意识地不顺从、不讨好,为的是争取不被揣测的可能性,或者说,为了守住他以为早已耗尽,其实还残留的一点自尊心。
想通的江若呼出一口气。
倒不是为看透自己感到丧气,而是发现这距离实在太远,天堑鸿沟一般。
可是他又要走了。
会变得更远。
这一刻,江若生出了和那离经叛道的一晚同样的勇气,一种想尝试争取的不甘心。
不管自己被对方看作围捕的猎物,还是任人随意逗弄的玩具。
他偏要将这段距离拉近。
于是席与风看见原本对他避之不及的人,一步一步朝他走过来,停在他面前不到半米的地方。
近到可以借路灯的光看清江若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肤,以及瞳孔里随着呼吸颤动的影子。
“我说不想,你就可以不走吗?”
显而易见的问句,江若却并不期待听到回答似的,问完再上前半步,仰面贴近席与风耳畔。
像在预告——接下来这句,才是重点。
而席与风只停顿一霎,便错过了避开的最佳时间。
感官上最先接收到的,是如羽毛般轻盈拂过的温热吐息,紧接着是发梢扫过面颊引起的痒意。
枫城的春夜,空气里都弥漫着潮湿。
“还有,上回就提醒席总,做不到的事不要轻易说出口。”
江若眯起眼睛,手搭在席与风肩上借力,唇很轻地蹭了下他微凉的耳廓。
把他不走心的口吻原样复制,却把每个字都拖长尾音,显出一种散漫的天真:“我很笨,会当真的。”
说的是“席与风为江若神魂颠倒”,这件看似天方夜谭但也并非全无可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