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人帮到底,打发走了跟屁虫弟弟,江若和席与风一起乘电梯下楼。
去往停车场的路上又遇熟人,《莺飞》剧组的选角导演,姓周,复试时江若见过。
相比醉心艺术的总导演孙尧,周导显得圆滑许多,先满脸堆笑吹捧一番,说席总初涉娱乐行业就很有投资眼光,他们的剧会爆那是板上钉钉的事。
接着看一眼席与风身旁的江若,颇有几分真诚地说:“连席总推荐的人都那么优秀,当时江先生一进门,我就觉得谢方圆这个角色,非他莫属。”
江若听得发虚,又觉得好笑,心说周导眼力不行啊,没看出来席总对我避之不及?
这马屁真真拍在了马腿上。
两人一直被送到车旁,还是上次那辆黑色的商务车。
席与风口头答应了酒会邀请,周导才点头哈腰地离开。待人走远了,江若也收了假笑,腮帮子有点僵,抬手掐着脸颊捏了捏。
被席与风看见了,淡淡一眼,喜怒难辨。
两人就这样原地站了约莫一分钟。见席与风没有说点什么的意思,江若心里吐槽这人高冷过头,连“谢谢”都不会说,面上却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冲席与风礼貌地道了别,扭身就走。
走两步又停下了。
江若不吃回头草,但喜欢走回头路。
席与风还站在原地,走到他跟前视线下意识上移,江若才后知后觉自己比他矮半个头。
身高不够,气势来凑。江若抬高下巴,一声“席总”喊出了使唤人的意味。
这回席与风竟然应了,很低的一个“嗯”字,洗耳恭听的态度。
反倒弄得江若不习惯。
但话都到嘴边了,自没有咽回去的道理。
“做不到的事,还请席总悠着点给承诺,知道您在应付,但是……”说着叹了口气,江若摊手,一副“拿你没办法”的样子,“我比较笨,会当真的。”
等江若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间的拐角,席与风忽地自喉间逸出一声轻笑。
像是咂摸出一点有趣的东西。
司机老刘上前:“要不要送这位江先生一程?”
“不用。”不过须臾那笑意就散了,席与风开门上车,“回南山一趟。”
南山便是席家主屋所在地。
席与风特地晚一步回去,想着这会儿席望尘多半已经将他的“光辉事迹”传得举家皆知。
刚进到屋里,方姨就急匆匆走到门口,劝席与风今晚别在这儿留宿。
“老爷刚才发了好大一通火。”她压低声音道,“这种时候还是避一避,别往枪口上撞。”
席与风不听,还是往里走。
第一个发现他回来的还是席望尘。
席望尘发现了,等于全家都发现了。
席成礼还没睡,披着睡袍下楼,脸色极难看。
没等坐下就忍不住开口:“听望尘说,你包了个人?”
席与风没否认。
“长本事了。”席成礼哼一声,“听说还是个男的?”
接过方姨递来的茶,席与风喝一口,甚至没打算出声。
无所谓的态度成功将席成礼惹恼,哐的一声,瓷杯拍在桌上。
席成礼怒道:“私下玩玩也就罢了,弄到台面上,让整个席家都跟着你丢脸?”
“您也说了只是玩玩。”席与风扫视在楼上探头探脑的母子二人,眼神出奇地冰冷,“怎么,您能玩,他能玩,就我碰不得?”
“他”指的自然是席望尘。
一句话将席成礼噎了回去,除却愤怒,更有一种被挑战权威的诧异。
“你、你……”席成礼指了席与风半天,“他们都说你变了,我原本不信,还以为你是个懂事的,没想到你……”
席与风放下手中的杯子,犹自淡定:“人都是会变的。”
“那也不能……你这样怎么对得起孟岚?外面人人都知道她是你未过门的妻子。”
茶是喝不下去了,席与风站了起来:“要说对得起,当年您在外面风流快活,何曾想过家中还有个妻子?”
回到楼上的房间,席与风从柜子里拿出行李箱,将留在这个家的最后几件衣服一股脑丢进去。
方姨跟进来,苦口婆心地劝:“老爷说话难听归难听,倒也是真为你好,你不听也就罢了,先应下来服个软,哪怕做做表面功夫,非要跟他吵一架,又是何苦……”
席与风兀自收拾衣服,态度却全然不似在赌气,更像早有安排。
也有耐心听长串唠叨,等方姨说完,他才开口:“没事,迟早的。”
方姨云里雾里没弄懂:“迟早什么呀?”
席与风不欲与她多做解释,省得她担心,岔开话题道:“以后我就常住我妈留的那套房子,离公司近,更方便。”
说起衣食住行,方姨立马被带跑偏:“那你平时怎么吃饭?可不能吃外卖,不健康,要不我每个星期去两趟,给你做点熟食送过去,放在冰箱里,拿出来热热就能吃……”
席与风一一应下,把方姨送出去之后,桌上的手机一振,孟潮发来的消息。
无非也是打听:听人说你今晚带你的小情人一起吃饭了?
席与风回复:刚好碰到。
孟潮打了个电话过来:“还刚好,你这么老谋深算的人,以为我会信?”
开了免提,席与风把手机放在桌上:“随你信不信。”
他还有几件私人物品要拿,边收拾边听孟潮说废话,时不时应一声。
“这下好,整个圈子都知道你小席总又下海了。”
“下海?”
“就染指风月了呗,先前你无欲无求满脑子工作,好不容易找个女明星没几天就分了,他们还以为你那方面有问题。”
“……”
“不过这招管用,就一个晚上,你纨绔子弟的人设已经立稳了,早知道先前别喝那些个酒,找个人带出去遛一圈完事。”
听席与风说要搬出主家,孟潮也不大赞成:“至于做到这一步吗?你走了,他们母子岂不是更得意?”
拿起桌面的一个木制相框,目光在照片上的美丽女人身上停留几秒,席与风将它放在行李箱的最上层,然后将箱盖合上。
“让他们得意。”少许的一丝温度仿佛也被关了进去,席与风冷声道,“飘得越高,到时候才摔得越重。”
孟潮一向支持席与风整顿这鸠占鹊巢的母子俩,甚至还嫌他动手太晚,白白让他们多过了好些年快活日子。
关于动手的因由,席与风却是一直没有向任何人说起。他只告诉孟潮,他要用最简单粗暴的方法,让他们母子俩从席家滚出去。他们还不配让他大动干戈,大费脑筋。
现在事情发展尚算顺利,一切都在预设之中。
除了那个人的出现。
电话的结尾,孟潮也拿这个打趣:“听说那男孩是个演员,我就去查了,你猜怎么着,我们席总要捧的人,连个百度百科都没有,这怎么行,我叫人连夜给他建去了。”
席与风提着行李箱往外走:“那还得谢谢你。”
“自己人,不客气。”孟潮蹬鼻子上脸,“话说你捧人也不给人家弄个男一号,回头传出去,也不怕别人笑席总小气?”
老刘上前接过行李箱塞到后备箱,席与风上车,关门,将吵闹留在外面。
顺便回答:“他自己要演男二。”
孟潮啧啧称奇,说这小演员有点意思。
随即在挂电话之后给席与风发来一段视频,让他快看,说有惊喜。
席与风当他闹着玩,加之不喜在车上看手机,没有立刻点开。
等到了住处,把带来的东西归置妥当,在夜风习习的露台上点燃一支烟,另一只手腾出空再去摸手机,才随便点开,按下播放键。
白墙,黑板,课桌椅,教室场景。
四四方方的画面中,一名身量修长的少年走了进来,摄像头也因此找到焦点。
午后斜阳疏懒落在讲台前的一片空地上,那少年的头顶、肩膀也沾了斑驳余光。
他冲镜头深鞠一躬,直起身时,一双澄亮的眼睛,像在透过镜头向整个世界传递他昭彰的自信,以及与之相匹配的野心。
“各位老师好,我叫江若,今年十七岁,报考的是表演学院的现代舞专业。”
一周后,几十公里外的影视基地,二十二岁的江若走在初春尚且寒冷的夜里,狠狠打了个哆嗦。
明天《莺飞》正式开机,江若搭乘今天最晚一班巴士来到这里,从站台到基地里面尚有一段距离,这个点接驳车已经停运,他只好徒步走去剧组包下的宾馆。
他是从医院直接过来的。安何做完手术身体虚弱,江若亲力亲为照顾他到能下床走路,还不放心,找了个护工看着,这才舍得走。
进组要用的东西都没来得及准备,把在医院陪床用的拾掇带来了,路上盘算了下还差条毛巾,进到影视城里面,先去24小时便利店跑一趟。
怎么说也混了两年,江若对这里的熟悉程度和门口的保安大叔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进门先跟老板娘王姐打个招呼,问她家孩子开学没。
收银的圆脸中年女人说:“早开了,哭着喊着不愿意去,上学弄得跟上坟一样。”
江若哈哈笑,从货架上拿了条最便宜的毛巾,又顺了支打折的洗面奶,去柜台结账。
深夜客人少,王姐边扫条码边跟江若闲聊:“这回拍哪部戏啊?”
“《莺飞》,明天开机。”
“哟,大制作,今天还在门口发红包呢。”
“是吗?这么热闹。”
“你在里面演谁,有名字吗?”
“男二号,您说有没有。”
“嘁,两年前你头一回来这儿,就说演的是主角,我们家小宝还跟你要签名,结果呢?”
“结果呢?”
“他都上小学了,你还没火起来。”
江若又笑:“签名千万别丢啊,说不定这回真火了呢。”
王姐当他又说胡话,没往心里去。结完账装袋,拿起柜台旁货架上的一盒创可贴,一并放进购物袋里。
江若刚“欸”了声,就被王姐抢了话:“送你的,随身带着。平时拍戏磕磕碰碰多,下回再满脸血跑到我这儿来,我可不给你包扎。”
假装不知道她说的是哪回,江若嬉皮笑脸地应了:“好嘞,下回我直接就地躺平,谁让我受伤我就讹谁一笔。”
王姐白眼一翻:“出息。”
拎着东西走到门口,又听王姐说:“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和机会,这行要是干不下去,试试别的也不是不行。”
脚步顿了顿,面向门外的江若眼中映了远处零星的灯火。
“不了。”江若听见自己说,“经历过不同的人生,哪怕一次,就回不去了。”
好比入戏,一旦全身心沉浸,就再难抽离。
何况曾经那样璀璨过,怎能甘心回归平庸。
走到外面,江若仰头望天,像少年时期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伸直拇指和食指,两手比数字八,一正一反指腹相接组成个框,把夜幕中最亮的那颗星星框进去。
好像这样做,光芒就属于他了。
做完不禁自嘲幼稚,江若放下手,呼出一口气,接着大步向前走去。
哪怕这辈子都不可能实现,他也要站在离梦想最近的地方。
三月下旬,最后一波寒流悄然离开枫城,草长树木长的葱茏季节,电视剧《莺飞》正式开机。
江若饰演的谢方圆最常出现的地方是排练厅,因此被分到B组。除却重要镜头都是副导演在这边监督,因此拍摄日程不算紧张,每天十到十二个小时的拍摄,偶尔熬个大夜,还没到咖啡泡枸杞的时候。
工作氛围轻松,人自然好相处。连只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这边拍摄的女主角唐佳念都喜欢B组,每次来都请大家喝奶茶,空闲时间忙着拉人打牌,美其名曰工作之余享受生活。
她尤其喜欢和江若一块儿玩。江若牌技不错,总悄么声站在唐佳念后面,关键时刻指点一二,唐佳念说她从入行就流窜于各个剧组的牌桌,从来没赢得这么爽过。
也会和江若讨论舞蹈相关。女主程莺这个角色选她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也学过舞,拉丁舞,虽然剧里女主跳的是芭蕾,两者在技术层面上鲜少共通,但江若好歹是舞蹈专业出身,基本功扎实,给了她不少指点和建议。
两人偶尔还会一起吃饭。唐佳念是近两年通过一部电影进入观众视线的流量小花,看得出来家境也不错,自是不吃剧组的盒饭,每餐都是助理从外面买了送来。
江若见了也不羡慕,抱着自己的盒饭吃得喷香,弄得唐佳念也想尝尝。
真尝了,第一口就皱眉:“这哪里好吃啊?”
“那是你没挨过饿。”江若说,“没东西吃的时候,炒鞋垫子都好吃。”
唐佳念想象了下大锅炒鞋垫,条件反射地捏住鼻子:“噫——好臭。”
一来二去,唐佳念和江若打得火热的事,剧组上下人尽皆知。
起先众人没觉得如何,还经常打趣:“怎么办,咱们的女主要跟男二跑了,赶紧让编剧改剧本去。”
后来不知是谁从隔壁剧组传来的消息,说江若带资进组,是个靠卖屁股上位的。
这种事在圈里司空见惯,大家心知肚明就好,本也没什么。奈何江若和唐佳念走得近,被有心人看了去,便添了层“明明是个gay还拉着女主炒CP”的一言难尽。
况且说什么圈外大金主,总不能真是席家的大公子吧?不就开机前剧组请客坐一桌了吗,全程没有半点交流,听说散席之后也各走各的,这哪是金主和情人,分明是陌生人嘛。
席家大公子是什么人,冷若冰霜,眼高于顶,哪能看得上这种小角色?
而且他不是喜欢女人吗?就在隔壁剧组拍戏的那个周昕瑶,不惜花大力气把她捧成真正的明星。
哦,原来江若不仅是个卖屁股的,还是个虚荣的骗子,敢跟席家攀关系,没脑子还是不要命?
而这些流言,远在枫城市中心的席与风也被迫听了一耳朵。
自是孟潮说的。除了他,没人爱管这等闲事。
还不直说,偏要拐弯抹角:“席总可真是只管杀不管埋啊。”
席与风正坐在回去的车上,问对面:“我杀谁了?”
“你家那位小演员呗。”孟潮在电话里说,“你利用完人家拍拍屁股就走了,倒把人家推到了风口浪尖,鲁迅先生说的‘捧杀’,是这么个意思吧?”
席与风微微蹙眉,道:“发生了什么?你把舌头捋直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