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谁嫖谁

次日是个晴天。

枫城今年的冬天格外漫长,春节过去大半个月,气温还在个位数徘徊,难得出太阳,体感仍是湿冷。

从锦苑出来,司机老刘已经等在车旁,席与风上车,让开去城南的家里。

路上席望尘打来电话,席与风没接。紧接着铃声又响起,宿醉正头疼的席与风刚要按掉,瞥见来电显示是孟潮,接了起来。

“敢问席总可知现在几点了?”

“嗯。”

“就‘嗯’?”孟潮拔高嗓门,“快十点了,您是忘了咱们九点有约吗?”

席与风对好友的咋呼习以为常,说:“出了点状况。”

孟潮脑袋转得快:“不会又是你亲爱的弟弟搞的鬼吧?”

席与风听不惯“弟弟”这个称呼,又敷衍地“嗯”了声。

“他干什么了?又带你去喝酒,还是领你去泡妞?”

“往我床上送人。”

“……!!!”

即便看不到孟潮的脸,席与风也能猜到他有多震惊。

出口的却是一声叹息,孟潮早有预料般地说:“他们母子俩终于还是做到了这一步……”

对于这件事席与风不愿多谈,他在电话里简单告诉孟潮说要回家一趟,碰面时间改到中午。

孟潮说不急,晚上也行,然后犹豫地问:“你不会要回去揍席望尘吧?”

“不会。”席与风答得干脆,“做戏做全套。”

孟潮松了口气:“那就好,毕竟这个节骨眼上,还是尽量避免节外生枝。”

挂电话之前,孟潮没忍住,顶着被拉黑的风险问:“话说……昨晚感觉怎么样?”

席与风果然因为这个问题脸色一沉,语气还是无甚起伏:“你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

自知踩雷,孟潮忙收起好奇心,打了个哈哈将电话挂了。

恰逢前方红灯,等待的时间,席与风抬手摸向脖颈侧后方异样的一处,按开后排的镜子照了照。

一道寸余长的红痕,是抓伤。

本就阴郁的心情更添烦躁,眼前一闪而过一张被情欲熏得过分明艳的脸,席与风眉心微拧,在前方跳绿灯的时候告诉司机:“开快点。”

席家主屋位于枫城南面,依山傍水,闹中取静的地方。

车沿着平坦的水泥路一直开到半山腰,五米高的雕花铁门向两边打开,门口的守卫立在一旁,鞠躬后目送商务车继续上行。

从此处到屋前还有一段距离,席与风歪靠在座椅上休憩,老刘出声说到了的时候,他睁开眼,车窗框着一片苍茫绿色,倒显出几分春意。

下车,进屋,席家的早餐刚端上桌,保姆方姨见到席与风,脸上立刻露了笑:“大少爷回来了,正好赶上吃饭。先坐,我去给你弄个蔬菜三明治。”

方姨在席家干了近三十年,看着席与风长大,自是知道他吃不惯馒头包子这些碳水重的。

坐在桌边的萧茵“欸”了一声,方姨急着回厨房没听见,萧茵脸色不豫地叫来管家,让他去厨房让方姨炸两根油条,席望尘爱吃。

说话的工夫,就见席成礼从楼上下来,后面跟着哈欠连天的席望尘。

席家早餐一向晚,萧茵母子进门后尤甚。席成礼倒也不一味地惯着,逐级而下的时候扭头训斥道:“明知道今天有重要的会议,昨晚还喝酒?”

“昨天不是周末嘛。”席望尘又打了个哈欠,眼泪都出来了,“又碰到大哥,一高兴就多喝了几杯。”

待走到餐厅看见已经在用餐的席与风,席望尘顿时清醒:“哥你昨天不是……”

没蠢到把昨晚的所作所为说给父亲听的地步,席望尘话锋一转,险些闪了舌头:“看你昨天那个喝法,我还以为你就睡在锦苑了呢。”

听了这话,萧茵嘴角一扬,接腔道:“别胡说,你大哥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锦苑是什么地方?枫城臭名远扬的销金窟,饶是席成礼自己就常去,也耻于接受自己的儿子成天往那儿跑。

席望尘哪听得懂萧茵下的套,直愣愣地交代:“大哥就是去了呀,我是听说他在那儿才去的,刚好让我在停车场门口把他堵到,可巧了。”

“你哥那是去应酬。”席成礼说。

席望尘嘴快道:“应什么酬啊,房间都开好了,还唬我说要回去睡觉,被我一叫就返场,喝得比我还多。”

萧茵的笑容多一分,席成礼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望向席与风,见他神色如常,亦没有要反驳的意思,失望之余,席成礼却没说重话,只提醒:“一个人少去那种地方,常混迹于那边的多是些心怀鬼胎的,当心被缠上。”

席与风面无表情地应了声。

这事就算过去了。萧茵显然对席成礼的轻描淡写十分不满,几次三番把话题引回席与风身上未果,转而说起了公司的事。

“和荣盛那个项目,小风是不是舍不得撒手?昨天我去公司想把企划书拿给望尘看看,也没——”

“着什么急,项目就在那儿,能跑了不成?”席成礼打断萧茵的话,转头面向席与风,许是因为于心有愧,语气都软了几分,“我知道你在这个项目上投入很多心血,可是说好了给你弟弟一个锻炼的机会——”

席与风也没等席成礼把话说完,态度不咸不淡:“等下去公司,就让项目经理上交企划书。”

因着得逞,后半段萧茵没再在餐桌上发难。

席与风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三明治就起身离席,方姨跟他到门口,唯恐他没吃饱似的又打包了些小菜。

“这些年你回家的次数越发少了。”方姨叹着气,“每次还没坐多久就要走。”

席与风说:“工作忙。”

方姨劝道:“再忙也不能忘了吃饭,把身体累垮了,赚那么多钱又有什么用?夫人还在世的时候啊,也是这么说的。”

听到“夫人”二字,席与风抿唇,垂眼看向摞得整齐的玻璃碗,到底接了过来。

刚要上车,席望尘从屋里追出来,问:“昨晚我去你房间敲门没人应,服务生说你带了个人进去?”

席与风:“嗯。”

“嗐,早说嘛,搞了半天原来是我临时找来的几个小男孩你看不上。”说着席望尘压低声音,“放心吧大哥,这事我绝对不会告诉父亲。原来你之前包养那个女明星是为了掩人耳目,嗐早知道我就……”

席与风扯了下嘴角,稍纵即逝的讥诮,对这母子俩的小伎俩心知肚明。不欲多逗留,他打开后座车门便钻进车里。

席望尘还有话想问,趴在车窗口喋喋不休:“是谁啊?锦苑的服务生吗?”

席与风不理他也不气,看一眼驾驶座那边,凑近了小声道:“怎么样,那药效果不错吧?我费了好大劲才弄到手。”

本想邀功,却被席与风投过来的森寒视线吓得一噎,席望尘讷讷地问:“大哥你不会生气了吧?”

“怎么会。”语气却是轻松的,席与风似笑非笑,“只是这东西既然这么难弄,下回还是留给自己,别浪费了。”

一小时后,抵达公司的席与风先召集各部门经理开了个短会,随后叫来助理施明煦,安排项目转交事宜。

换领导人并非小事,项目易手后,之前敲定的方案极有可能被推翻,经理位置都可能易主。而且造成经济损失事小,动摇团队信心事大,席与风预备给项目核心人员批大假,发奖金,不能让辛苦熬夜的员工寒了心。

末了才得空交代施明煦:“下回席望尘再找我,不要轻易透露我的行踪。”

施明煦这回没多问,只点头说知道了。

对于这个姨母家的表弟,席与风有心扶植。一方面他毕业后在华尔街投行干过两年,投资眼光和抗压能力兼备;另一方面,按照目前的局势,席与风最需要的就是不会背叛他的自己人。

忙完已是正午,在电梯上席与风拨电话给孟潮,轿厢抵达一楼时正好接通,电梯门向两边打开的瞬间,听见孟潮的声音从两个方向传来。

“席总披星戴月,日理万机,”还是吊儿郎当的模样,孟潮握着手机笑说,“想见席总一面可真不容易。”

正值饭点,孟潮提前在附近的餐厅订了包间。

进到里面,席与风随意拉了张椅子坐下,摸口袋掏烟,另一只手转动砂轮,接着是一阵烟草燃烧的轻响。

“这是憋了多久?”孟潮又笑,“抽烟不是浪荡子标配吗,你尽可以在公共场合放开了抽。”

席与风回了句“没憋”,薄雾自唇边缓缓逸出,他抬手按太阳穴,疲劳地合眼。

显然是累了,昨天被席望尘搞那么一出,还要起大早回家演戏,孟潮不禁摇头叹息:“这又是何苦,扮猪吃老虎先把自己名声搞臭了,外面可都在传你一晚上要玩三个。”

席与风哼笑一声:“三个?”

“怎么,你还嫌少?”

“嗯,十个也行。”

“……”孟潮无语片刻,酝酿之后提议道,“依我看,不如让我妹妹早点和你——”

没等说完,便被席与风打断:“你疯了?”

他下巴微抬,烟夹在指间:“这种时候把人往火坑里推,有你这么当哥的吗?”

“我们家到底能帮你几分,反正商业联姻,婚后你俩个体自由,各玩各的,我妹也没意见。”

面对友人的好意,席与风毫无所动似的:“不必了。真想帮我,离我越远越好。”

这种时候,情分无异于利刃,捅伤对方,更有可能波及自己。

席与风向来理智,因此他面对任何事情,哪怕是旁人眼中的危机,都能游刃有余,从容应对。

到底相交多年,深知对方脾性,后半段孟潮没再提要帮忙的事。

就是没忍住,聊完公事后又开始旁敲侧击地打听昨晚种种:“话说你今天这么累,看来席望尘给你送的人质量不错?”

“不是他送的人。”席与风说。

“敢情你躲开了?那就好,不然少不得给那边送把柄。”孟潮笑盈盈,胆子也大了些,“所以后来跟你共度一夜的是……?”

眼看就要问出东西了,席与风停了没动几下的筷子,话题便拐了个弯:“你今天话这么多,看来还没吃饱。”

孟潮连连摆手:“饱了饱了,跟你谈公事效率太高,五分钟就撑得胃胀。”

就是在这时候,席与风的手机响了。

拿起一看,陌生号码。

稍做迟疑,拇指按下接听键。

那头的江若,并没有想到电话会这么容易打通。

半个小时前他悠悠转醒,首先触动神经的是身体上的钝痛,比起多年前初学舞蹈练基本功的痛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床上足足坐了十分钟,江若才大致厘清发生了什么。

房间里除了他没别人,他先挪到卫生间清洗一番,还好用了保护措施,不算太麻烦。

面向一整面镜子墙时,赤着上半身的江若看见自己身上或被抚摸或被揉捏出的痕迹,尚且没太多感觉,待抬手摸上略显红肿的唇,昨晚的一切霎时涌入脑海。

鲜明得让江若能回忆起每一个细节,哪怕是那人轻轻的一下眨眼,或者身体交融时一拍契合的心跳。

以及冷得像冰块的一个人,接吻的时候竟有一种把人拆吞入腹般的急切热烈。

至于这热烈里有几分源于药性,几分源于男人征伐的本能,便不得而知了。

本打算把昨晚当作一场新奇的体验,江若甚至觉得自己占了便宜,毕竟那种高级货被他白嫖了。然而当他从卫生间出来,看见放在桌子正中的一张显眼名片,才有了一种“哦是他嫖我”的自觉。

拿起纸片,看着上面“席与风”三个字,江若心说有趣,原来你们上等人也不都像张绍元那样无赖。

既然人家绅士地留了联系方式,自然没有不联系的道理。

抱着自己也说不清的微妙心理,江若拨打了名片上的号码。

只嘟了两声就接通了,当对方质感昂贵的声音响在耳畔,江若不合时宜地回想起这道嗓音情动低喘时的性感。

席与风:“喂,哪位?”

下意识打算自报家门的江若,在开口前想起自己的名字于对方来说只是两个没有意义的汉字,索性换了句直接的:“席少这是饿了多久?”

应是问句本身基调的关系,即便以玩笑的口吻说出来,也难免掺杂些许嘲讽揶揄。

倒显得咄咄逼人了。

而落在席与风耳朵里,通过惯性思维转化,便只剩下某种更为直接的意图。

于是江若听到席与风用完全没在开玩笑的语气,把问题抛了回来。

“要多少?”

站在回影视城的大巴车上,江若泄愤般地用手指狠戳开裂的屏幕,给安何发消息:我现在不仅是语言上的巨人,也是行动上的巨人!

不管谁嫖谁,一夜情已经发生,作为主动方的江若一朝翻身扬眉吐气,迫不及待要将此事宣扬。

安何兴许在忙,等了半个钟都没回复。

在这短暂又漫长的三十分钟里,江若等到了座位,脑袋抵着玻璃窗发了会儿呆,身上舒服了些,类似难堪的情绪也逐渐消退。

难堪……重复咀嚼了一遍这个词,江若哂笑,心说还真把自己当什么贞洁烈男了,被人随口反问,竟生出一种受到羞辱的愤怒。

不过回想几十分钟前的那段对话,江若并没有后悔一口回绝。

“我要什么,席少又知道了?”当时的他没等对面回答,紧接着道,“一场意外而已,打个电话就当回访,您不必这么紧张。”

现下想来,紧张的哪是席与风,分明是江若自己。

按照江若锱铢必较的习惯,碰上这种情况早狮子大开口了,就像上回对待张绍元那样。

在维护自身权益和维持基本的生存面前,他向来没有底线。

可没来由地,江若就是不想和电话那头的人扯上这种肮脏的关系。

好像帮他、回应他,都是为了钱一样。

明明是为了他那张脸嘛——“嫖客”江若如此想着,为自己的反常行为找到合理解释,并在下车后,把从口袋里掏出来的,还留有体温的名片扔进了站台旁的垃圾桶。

想起挂电话前,席与风那句不容置喙的“那你想好了打我电话”,笃定他的目的在于碰瓷似的,江若的火气又蹿到脑壳顶,差点把那名片从垃圾桶里翻出来,丢地上踩几脚。

到底没这么干,因为快迟到了。

下午有两场戏,虽然没台词但有正脸。

林晓正空闲,溜到给非主要演员用的大化妆间里给江若弄妆发。

在嘈杂的环境中,两人不得不拔高音量对话。正聊到晚上吃什么的话题,化妆间门忽地从外面打开,执行导演赵森领着个面生的男青年走了进来。

“小林。”看见林晓,赵森上前,“给他化个妆,不要太打眼的,他演司机。”

“……司机?”林晓疑惑地确认。

这部剧里只有一个司机角色。

闻言江若也站了起来,赵森注意到他,皱眉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江若莫名其妙:“我是司机的演员啊。”

“剧务助理没通知你吗?”赵森环视四周,没找到人,转脸面向江若时不耐烦地挥手,驱赶的架势,“把衣服换下来就走吧,你被解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