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豪杰聚关中

“贾诩必是来游说于我……”韩遂沉吟道。

他当初造反确实是被逼的,但时至今日,带甲数万,威震西凉,若再说是身不由己就牵强了。他跟一般的西凉莽夫不同,非常清楚自己的位置和分量,也知道自己这几万羌胡步骑对关东军来说意味着什么。

考虑片刻,朗声道:“刀斧手列于帐前,随时听命!”

马腾一侧首:“文约兄,这一套吓唬旁人或许还行,贾文和可不是寻常之辈。”

韩遂轻哼一声:“不只是为了吓他,我要让朱广知道,韩某不是易与之辈。”

马腾本来打算劝止,但转念一想,现在董卓大势已去,韩文约不可能为了他跟关东军开战。之所以如此,不过是为了坐地起价。行吧,随你去,左右对我也没什么坏处。

军营外,贾文和被朱广的亲随们簇拥着。而隔着一道辕门,羌兵虎视眈眈。

但他视若无睹,就站在辕门外,跟把守的羌兵攀谈着。他这人看起来实在没什么杀伤力,一通家长里短说下来,人都想搬把马扎来让他坐下,病怏怏的怪叫人担心。

不多时,先前入内禀报的张横握刀出来:“征西将军有请!”

“有劳。”贾诩揖个手,就往里走。身后的护卫们如影随形,却被张横挡住“韩将军只请贾长史一人入内。”

贾诩一抬下巴,示意卫队就在营外等候,自己则与张横同入营中。

一路上,他毫无顾忌地窥探着韩遂军营,张横也不加制止。还没到大帐,远远就瞧见林立的甲士,手里明晃晃的大刀很是吓人。

当初朱广想让他去跟匈奴人谈,他不愿去,说过刀丛跳油锅非他所长。但这回却不一样,西凉叛军的情况他很熟悉。

从刀锋下从容而过,张横先一步替他掀起帐帘,他微微俯首表示感谢,头一低,踏进了帐中。

帐内上首高坐一人,当是韩遂无疑,斜坐一个相貌威猛的壮年,不知是谁。下首左右两排,分坐数名戎装战将,加上进来的张横,应该是传说中的韩遂“八部将”。

韩遂马腾都有雄姿,之前对贾诩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如今乍看来一病汉,先就瞧不上他。又见他左右张望之后,只平揖一手,连个周全的礼数都没有,韩文约语气不善:“你为何不行礼?”

“我为什么要行礼?”

“我乃征西将军,你不过是左将军幕僚,须知尊卑有别。”

“阁下的征西将军,是董卓冒朝廷之名假授。在下的长史,却是左将军亲辟,能一样?”

一句话,韩遂马腾齐齐色变!怎么地?我俩的将军不作数了?

“这么说,关东军是不承认我们了?”韩遂说话间手捉刀柄,恫吓的意味十足。

贾文和只当没看见:“那得看朱将军怎么说,邺城行朝怎么决定。而这两方面,都取决于阁下怎么作。”

“这还用说?我扔大兵而来,是为增援董卓!抗击关东军!”

贾诩面不改色:“那还等什么?阁下帐外刀斧手林立,把我拉出去砍了人头祭旗,然后东进长安,跟南北两路大军开战吧。”

“你以为我不敢!”韩遂大怒。

“呵呵。”贾文和轻笑。“阁下在西凉,乃至关中,都算得一方豪杰。我不过是小小长史,有什么不敢的?不过,阁下得考虑清楚,杀我不比捏死一只蚂蚁费劲,但要跟左右两将军的数十万大军对抗,恐怕……”

话一出口,韩遂及帐下诸将都笑。

“贾诩,我跟朝廷打仗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左右两将军有多少兵力我不清楚,但数十万这种话,三岁娃娃也骗不到。再说,当初皇甫嵩张温等人也没见在我手里讨到多少便宜。”

“我所言是真是假,开战后自然见分晓。至于阁下认为自己的军队骁勇善战,我只能说,右将军我不知道,但我们左将军麾下胡汉步骑也不是光吃饭。”

韩遂一时语塞,这人到底来干什么的?怎么开口闭口都言开战?

马腾本不想说话,但听到此处,忍不住问道:“贾长史不是来作说客的?”

“自然是。”

“可我怎么看你倒像是来宣战的?”

“文约先生咄咄逼人,我也是无可奈何。”

马腾看向韩遂,现在我们的余地不大,人家既然来了,还是先听他怎么说。后者干咳一声,并不言语。

见此情形,马寿成转向贾诩,带了点笑容:“先生有话请说。”

贾诩一皱眉:“文约先生也是读书人,就是这么待客的?阁下应该看得出来,我可不比你身强力壮?”

八部将窃笑起来,韩遂面色也缓和了些:“坐吧。”

贾诩刚坐下去,就盯着马腾:“阁下是镇西将军马寿成?”

马腾一愣,看向韩遂时,见对方不悦,但人家已经点穿了,还装什么?遂笑道:“先生怎么知道的?”

“将军坐的位置,还有年纪相貌也和传言中相差无几,因此大胆猜测。”

“正是在下。”

贾诩见他承认,站起身来俯首一揖。马腾看韩遂脸色很不好,忙道:“先生之前说我们的将军称号是董卓冒朝廷之名假授的,作不得数,现在怎么……”

“昨日在渭桥,将军本可以拦住我军,但贵部只合不回,有意放我军过去。左将军领你的情。”

马腾估摸着韩遂快要发作,赶紧岔开话题:“这事就不用提了,先生还是说正事吧。”

贾诩闻言,略沉默一阵,而后正色道:“前因后果,战局情势,相信两位都知道了,我也不必多说。此来,是奉左将军朱广之命,促请两位反戈一击。”

马腾昨天放朱广过去,其实就已经有这个打算了。但现在在人家军营里,也不好贸然表态,遂静待韩遂。

“我为什么要听朱广的?董卓干的事,虽然大逆不道,但我也对抗了朝廷好些年,有什么区别?”

“有!”贾诩斩钉截铁。“董卓除了死,没有其他选择,不管是左将军朱广,还是右将军袁绍,都不会给他任何机会。但文约先生可以选择继续与朝廷对抗,也可以选择反戈一击,将讨逆之功,补举逆之罪。然后去作金城太守。”

语至此处,转向马腾笑道:“只要寿成将军愿意,朱将军非常乐意表荐阁下为武威太守。”

坦白说,这个条件还是挺吸引人。之前韩马的叛军虽然践踏凉州,兵锋一度迫近“三辅”之地,太守虽然不是很大,却进朝廷认可的,具有合法性。

但朱广显然小看了韩遂。

“金城本在我控制之下,何需他朱广表荐?”

贾诩笑得暧昧:“文约先生是不满意?那尽可开出条件来,我回禀左将军就是。”

韩遂却没了下文,当着马腾的面,难道说我要作凉州牧?闷了一阵,突然不耐烦地甩了甩衣袖:“文和先生跟我这儿说半天,我倒忘了问,这个朱广能代表朝廷么?”

“当然,左将军是持节出征。”

韩遂冷笑一声:“说是左将军,但之前没人知道他是谁。就算要谈,我也不跟他谈。”

“那文约先生要跟谁谈?”

“要谈,我就跟右将军袁绍谈。人家是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哪是什么来历不明的左将军可比?”

马腾在他说话间使几次眼色,朱广自从救出天子和陈留王以后,名动天下,你怎么能如此贬低?再说了,我可跟他过了一招,要打起来,还真不知道鹿死谁手!

贾诩低下头了,好一阵不说话。

马腾暗暗着急,韩遂泰然处之。

良久,贾文和站起身来,神情阴鸷:“那,今天到此为止,告辞。”

韩马二人万没料到他突然要走,一时失了分寸,马腾霍然起身,挽留道:“先生留步,有话好好说!”

贾诩陡然提高音量:“好好说!这是好好说?文约先生,我不妨告诉你,袁绍今明两天必到,你大可以跟他去谈。但我也提醒你,左将军不点头,你谈出花来也没用!”

韩遂可不是轻易给吓倒的,当即作色道:“那咱们就手底下见真招!”

“哈哈!”贾诩大笑。“那你就等着南北两军数十万步骑踏平凉州!之前朝廷要应付各地动乱,只派皇甫嵩董卓各带两万步骑进剿,足下尚不能挡。今董卓大逆不道,以致人神共愤,天下精兵都云集关中!足下非要逆流而动,我不拦你!”

韩遂眨眼之间将刀拔离刀鞘,帐下八部将纷纷跃起!

一时间,帐内肃杀,气氛紧张!

可不知是贾诩的从容淡定让他犹豫不决,还是真怕了所谓“踏平凉州”之说,韩遂那刀到底没有拔出来。

正作难时,马腾站了起来,稳步至贾诩身前,朗声道:“既然淡不下去,那文约先生请吧。”

贾诩知道他的用意,扭头就走。马寿成回首扫了一眼,紧握着刀跟在后头。这哪是逐客?分明是想保护对方出营!

“文和先生留步!”韩遂手还捉着刀,嘴里却已经脱口而出,他慌了。

贾诩正猫腰要往帐外钻,闻言止住步,也不回头:“文约先生还有话要说?”

韩遂脸上阴晴不定,一阵后,用力将刀捅入鞘中,一边笑,一边走下帐来。

贾诩回过身时,正好看到他朝自己长揖到底:“先生莫怪,我和寿成贤弟毕竟是顶着反贼的恶名。你突然来说要招抚,局势又这么复杂,因此不得不小心谨慎一些。若有冲撞先生及朱将军之处,还请见谅。”

八部将全愣了,心说这读书人翻脸怎么跟翻书一样快?刚才还要打打杀,突然就打拱作揖了?

贾诩的态度更加坚定了他们的想法,展颜一笑,诚恳道:“我们朱将军待人以诚,那是人所共知的。既然遣我来,阁下就不必怀疑。”

“来来来,请上坐,咱们详谈,详谈。”

其实刚才贾诩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还有什么好谈的?只一句话,你愿意吗?

韩遂还有什么选择?那把兄弟马腾一只脚已经踏进朱广的门槛了,自己要是一句不愿意,他回去就投了关东军!自己什么捞不着不说,万一把兄弟掉过头来打我怎么整?算了,先合力干翻董卓,弄个太守当当,往后再看局势怎么发展吧!

长安以东,霸陵郊外。

世道乱,黄巾、黑山、白波、西凉诸军并起,有个几千人就敢自称“大军”,但眼前的阵势会让你知道什么才叫作大军。

前锋已经抵达霸陵,殿后的还在鸿门,没错,就是当年项羽举行“鸿门宴”那地方。士卒车马前后绵延十余里,真正叫一眼望不到边。

按说,统率一支如此规模庞大的军队,主将该是意气风发?可袁绍却怎么也发不起来,事实上,从进函谷关开始,他就没怎么说过话,更别提笑脸了。

朱广麾下的降虏校尉高顺,站在关城前迎接他入关时,他几乎有不想进去的冲动。自己办法用尽,猛攻多日,依然未能前进一步。现在倒好,人朱广先一步进了关中,还派部队从背后发起进攻,夺下函谷关,杀了董卓之婿牛辅,然后打开关门让自己进去。

摸着良心说,他并不觉得应该感谢朱广,他甚至能够想像得到朱广作这个决定时的得意和张扬……

想到这些,他就觉得胸口闷得慌。

又走十余里,长安在望。

哨骑飞来,大声向他禀报着,左将军朱广,率同奋武将军曹操,破虏将军孙坚,及诸校尉在渭桥迎接右将军袁绍。

“朱子昂,有气量。”何颙赞叹着。

“哼哼。”袁术冷笑不止。

荀攸见袁将军脸色暗得吓人,提醒道:“将军……”

袁绍猛然抬起手,打断了他的话。胸膛起伏不定,好半天才突然笑道:“朱子昂亲自来迎,我又怎能失了风度?大军停止前进,你们都跟我走!”语毕,狠抽一鞭,纵马向前冲去。

渭桥西侧,曹操与朱广并肩,孙坚稍后,校尉一级的军官们在三位将军背后展开,静候右将军袁绍大驾。

拄着刀的曹仁突然开了口:“朱将军还真是威风,当年在东郡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他有这造化?”

听着这酸话,朱广麾下的校尉们都是闷葫芦,虽然不爽,却也没说什么。倒是荡寇校尉吴式嘿嘿笑着:“来迎吧,说你耀武扬威。不迎吧,又说是你妄自托大。做人难,做将军更难,作左将军尤其难,因为排名在右将军之前,唉,难呐。”

张辽忍住笑,盯他一眼:“不许说话。”

“我说的是实话。”

“尤其不许!”

曹仁脸色铁青,正要寻晦气时,夏侯惇喝道:“干什么?大家都是同袍弟兄,这叫阵给谁看?”

曹仁因他是兄长,只能压下怒火去。而北军校尉们也知道夏侯元让跟朱将军关系不一般,不敢冒犯他,也都闭了嘴。

前方蹄响,数十骑飞驰而来。当先一人,身跨黄骠骏马,身穿锃亮铠甲,未戴头盔,露出一张贵气逼人的脸来。

至渭桥东侧,方勒停坐骑。先不下马,观望一阵,袁绍才跳下地,也不向前走,就立在渭桥东侧。

朱广见状,轻笑一声,举步朝前。

他一动,袁绍也跟着迈步,两人连步伐都一致,恰好至桥中央站定。

这虽然谈不上什么历史性会面,但也是自洛阳事变以后,两人首次碰头。不管是桥东侧的还是西侧的,都等着看两人会是什么态度。

但是,左右二将军似乎分别许久,甚是思念,乍一见面,竟不知语从何起。两人就那么立在桥中央,没人行礼,也没人说话。

只有渭水在桥下缓缓流淌。

这场景让朱广突然想起眼前的情形在哪部电影里似曾见过?唐伯虎点秋香?借姑娘的肩膀靠一靠?给你一两银子意思意思?你这副德性还要十两?

一阵轻风拂过,袁绍头上的巾帻随风而起。得,这要是吹掉了,手帕也有了。

“袁将军。”朱广揖起了手。

“朱将军。”袁绍还一礼。

“请。”朱广一侧身,袁绍昂然而过。

两侧观众不禁有些扫兴,这就没了?不得有些冷嘲热讽?话里有话?夹枪带棒?

袁绍走过渭桥,与曹操孙坚大声说着话。无非是称赞他们行军神速,出其不意,首先与董卓主力交战云云。

而朱广立在桥中央,何颙快步上来,初时似乎还拉他手,但想到两人如今身份差别,改作长揖。

朱三双手拉着他,笑容亲切而富有感染力:“伯求兄,别来无恙否?”

何颙面有愧色:“朱将军,唉……”

“胜利在望,兄长叹什么气?”

何颙看着那张英气勃勃的脸,频频点头,什么也没说。

袁术路过,朱广朝他揖手,他只当没看见。倒是荀攸停了下来,揖手道:“子昂将军有大功于社稷,在下钦佩之至。”语毕,自去。

看来,颖川谋士集团跟自己是没什么缘分了。

朱广再回首向西时,袁绍已经和曹操等人自行离去了,但有三人还没走。一个是孙坚,一个是夏侯惇,一个是何颙。

“我本来不想迎他,先生非让我来。”

“将军展现的是风度,袁本初展现的是自负。”

“可人家根本不想鸟我。”“那又有什么关系?孙破虏、夏侯惇、何颙都是他的下属,但却能与将军相谈甚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