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接着捧

《莺飞》是江若去试镜的那部电视剧的名字。

由枫城本地的一家新影视公司筹拍,一般这种本土项目,都需要当地的知名企业投资支持。

因此江若对席与风能帮上忙这件事很肯定。

这事江若琢磨了一路,眼下说出来了,倒是倍感轻松。

他从不自诩清高,既然已经变成一场交易,最后一点尊严也已被踩在脚底,何不索性厚着脸皮,抓住机会为自己谋利?

想通的江若松一口气。

接下来就交给席与风定夺,不管他愿不愿意帮这个忙,江若尽力争取过,就不会留遗憾。

席与风沉吟片刻,开口先是个问句:“《莺飞》……佳视筹拍的剧?”

江若心说果然,枫城的大小消息在他们那儿都是互通的,忙点头道:“是的,青春励志题材的电视剧。”

方才还张牙舞爪出言不逊,这会儿瞬间变乖,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车内的人,生怕一眨眼人就跑了似的。

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席与风又问:“为什么不是男一号?”

按戏份来说,肯定男一号最好,但是……

“我喜欢男二的设定,想演他。”江若说,“您看这忙是能帮还是不能帮。”

理直气壮的语气,席与风却瞧出了他的局促不安。

既有将自己的命运交到旁人手中的不确定,又难以掩饰强烈的渴望。

这神情席与风觉得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一时想不起,也不好让人一直站着淋雨,席与风告诉窗外的人:“我差人问问,有消息再答复你。”

雨下到半夜才停,次日云销雨霁,江若煲了山药排骨汤送到医院,给安何盛汤的时候,鼻尖一痒,扭过身连打三个喷嚏。

安何接过勺子自己盛:“都提醒你会下雨,让你带伞你偏不带。”

抽了张纸擦鼻子,江若瓮声道:“多麻烦,万一落在哪儿忘了带回来,又要重新买。”

“那你买伞是为了放在家里当摆设吗?”安何不理解。

江若振振有词:“有些东西,可以放着不碰,但一定要拥有。”

安何舀一口汤着急往嘴里送,被烫得直抽气:“就像嘶……就像梦想一样吗?”

听到这个许久不曾提起过的名词,江若愣了下,旋即便笑了:“差不多。”

席与风的办事效率比想象中高,下午三时许,江若接到了来自《莺飞》剧组的电话,通知他明天下午参加复试。

意料之中的结果。

挂电话后,江若拿起手机先给某个号码发了条消息:接到剧组的通知了,谢谢席总。

自认为短信内容真诚礼貌无可挑剔,江若发完就把手机丢到一边,拎起水壶去打热水。

打水回来又送安何去做术前常规身体检查。手术安排在下周,主任医师操刀,江若在网上查过,枫城这家医院尤其是这位医师在心脏疾病治疗方面颇有经验,患者反馈也良好。

还是迷信地翻了翻黄历,甚至研究了下周的星座运势,确定都是吉象,江若才放心。

检查项目繁多,里里外外忙了一下午。回到病房刚坐定,手机响了。

这回是江若之前演司机的那个剧组来的电话,名叫赵森的执行导演带来了一场精彩的川剧变脸,光是从声音都能听出讨好谄媚。

“上回那事,是剧组内部传达有误,是个天大的误会。”

“哦,是吗?”

“是是是,我今天打这个电话,是代表剧组来给江老师道个歉,顺便邀请您重返咱们剧组。”

江若头一回被人喊“老师”,险些没憋住笑:“回去干吗,继续演司机?”

赵森忙道:“不不不,司机这个角色没什么发挥空间,我们这里还有几个戏份重的角色……”

“不必了吧。”江若越听越心寒,因而再难保持客气,“上次您赶我走,剧组上下都看着呢,如果我又回去,您觉得他们会怎么看我?”

没等赵森回答,江若接着道:“况且,我没有吃回头草的习惯。哪怕这草又鲜又嫩,全世界仅此一棵。”

电话挂断,刚好看见屏幕上的短信提示,席与风发来的。

点进去看,就四个字:走个形式。

江若此刻的心情也只有四个字——非常不爽。

虽然刚才在电话里他扬眉吐气,把对方堵得话都说不出,可等通话结束,那股报复的快意顷刻间消散,唯余泄气后的无力。

他有什么好得意的?得到梦寐以求的机会,被人另眼相待,还不是因为席与风在背后帮他打点?

说不定外面已经传开了——名不见经传的演员江若,攀上了枫城赫赫有名的富豪企业家,今后的演艺生涯怕不是要开挂了。

即便在向席与风开口之前设想过这样的情况,做足心理准备,眼下当真轮到了,江若还是有点堵心。

不过他经历得多,自我调节能力锻炼得不错,再度拿起手机时,面上已瞧不出端倪。

他回复短信:谢谢席总。

不知道说什么,把感谢挂在嘴边总不会错。

等了会儿那头没再回复,江若权当这件事就此画下句点。

放下手机时长舒一口气,卸下重担般的轻松里,掺杂了一股不具名的空虚。

好在时间推着他不停向前,江若翻出剧本,对着用笔标出来的剧情,逐字阅读,很快便于故事中沉浸。

在大人物的安排下,二次试镜自然比第一次还要轻松顺利。

不过传说中的“形式”还是要走。在门口排队的时候,江若扫一眼前后的人,他以为自己多少会产生一种悲悯的心理,其实并没有。

在他蒙受不公平待遇的时候,从来没有人为他可惜,那么同样的状况角色调转,他也不会向这些前路已定的人给予过剩的同情。

试镜过程中有一个小插曲。

江若表演的那段,剧情是男二号,也就是谢方圆,动了重新回到舞台上的念头,过往在眼前闪现,交织着煎熬的内心独白。他独自走在漆黑的路上,月色清朗,周遭唯余风声,他慢慢定住脚步,仰望头顶的月亮,在一片渺无人迹的空地上张开双臂,跳起舞来。

原本这段主要考验的是表情处理和台词功底,到最后江若没忍住,踮起脚做了几个简单的芭蕾动作。

表演完后,作为评审之一的选角导演低头看履历表:“江若是吧,学过跳舞?”

“是的。”江若说,“民族舞转现代舞。”

舞蹈专业的学生各个舞种都会一点,而且有底子在,就算现学也有模有样。

选角导演闻言点头:“好。”

江若见他原本凝重的表情舒展,大有松口气的意思。

显然是以为天降横祸,好好的剧组被塞了个草包进来,这下一看,没想到关系户还有点业务水平,自是谢天谢地。

复试结果当场公布。

江若自此开始更加忙碌,一边是即将手术的安何,另一边是即将进组的拍摄。

新影视公司劲头很足,演员刚一敲定就把接下来的工作排得满满当当,剧本围读,宣传照拍摄,开机仪式……原本以为进组前的二十来天足够照顾安何到出院,结果江若指哪儿打哪儿地跟着剧组跑,每天早出晚归,几乎碰不到醒着的安何。

答应过的事做不到,江若于心有愧,安何劝他放宽心。

“我住院是为了排队等手术,又不是断了腿不能动,不需要你整天待在这儿照顾我,再说……”安何垂眼,“再说你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不能因为我搞砸了。就算看在钱的分上,也是拍摄更重要啊。”

关于手术费,江若告诉安何是跟老同学借的。安何知道江若当年从舞蹈学院辍学时几乎众叛亲离,听说是老同学,差点手术都不想做了,让江若赶紧还回去,别再惹一身腥。

江若只好说是中学同学,交情不错没结过仇的那种。

倒也不是没想过说家人借的,可这么说可信度更低,毕竟连安何都知道,他的家人早死光了,一个都没剩下。

好在安何耳根子软又好骗,被江若三言两语糊弄过去。

于是江若在外奔忙的同时心系医院,近几天剧本围读,他都是一结束就拍屁股走人。

这天没跑掉,合上剧本刚站起来,就被导演孙尧喊住:“小江啊,先别着急走。”

原是今晚安排了聚餐,除了在场的剧组成员,还有几位主要的投资商收到邀请。

导演发话,江若不得不留下。

跟剧组的车前往酒店的路上,江若摸出手机给安何发了条消息。安何表示十分理解社会人的无奈,并叮嘱他敞开肚皮,帮他把不能吃的那份也吃了,什么鱼啊虾的,拣贵的吃。

嘴馋得活灵活现,完全不像一个明天要进手术室的病人。

待到地方下车,入目的赫然是锦苑低调奢华的霓虹招牌,江若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进到里面刚坐下,就听见外面走廊上吵嚷声越来越近,一口一个“哥”,莫名熟悉。

接着制片人和导演齐刷刷站起来,江若眼皮一跳,梗着脖子不朝门口看。

掩耳盗铃实属下下策,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

江若听见制片人自以为很懂地安排:“席总您要不坐那里,就小江旁边的位置。”

没有听到否定的声音,江若只觉得有一阵寒气逼近,紧接着身旁的座椅被拉开,有人坐了下来。

三度光临锦苑,江若依旧没领略到高级酒店饭菜的美味。

坐都坐不住,仿佛捂住耳朵都能听到关于席与风和他的议论。

无非关系户,资源咖,包养,情人之类,圈子里司空见惯的事,江若却还没学会和这一道道既鄙夷又羡慕的眼神和平共处。

临近尾声,江若借去洗手间离席,在隔间里待了二十多分钟。

洗手又花了三分钟,估摸着该散席了,江若大大方方走出去。

然后就碰上了最不想碰到的人。

以及那位打扮很牛郎的弟弟。

看清从洗手间出来的就是刚才坐在席与风身边的小演员,席望尘很流氓地吹了声口哨:“哥,你的小情人在这儿呢,刚怎么说他已经走了?”

江若进退两难,正思考是该无视这兄弟俩径直走开,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打个招呼,四处飘忽的视线冷不丁与一道投过来的目光相接,下意识倒吸一口气。

江若知道自己走不掉了。

没有人能忽略席与风,哪怕他只是站在那里,眼神里既没有恳求也不含温情,扫视路人般的平静。

语气一如既往地淡漠:“我不知道他还在这里。”

结合之前目睹过的迅速分析了形势,江若在心里哀叹,认命般地上前,站到席与风身旁时已然拿出最佳演技。

挤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江若说:“原本是要走了的,想再看他一眼,毕竟马上就进组了,没法经常见面。”

此话一出,无疑坐实了两人的关系。

江若瞧见席望尘脸上掩饰不住的窃喜,如同期末考本来毫无翻身可能的差生,偶然听说班上的优等生全部迟到的好消息。

“没想到哥你真喜欢男的啊……”又忍不住怀疑,席望尘上下打量江若,鉴赏商品的眼神,“不过既然是个演员,怎么从来没在电视上看到过?”

这话有点扎心,在娱乐圈混了两年还没有姓名的江若,笑容差点挂不住。

刚要说点什么扎回去,被席与风抢先一步:“等拍完这部戏,就能看到了。”

席望尘继续泼冷水:“哥你有所不知,这剧情跟年代剧似的太正了,又是大女主戏,捧不动男演员……”

江若简直听不下去,心说我要是有这么个没眼力见又嘴欠的弟弟,早提棍子揍得他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正想着,没注意身边人的动作,江若的肩膀被一只有力的手搂住,紧接着往某个方向一带。

撞进席与风怀里的瞬间,那股只有在咫尺方寸间才能闻到的雪松清寒闯入鼻腔,与之相佐的,是淡淡的烟草味。

让江若罕见地有一种,他是个活生生的人的实感。

声音也因为距离的缩短变得很近,甚至能感受到发声时来自胸腔的振动。

一把低沉的好嗓音,说起浪荡子的浑话也悦耳动听。

“那就再投几部,接着捧。”席与风说。

作者有话说:

江若:这可是你说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