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打过腹稿,自认并不紧张,在听到肯定的回答后,江若还是松了口气。
“那见一面吧。”他说,“时间你定。”
席与风没有表示异议,挂电话约莫半小时后,通过短信发来一个地址,时间定在后天下午五点。
想来他们这种人是很忙的,分分钟千亿资产的来去,能腾出一时半刻跟“平民”见面,江若合该谢主隆恩,然后乖乖退下。
江若偏不。
他回了条短信过去:撞档期了,六点行不行?
过几分钟,席与风回复:可以。
实际上江若这个咖位的演员,还用不着排档期。
但总归有几件自己的事要忙,比方说这天,他要去一个剧组试镜。
林晓帮他牵线得到的机会,说是新成立的影视公司投拍的,故而没太多陈腐的条框规矩,感兴趣的角色都可以试试。
江若选了男三号,内敛深情人设,暗恋女主,镜头台词少,没什么存在感。
重点是竞争不激烈,成功率较高。
试镜安排在下午,地点在一家酒店。
其他主要角色也在这里试镜,剧组开了几个房间,门口放了指示牌,走道里乌泱泱站满人。
多是年轻鲜嫩的生面孔,江若站在其中最短的队伍里,数了数前面几个房间门口在排队的人数,在心里把胜算又拉高十个百分点。
男一男二就算削尖脑袋也不一定抢得到,毕竟还有内定这回事。
虽然在试镜这件事上被泼过无数次冷水的江若如今妥妥地是个保守派,但队伍向前经过男二的试镜房间时,还是没忍住,朝里头看了几眼。
剧本他在医院陪床时抽空看了,男二是名舞者,相较于男一号与女主角的感情戏较少,事业线反而颇为丰满。
他和女主是青梅竹马,从小热爱舞蹈,却在登顶的路上因为一场意外跟腱断裂,再无法跳他最爱的芭蕾,也因此在青春最好的几年中变得消极颓废。后来,他在机缘巧合之下被点醒,更换主修舞种重新回到舞台上发光发热,进而重获新生。
江若对这个角色最感兴趣,连安何翻了几页剧本后,都说这个角色简直是为他量身打造。
可合适又怎么样?江若望向里面在试镜的男演员,显是来前没做功课,芭蕾基本手位都摆不对,活像只招摇过市的鸭子。
按捺住换个队排的冲动,江若别开视线,强行转走注意力。
试镜过程很顺利,选角导演抽的那段台词正是江若预演过的。
结果怎样不好说,毕竟存在很多不确定因素。选角导演让回去等消息,江若便向评审席鞠躬,退场。
到外面抬头瞧一眼天色,来时还能看见云缝里漏出来的一点阳光,这会儿已然阴云密布,酝酿着一场不知去向的雨。
为省钱,江若还是坐公交。
天气变化影响交通,城市主干道部分路段拥堵,导致花在路上的时间拉长,等江若抵达目的地,距离六点已经过去十三分钟。
奔跑着冲进写字楼,对前台说找席与风的时候,江若分明看到那小姑娘眼神中的犹疑,掏出手机正要自证,就听一道声音从旁传来。
“是江先生吗?”
江若扭头,见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走过来,忙应道:“是的。”
“席总让我来接您。”男青年做了个“请”的手势,“请跟我来。”
江若原以为自己会被带到顶层。按照电视剧的套路,总裁办公室都设在最高处,目的是方便站在落地窗前俯视整座城市。
或者为了即便不关门窗,也可以正大光明地做一些销魂乐事。
结果电梯到十五层就停了。江若跟在男青年后头没走几步,到了一间大门虚掩的会议室门口。
进到里面,席与风果然坐在长桌的一头,右手搭在座椅扶手上,左手拿着份文件模样的东西。
同一只手,食指和中指间夹了支烟。
听到声音,席与风掀眼,放下文件之后顺手把烟在旁边的烟灰缸里按灭。
窗户是开着的,本就浅淡的烟草味四散开去,江若在离席与风不远不近的一个位置坐下的时候,已经几乎闻不到了。
嗅觉捕捉不到的信息,转而由视觉补上。头一回在全然清醒的状态下观察这人,江若将眼前的和脑海中的一一对应,让模糊的细节变得具体。
事后的清晨,江若曾醒来过一次。
当时累得厉害,艰难地半睁眼睛,看见一个男人站在床头,正在穿衣服。
衬衫纽扣自下往上,一路扣到喉结位置。侧面视角更显此人肩颈下颌线条优越,稍一侧身,胸肌轮廓都能看个分明。
而此刻,席与风穿戴整齐,让见过他衣衫不整的样子的江若有些不确定,好像那晚和眼前的是两个人。
至少那晚的席与风是有温度的,不像现在冷静得过分,仿佛进来的不是一个大活人,而是一缕无关紧要的空气。
面对来者毫不遮掩的视线,席与风的反应是抬手看腕表,说:“你迟到了。”
并非责怪的语气,而是陈述事实。
弄得江若一时愣怔,半晌才给出回应:“……路上堵。”
所幸席与风并没有打算同他计较,开门见山切入正题:“要什么,想好了吗?”
江若觉得自己有点跟不上对方的节奏。根据他的经验,这种类似敲诈的行为,被敲诈的一方应该竖起十足的戒备,至少先发制人划个范围,告诉他哪些可以要,哪些想都别想。
不过也省去了浪费口舌的麻烦。
江若便也直截了当地说:“借钱。”
然后报了“三”打头的六位数,刚够安何的手术费以及后续的治疗开销。
几乎是江若刚收声,席与风就从手边的文件里抽了张纸,反过来空白面朝上,推到江若面前。
“卡号。”
过程快得不可思议,快到江若行走江湖的一套谈判技巧都没派上用场。
拿到卡号,席与风递给身边助理模样的青年,让他去打款。
十分钟不到,江若就收到了到账短信,整整三十万,一分不少。
纸和笔还在手边,江若在卡号下面另起一行,写下自己的姓名和身份证号。
这才是他要求面谈的目的,当面给出承诺显得诚恳许多,不然怎么看都像个骗完钱扭头就玩消失的人渣。
“我叫江若。”他把纸递回去,“这笔钱我今年内一定如数归还,如果您不放心,可以留个——”
“不必。”席与风看都没看那纸一眼,“这是你应得的。”
短短几个字,让江若心口倏地一凉。
是了,初次见面他就在讹钱,旁人不了解他的过去,亦不知他秉性,自是先入为主,给他贴上了另有所图的标签。
他口中的“借”字在席与风眼里不过是个幌子,目的在于粉饰,让要钱的理由更冠冕堂皇。
自始至终,席与风都站在高高的金字塔尖上,俯瞰无数个像江若一样为了苟活拼命挣扎的凡人,并不好奇他们为何会沦落至此。
所以连他的名字都不想知道,因为根本没有互相认识的必要。
不知过去多久,江若听见自己笑了一声。
似在自嘲,又有几分释然的意味。他把那张纸收了回来,一边对折叠了几道,一边说:“既然席总这么大方,那我就不客气了。”
席与风又问江若,还有没有别的想要,显是不想被他缠上,从此多了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
江若问:“你觉得我还应该要点什么?”
“您”都省了,什么样的情绪不言而喻。
席与风等了会儿,见对方说不出具体的要求,起身打算离开。
刚走出去两步,听见江若在身后说:“差点忘了谢谢席总。”
语气也带着笑意:“不过席总可能有所不知,现在的年轻人转账都通过支付软件,幸好我今天带了卡,不然这钱可能都拿不到呢。”
席与风出生在一月末,二十八岁生日刚过去不久,被人拿年龄做文章还是第一次。
谈不上生气,只是多少讶异于这个叫江若的男孩的胆量。
刚才他在纸上写身份证号的时候,席与风不经意扫一眼,正瞧见中间几个数字。
二十二岁,大学刚毕业的年纪,难怪冲动莽撞。
对于和江若之间的种种,席与风权当处理一场意外的风流债。商人解决事情惯用钱作为衡量单位,最好能将所有的危机变现,一次性摆平,省得惹上别的麻烦。
没想到对方不按常理出牌,事情临解决,还敢冒险用言语挑衅,全然不怕他反悔,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
离开公司大楼,车从地下停车场开出去的时候,豆大雨点稀稀拉拉拍在车前窗上。
这部车隔音不错,因此当它开到路面上,视线随意投向窗外的某一处,无端有一种在看默片的错觉。
城市路边,流动的雨,孤零零站着的人。
许是在思考什么,江若静止般地一动不动,有出租车开到他跟前,他也不赶紧上前,任由空车停驻又驶离。
席与风不确定他是否故意。
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这人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尽是算计。容易被看穿,见多了也并不觉得有趣。
不过还是让司机掉头,让车在路边停了下来。
车窗降下,司机老刘在席与风的授意下对外面道:“江先生去哪儿?送您一程。”
江若先是一怔,待隔着雨幕看清黑色商务车里坐着的人,唇角微勾,神色添了抹玩味。
到底没矫情,拉开后座车门矮身坐进去。潮气一并涌入车内,席与风通过余光看见江若的头发和肩膀都沾了雨水。
他先抬手用袖子胡乱抹两下,接着不客气地从旁边的储物格里拽了几张纸巾。
刚把脸擦干,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江若抬起头,笑容得体:“用您几张纸,不介意吧?”
听语气,已然恢复冷静。
席与风不置可否地别开目光,举起手上的文件接着看。
路面平坦,宽敞的车像一座行驶在风雨中的温房。
报完地址之后,江若就再没发出过声音。
安静到席与风差点忘了车里多了一个人。
翻页的时候视线无意瞥过身侧,入目的是一截白净修长的脖颈,接着是一双大而黑亮的眼睛。
却茫无焦点,半天都不眨一下,似乎把刚才在雨里没想完的事又捡起来,再度陷入思考。
至于在想什么,与席与风并无干系。
之后的四十多分钟里,后座的两个人各自忙碌,时间因此飞速流逝。
抵达江若说的地点附近,是江若主动让老刘靠边停,说再往里巷道路窄,进去就不好出来。
下车前还不忘感谢老刘送他一程,全然忽略了席与风这个人似的,开门下车一气呵成,头也不回。
老刘在后面让他把伞拿上,他也只背着身摆摆手,继续向前走。
这一片聚集了多个年代久远的老小区,低矮楼宇被灰黑色的天空压着,显出摇摇欲坠的破旧。
是出生在枫城的席与风,数不清经过多少次,却从未打算踏足的地方。
那么多年没想过,眼下自然也不会想。席与风对老刘说“走吧”,车子再度发动,在尚且宽敞的路口掉了个头。
方向的变化让席与风坐到了靠近楼群的窗口,因此能够更清晰地看到刚从他车上下去的人,是怎样去而复返的。
地面坑洼不平,匆忙的脚步溅起水花无数,裤腿都湿了大半。江若小跑到车前,敲开窗户。
“刚才您问我,还想不想要别的——”待车窗降下,江若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我现在想到了。”
席与风眉梢微挑,颇有些意外。
面上依旧沉着,启唇不紧不慢道:“说说看。”
胸膛因为喘息剧烈起伏,江若此刻的模样落在席与风眼里,狼狈是其次,更多的是透过被打湿的清润双眸显现出来的,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坚定。
以及经历过风雨,仍然不服输、不认命的傲气。
既然已经想好,江若就不会犹豫。
他深吸一口气,说:“我想演《莺飞》的男二号。”
“席总神通广大,想必这对您来说,不算什么难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