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永镇山河

长河如龙,只是一个简单的龙摆尾,加诸其身的种种手段,什么帝舟玉山南天师…都如水珠飞溅。

已经镇压长河数十万年,仿佛能够永恒的长河九镇。

竟然并不是根固于长河两岸,竟然是可以被抬起来的!

在敖舒意做到这件事情之前…没有人知道。

很多人们以为永远不会被改变的事情,或许只是还没有到改变的时候。哪有天长地久!

此一时也,长河万里腾身,神陆板荡。

仿佛山被拔根,水被抽脉,诸天万界,都能感受到现世的动摇。

神霄未开,诸方已蠢蠢欲动。

下一刻,天地有龙吟!

此声并不发自长河,也不来自龙君。

细听来,不是一声,而是两声。

一高亢一低沉,一轻灵一厚重,两声矛盾的龙吟,十分融洽地合在一起,彼追此逐,互相对抗又交响。

自那中州之地,倏然展起一面旗帜!

仿佛扯来一片天。

旗高扬,朔风烈。旗面上绣着一黑一白两条交缠的游龙,以身为线,分割旗面,形成玄奥高妙的两仪之形。当这面旗帜彻底地展开,天穹已经被它改变。

人们若在这时仰头,便能瞧得日月恍惚、天穹混淆,一幕天其实分两层,一半混沌一半清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此非苍天非黄天,而是“中央两仪天”。

它容括万物,是一切的开始。长河撼世的巨大波澜,也都尽在这片天空下,不往天外卷。

这时展开的,正是大景帝国的帝旗,乾坤游龙旗!

此旗招扬之后,才有一个极其宏大的声音响起——

“冥顽不灵!!!”

轰轰轰!长河咆哮的声音都被一时压下,八风尽开,青雷裂天!

发此声者,大景天子姬凤洲!

他的声音本来回荡于沧海上方的永恒天碑中,此刻却发于天京城,响彻长河两岸!

每发一声,中央两仪天就翻卷一次,将神陆动荡的余波抹去。他已从沧海脱身,举国势对抗长河龙君。

“烈山永志,山河永宁!”

“岁睦人和,日月在天!”

“吾乃中央帝国大景天子,今于道历三九二九年——为天下苍生,请人皇至宝!”

姬凤洲是半点缓和余地都不再给,甫一归返,即启杀着。开口就动用长河永镇的手段,要请出烈山人皇所遗留的宝具——说是人皇所遗,却也是人族强者供奉不绝、代代温养,寄托了人道胜景、辉煌洪流。

这尊宝具的力量,不仅未有衰落于时光,反而远逾于中古。

人都已经被逼得从沧海抽身回来处理水患,的确也没什么缓和的必要。

万万里滚雄声。

而后遽有凤鸣!

南方半为赤色,神霄凤凰旗招展,尾虹经天,火烧红霞,十分明艳。熊稷那天生显贵的声音,在那炙烈灿烂的焰色里,率先予以回应,其声曰——

“大楚皇帝,准予行玺!”

西方天穹一时尽墨,好像单独地陷入永夜中。连那玉京山的清辉也掩去,连紫虚真君的虚影,也在阴影中。在大秦天子极具威严、一言决天下的声音响起后,玉京山的轮廓,才重新在夜色中勾勒。

秦帝嬴昭言简意赅,说的是:“当有此诛!”

敖舒意掀长河而起,拔九镇而动,已经彻底撕毁过去数十万年的温情假面,触及了人族底线。这次霸国天子动用人皇宝具,目的已经不再是镇封,而是镇杀!

铁骑突出刀枪鸣!中央两仪天后,一时印出诸天璀璨星辰。荆国天子唐玄鉴的声音,像是孤骑一尊,自那诸天星辰里杀出,在无数次的碰撞和砥砺后,已经拥有杀穿一切的锐利。

他说的是——“斩立决!”

荆国的建立,本就是踩着神池水族的尸体。荆太祖唐誉的威名,是神池天王垫就。从开国到现在,对于龙宫的态度,荆国本来就比其它国家都强硬。

又有鹰唳长空,卷来一片青空之海,播撒万丈神辉。

大牧女帝赫连山海的声音,在青空中愈显辽远,比天穹更广,比神性更高。其声曰:“便如此议!”

其实这件事也没什么好议的了,敖舒意自己都不愿回头,也没人会在这时候放过祂。

总不能真见长河脱去,叫这老龙自由!

道历新启以来,现世几乎不曾有过如此剧烈的变幻。诸般异景,似走马灯转。像是一幅浓墨重彩的画,一张又一张的重叠。这个世界变幻万般,也都始终被牢牢把握。

执掌人族最高权力的几位君王,念动之间,天地改色,翻手覆手,人道洪流。

最后是东方天穹一片紫,经纬纵横如棋局。大齐天子姜述的声音在其中,只道了声——

“允!”

这就是这一局的最后一颗子。

原说落子无悔,本来生死有命。

整个神陆,骤然一定!

一方大玺,从天而降。

它的形制贵重已极,万古独尊。

上为九龙捧日,下是六合江山。

它其实并不巨大,相较于万万里长河,简直是微不足道的碎礁。

但是在它出现的那一刻,适才翻天覆地、怒涛席卷的长河,一霎静止。骇浪狂澜,尽被压服。水面平整得如同镜面,再看不到一点涟漪!长河万里无波澜,贴着河床,对齐河岸,像白色的土,缄默的平原!

那随着六位霸国天子开口而不断变幻的天地异象,都化作大片大片的浮光,投入这方玺中。

此刻它集六国霸权、合天下至尊,是国家体制的巅峰体现,几乎能代表当代的人道洪流!

敖舒意脚下所踩着的浪潮,已然静成一座水刻的山。

凝固的水,静止的山。

立足于山巅的长河龙君,那本来昂直的、超脱于天地的身形,一瞬间归于天地,归于山巅,一瞬间佝偻了!

如担重负,而竟不堪其负!

世间竟有超脱者所不能承受之重。

祂的脖子却直挺挺地,怪异而别扭地往上举,祂就这样抬着头,看着静悬高天的那方玺。

“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祂喃喃地笑了,灿烂辉煌的金眸里,有分明的恍惚:“当年烈山氏,曾予此玺,任我把玩。那时我相信,万物有灵,天地一家,种属并非藩篱。而今祂把这玺留下来,用这方玺予我的巴掌,作为赠我的礼物——祂大概从来,从来没有信任过我!”

烈山人皇曾经允许敖舒意把玩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

这敖舒意说的话也太荒谬了,仿佛已经失心疯!

烈山人皇若真有此举,几乎是暗示了下一尊皇!且不说敖舒意是否有统御天下的才能,让一个龙族为天下共主,岂有此等可能?!

而敖舒意所叩问的,关于烈山人皇的“信任”。对于六位霸国天子而言,或许更显得可笑。

这也算得个问题么?

人皇怎么可能完全地信任一尊真龙?

身为人皇,怎么可能用整个人族的安危,去验证敖舒意是否可靠?

为君为帝者,甚至都根本不会去考验人性,常常是有个危险苗头就抹掉了,遑论考验“龙性”!

无人理会敖舒意的呓语,那方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无情印落。

咔咔咔咔!

敖舒意脚下踩着的水刻的山,发出冰裂般的声响,一瞬间碎为微尘!

而敖舒意身形下坠,坠在微尘之中,也竟如尘!

轰轰轰轰!

九座石镇渐次落下,重新为长河上枷戴锁。得了一息自由的囚徒,重新被关进监牢之中。

敖舒意仿佛听到长河的悲鸣。但长河静止如此,几乎贴压在河床,哪有波澜,哪有声音?

“呵呵呵呵…”

敖舒意低着头笑。祂几乎已经不能再昂起头,祂的脊背也更佝偻了。

早就知道是这般结果的…

那尊号为“烈山氏”的皇者,活着的时候,已经无敌于世。此尊所留下的手段,岂是敖舒意所能抗拒?

况且今时胜旧时,如今的人道力量,也不是中古时期可比了!

但是九镇…已经抬起过一瞬。

烈山氏亲手筑造的九镇,被我,敖舒意,抬起了一瞬!

喀嚓!

敖舒意猛地抬头!因为用力过巨,与那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的镇压力量冲突,导致祂的颈骨都在冲突中断掉!

这可是超脱者的骨头,本来万世不磨,本可以永恒不朽。

可祂不想再低头了!

“烈山氏!!!”

敖舒意已经披头散发,全无皇者威仪,然而仰天怒吼,状若疯癫:“我尽我诺,守我的约,践行我的道,扞卫我们共同的理想!你却没有做到,你答应我的那些!我知道你已经死了,我怨不着你——”

祂的胸腔剧烈起伏,祂愤怒而痛苦地喘息,于愤怒中,带着钢刀剜心般的悲怆:“可我怎么能不怨你?!”

怎能不怨啊?

我事你如师,视你如父,一直都在追随你!

轰隆!!!

在长河的西极尽处,那玉京山的轮廓之后,代表着紫虚真君宗德祯的那尊高大虚影,一时嗔目!虚影中仿如虚笔勾勒的眼睛,一霎自虚显实,勾笔深刻,有如正在爆发的紫色天雷!

玉清道法,元始破妄极光灭!

自这双雷霆般的眼睛里,射出两道笔直的电光,洞穿时间和空间,落在敖舒意的道躯上,仿佛要阻挡什么。

但是晚了!

大景天子姬凤洲的怒声,在乾坤游龙旗之下翻滚——“你找死!”

但是也晚了!

九镇毕竟被抬起了一瞬。

所以在敖舒意仰天怒吼的时候,在那风波已渐止的近海之前,在那举世衰亡的沧海之上,人们看到——

一条金色的不可计量体长的神龙,超越一切而出现。横隔时光,拔空飞转,直接扑至那金光灿烂的中古天路,以龙躯纠缠!金辉互耀,仿佛本为一体!

于阙领十万斗厄大军,几乎有无敌之威,横扫天下,顾盼自雄,却根本没来得及阻挡。甚至是在他发觉的时候,金色神龙已与金色的中古天路密不可分。

超脱者的力量超脱所有,现世极限之下,都是被超脱的部分。当然也包括于阙,和他的斗厄军。

敖舒意的目的,竟然是这条中古天路!

长河上空,敖舒意堆了好几褶的眼皮耷拉下来,恰恰挡住宗德祯的“元始破妄极光灭”,发出惊天动地的钟声般的响。祂的眼皮的确被刺破了,但从刺破了的豁口迸出来的金光,却比先时更耀眼。

举世磅礴,天穹下沉。

在姬凤洲的主动催发下,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的力量再次被调动,再一次印下来。

敖舒意那死扛着不肯再低下的头颅,倔强得像是一个被砸下来的锥子。以颅为锥,砸穿了祂的脖颈,砸进祂的躯干,陷入足有小半截。这时候还没有血液流出,可是那超越一切而存在的亘古永恒,却已体现清晰可见的衰弱。

祂却在艰难地笑!

祂的不朽道躯在此,祂的力量却被送到了那横跨越时空的桥,化为肉眼能见的金色神龙,缠住了景国人穷极人力物力所造的通天大道,缠得这条堪称“奇迹”的造物,嘎吱嘎吱地响!

筑造这条中古天路所需的准备,可不仅仅是精心培育的九子血脉异兽,尽管每一只都是育兽的奇迹,但也只能算是引子。为了完整召回龙皇九子的力量,景国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广阔至无垠空间,深邃至悠远历史,不知做了多少布置!

齐国清海患,灭夏吞阳。秦国修虞渊长城,送太祖超脱。牧国王权敕神权,楚国改革换新天,就连被钳在北地的荆国,也屡荡魔潮。现世第一的中央大景帝国,却一直只是被动地迎接挑战。

他们这些年主要的资源投入,海量的人力物力,都在这条中古天路上。

可以说一旦被毁,就无法再复刻。

而它本可以永恒地跨越在沧海与近海之上,成为近似于东海龙宫、天净国般的造物,成为景国人在海上的了望塔和桥头堡,奠定海权!

“你们逼得我走上这条路,却说是我在找死。你们有加害者的从容,却控诉受害者发疯。”

敖舒意努力地想把自己的脑袋,从深陷的胸膛拔出,但没能立即做到。祂的声音通过胸腔内部的回荡再传出,显得格外低沉而悲伤:“水族不可以就这么消亡,沧海不能就这么死去。这一切都和说好的不一样。”

“呃…啊。”祂痛苦地缓声,而拼命地发力!“烈山氏答应我,说水族可以好好的生存下去,过上很好的生活。祂答应了我却不做到,祂告诉我要等待,却不告诉我等到哪一天。我眼睁睁看着自己下坠,眼睁睁看着绞索接近脖颈,眼睁睁看着神池天王战死,死前他曾看向我!!今日,我不能再眼睁睁!”

“龙君!孤自小眺长河,感其壮阔,也深感龙君功德,对您十分仰慕。但您今日何其不智!”魏国天子此时已驾帝舟回返,在定止的长河上空,注视形状凄惨的长河龙君,语气里颇是恨铁不成钢:“今日之海族,根本不是水族,他们也不承认自己是水族。你睁开眼睛看清楚,你们已经是完全不同的种族,天生相隔!你想要看护的水族,在我魏国之泗水,在他齐国之淄河,在彼楚国之云梦…在各个国家看着你!唯独不在沧海!君今为沧海而死,奈天下水族何?”

魏玄彻?

敖舒意使劲抬头,想要看看那个人——当初魏明帝与景显帝长河会舟,那个叫做魏玄彻的童子在侧,祂也是注视过的。这些年算是看着他在南岸成长,但都不及今日有真切的实感。

这些做君王的,总是能把利剑藏在温情里。总是可以把威胁的话语,说得像是关心吗?

但祂的头颅,抬不起来。

反而在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的再一次下砸中,整个都埋进了胸膛里!

多像是一块墓碑,被砸进黄土。

碑上无名姓,只有血痕如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