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两个世界

二月春寒,枫城街头到处都是叶子掉光的秃树,以及春节后恢复工作神形疲懒的人类。

傍晚,郊外影视基地,江若领了剧组盒饭,找了处不那么拥挤的墙根,管他土豆丝是咸是淡,蛋花汤有没有蛋,“啪”地拆开一次性筷子,拌着白米饭就往嘴里塞。

昨天拍了场大夜戏,早上跟A组拍几场背景板戏,收工的时候又被场务叫住,说群众演员不够,让他来凑数。

想着之后还有戏份,帮个忙也没什么,江若便跟着大伙儿去到剧组包下的宾馆,分到一套看着就经手无数但质感尚可的西装,穿上到外面吹西北风。

说好的一小时完事,结果导演不满意多拍了几条,耽搁一下午。

这会儿江若的牙齿还在上下打战,一口夹生的米饭咬不动,掺着汤咽下去,食道都被剐得生疼。

刚才一起出工的群众演员吃了一口,就把盒饭丢到一边,怨道:“这都凉了,怎么吃啊?”

一帮人便商量着一起去影视城外面的饭馆吃小炒,问江若要不要一起,江若摇头:“我赶时间,等下得去趟市里。”

众人便也不强求。临走前还不忘嘱咐江若,下回有活儿记得喊他们,显然把他当群头了。

江若自是应了,心里想的却是,赶紧吃,不吃待会儿没力气讨债。

坐上最后一班去往市里的大巴时,天已经黑透。

在邻窗的位置看向外面,江若瞧见门口还蹲着乌压压一片等戏的群演。夜戏往往比白天的累,薪水也高些,运气好还能蹭一顿剧组的夜宵。

要不是有任务在身,江若说不定也蹲在其中。毕竟他也是从群众演员走过来的,演司机跟群众演员的区别并不大,都无名无姓,都挣钱混口饭吃,哪分什么高低贵贱。

想到昨晚男主角嫌他惹眼,要求造型师将他梳高的头发放下来遮住脸,江若后知后觉被戳了笑点。

映在车窗上的面孔扬起唇角,似在嘲笑那男主乌漆墨黑大半夜的,也不怕被头发挡住视线的司机带沟里去。

江若在这部戏里面演男主角的司机,没几句台词,倒是跟着剧组学了不少“上流社会”的规矩。他站在灯火辉煌的酒店门口,先就着光可鉴人的落地窗整理了下着装,这才发现自己把剧组的西装穿来了。

顺便接个电话。

江若的手机用了两三年,平时摔打磕碰不少,一条横贯屏幕的裂痕导致接听键都滑不顺畅。

好不容易接起来,听到电话里又是安何那畏畏缩缩的声音,江若一个头两个大。

“我人已经在门口了。”江若的语气不由分说地强势,“今天无论如何,我都会给你讨回公道。”

“就、就算他愿意给钱……”电话那头的安何仍是气弱,“也不算什么公道啊。”

江若笑一声:“难不成你更想他跪下向你道歉?”

安何沉默片刻,做出选择:“那、那还是要钱吧。”

挂电话前,还不忘提醒江若注意安全:“要是他不愿意给就算了,你别跟他纠缠,就当我……我被狗咬了一口。”

江若心说这狗可够贱的,咬完就跑,然后推开门,大步走进酒店。

许是他气势太足,对前台说找1808号房的张绍元时,前台服务生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拿起电话拨过去。

不知对面说了些什么,挂断电话后服务生露出为难的表情:“张先生说不认识您,还请您——”

她刚开头,江若就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无非几句应付,叫人先走,容后再约。

江若早就想好对策:“告诉他我就在楼下等,等不着就不走了。”说着偏头看向酒店大门,笑了笑,“除非张先生打算纡尊降贵,不走正门。”

他说到做到,交代完就走到大堂正中的休息区,一屁股坐沙发上。有服务生上前倒茶,江若也毫不推让,热茶虽苦,倒有几分驱寒的作用。

这一等,就连喝五杯下肚,喝得江若困意上头,险些睡过去。

连天的拍摄早令他疲惫不堪,能撑到现在完全是看在钱的分上。

江若倚着沙发柔软的靠背,打了会儿盹。

他的意识还是清醒的,眼睛也只是微微眯着,因而在捕捉到一道与众不同的身影时,睫羽一颤,骤然睁眼。

是一个男人,立在大堂西南角的落地窗前,一件铅灰大衣将他的背影衬得修长,落在喧嚣炫目的霓虹中,有种清冷的孤寂感。

玻璃里面的世界,一切都变得安静。

江若怔住好一会儿,直到又来了个人,点头哈腰地把那男人叫走,他才回过神。

看方向是往电梯那边去了。也是,来到这种场合的不是谈生意的就是找乐子的,再不然就是像他一样要债的,俗世俗人,哪有什么遗世独立的风骨可言。

正在此刻,大堂正中的旋转楼梯上,有个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逐级而下,东张西望的,像在躲什么人。

江若掏出手机跟照片一比对,立刻站起来,迎了上去。

锦苑二楼的包厢里,席与风抬手,推开一杯即将送到嘴边的酒。

乐声震耳轰鸣,耳膜都跟着嗡嗡响。最惹人心烦的场合,却不得不出席,人家三番五次地邀请,在同一个圈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不好一再推拒。

这场的东家喜好低俗,挺雅致的一个房间搞得乌烟瘴气,台上甚至有穿着暴露的女孩在跳舞。

正跳到精彩的部分,场中唯一没往那边看的就是席与风。坐在他身边的女孩见他沉着脸,眼皮都不抬一下,识趣地退了开去。

又忍不住盯着他瞧,为这难得一见的好皮囊。

弄得做东的惶恐不已,以为席总眼界高看不上,险些喊人来换一批。

被席与风拦下了。

他站了起来,顺便拿起手机挥了挥,示意有电话要接。

“那您先忙,您先忙。”那做东的满脸堆笑,“正好我再让他们拿几瓶好酒,回来还请席总赏脸品尝。”

门“哐”地关上,噪音戛然而止,席与风才呼出压在肺腑的一口浊气。

接电话是借口,他只想找个地方静一静。

锦苑他常来,枫城拢共这么大,圈子里的人找乐子都爱往这儿跑。

来得频繁了,恍惚真以为自己属于这鬼地方。

他行至拐角僻静处,后背靠着墙闭了闭眼睛,还握在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

施明煦发来的消息,说夫人刚才来了趟公司。

眉心微拧,席与风干脆拨了个电话过去:“她又干什么了?”

“要看和荣盛的项目企划书。”施明煦陈述道,“不过项目经理已经下班了,没看成。”

“父亲和席望尘呢?”

“老席总今天没来公司,二公子没跟来。”

“嗯。”席与风应了声,“如果还有下次,就让她看。”

施明煦罕见地着急:“可是项目是我们做的,投资也——”

“一个项目而已。”虽然打断了对方的话,席与风仍是不急不缓,“让你给她你就给。”

“可是……”

“如果没记错的话,我聘你当助理,只提过一个要求。”

“……”

“不记得了?”

“记得。”

“说来听听。”

“无条件服从上级的指令。”多的话已经不必说,那头的施明煦自觉认错,“对不起,我只是不忍心把大家辛苦熬出来的成果拱手让人。”

项目是席与风谈下的,论付出他不比任何人少。然而眼看就差临门一脚,球却被别人截了去,他倒是没什么不甘,只说:“往后有的是机会。”

又谈了些工作上的事,临挂电话,席与风道:“以后别再称呼萧茵为夫人。”

“那……该如何称呼?”施明煦想问为什么,顾及方才的触雷,话到嘴边还是拐了个弯。

席与风也无意为他解惑:“直呼其名。”

说着,始终平静的眼底罕见地浮现一抹阴沉:“我的母亲,你的姨母,才配被称作夫人。”

“萧茵不配。”

挂断电话,席与风把手机放回裤兜里的时候顺便摸了摸另一边,空的。

想起烟丢在了包厢里,眉宇间的褶皱又深了几分。

不悦停留不过一瞬,又恢复漠然的神情,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真正牵动他的心绪。

锦苑最豪华的包厢与众不同地设在二楼,出门便是走廊,再往前是一道雕花栏杆,站在那儿,可将大堂以及门外的景色一览无遗。

本不欲逗留,但在听到一段自楼下传来的对话后,席与风停下了往包厢方向前行的脚步。

大堂,江若把张绍元堵在路中间:“张总,还记得我吗?”

张绍元做贼心虚,根本不敢正眼看他,虚张声势道:“你谁啊?让开,别挡道。”

眼看人闪身要走,江若及时预判对方遁逃的方向,一个侧步拦住他的去路:“昨晚床上还一口一个宝贝地叫着呢,今天就翻脸不认了?”

他这话并没有收敛声音,因而引得路过的人频频往这看,探究这两人的关系。

张绍元一时慌神,语气不善地说:“有什么话不能私下说,非要在这种地方……”

“我也不想在这种地方。”江若耸肩,“可您吃完就溜,又贵人事多不接电话,我只好亲自跑一趟。”

说得张绍元脸色更难看,道:“你想怎么样?”

直到此刻,江若才确定这家伙连安何的长相都没记住,自己随口胡诌就让他上了当。

想到安何身上青紫斑驳的伤痕,江若眼神冷了几分,嘴角依旧挂着笑:“我能怎么样?无非想从您这儿讨点应得的报酬。”

“你留个号码,回头我打给——”

“别回头了,现结吧。”

被打断话的张绍元很是惊讶,似乎没想到眼前的人如此恬不知耻。昨晚本地一家影视公司攒了个局,席上他见这小男孩喝醉了乖顺得很,便带回了自己的房间,还当捡了便宜吃白食,谁能想到这家伙清醒后如此不好糊弄。

江若懒得管他怎么想,抬手指指他臂弯下夹着的包:“张总这么阔气,抽几张给我还不是顺手的事?”

张绍元的包里确实有一笔不少的现钱。像他们这种出来玩又怕家里老婆知道的,都会尽量避免刷卡留痕迹,用纸钞最方便。

江若也不是白混的:“如果不顺手,我也不介意抽个空亲自去张总家里走一趟,听说张总家庭和睦,有一位贤惠的妻子……”

原本张绍元还有些犹豫,在听了这番无异于威胁的话之后,当即便放下包打开,从里面抽出几张钞票,环顾一圈四周确认没有熟人,不耐烦地递过去:“拿去拿去。”

像打发路边的叫花子。

江若并不在乎,接过钱数了数,摆出为难的表情:“我还以为按照昨晚的表现,要辆车都不过分呢。”

张绍元眼睛睁得更大,不可思议的样子。

到底怕他真跑去家里闹,犹豫片刻,张绍元又抽了一叠出来:“够了吧?”

接过钱,江若麻利地数了两遍,这才露了笑:“张总大方。”

事情解决了,张绍元得空仔细看看面前的人。一瞧才觉得古怪,怎么比昨晚更好看了?

哪怕穿着不合身的西装,江若出众的样貌依然叫人没法把他和敲诈勒索的惯犯联系到一起去。

他有一双猫儿般的圆眼,眼角却微微上挑,此刻弯唇笑着,狡黠中无端透着几分明媚的纯良。

让张绍元生出了再搞他一次的心思。

然而对方并不打算给机会,数完钱就麻利地揣进口袋,留下一句“后会无期”,就要走。

转头的瞬间上掀眼帘,入目一抹纯净的白,江若先是一愣,随后不期然触碰到一道视线。

和白衬衫如出一辙的冷,像山峦之上经年覆盖的积雪。

又很清,仿佛能一眼看透江若昂贵的打扮之下,内里真实的廉价。

脱去大衣,越发显得那人身材颀长,手随意抄在西装裤兜里,让他整个人有种漫不经心的倨傲。

事实也是如此,那男人立于二层,却有如站在遥远的山巅,令人不由得飘浮起来。

脚刚离地,又被身旁人谄媚的声音拽回地面。

张绍元满脸堆笑:“这么巧啊,席少。”

江若看见那男人不甚明显地点了点头,似在应答。

接下来是张绍元一连串的恭维讨好,什么下次请客务必赏光之类,一概没有落进江若的耳朵。

江若自顾自想,他什么时候站在这里,又听到了多少?

待看清楼上那人始终薄唇微抿,眼底一片沉寂,才倏然清醒。

如果栏杆是凿不穿的铁皮,那么隔在中间的空气便是钢筋水泥,将楼上楼下彻底分为两个世界。

迅速收起了无意义的庸人自扰,江若扬眉,冲楼上抛了个挑衅意味的笑——

你们自诩上等人,还不是蠢到被我骗?

也许是错觉,江若看见那人静无波澜的眼神里,一闪而过的轻蔑。

审视都谈不上,充其量看个热闹。

走到门口,江若鬼使神差地回头,正看见那被称作“席少”的男人转身,往锦苑最豪华的包厢行去。

脊背挺拔,姿态却轻慢,身在名利场中却置身事外似的。

感应门打开,外面刺骨的风灌进来,衣着单薄的江若狠狠打了个哆嗦。

却没有贪恋室内的温暖,而是甫一出去,就头也不回地钻入寒潮。

反正这种地方没机会再来。

两个世界的人,也不可能有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