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
房门被礼貌地敲响了。
继而是小心翼翼的、像在做贼般的童声:“青雨姐姐,有人在吗?”
乒乒乓乓,房间里一阵乱响。
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吱呀~
房门拉开。
叶青雨翩然出尘地站在门边,明明是不沾人间烟火的气质,笑得却是温柔极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呀?”
她的眸光是山间泉,她的细眉是天上月。
这一笑,便是月光淌在了山林间。
如此清澈动人。
姜安安早已见惯了这般美景,左右瞧了瞧,贼兮兮地笑道:“刚刚遇到叶伯伯了,他说屋里遭了贼,让姜小侠来拿人归案……我就知道是你啦!”
叶青雨脸上一红,有些羞意,又有些恼意。
这个老叶!本姑娘不过就是来找一下白骨道的情报,来得匆忙忘了说一声罢了,怎能以“贼”谓之?
这阁主秘楼,阁主来得,少阁主来不得?
不着痕迹地将袖中卷好的情报收进储物匣里,严肃了表情,认真地瞧着小安安:“姐姐是来这里找书读的,这么巧,你也是吗?”
一边说,一边准备回身介绍:“这里有好多医经,记录各种穴位经络、各种药性配比。还有好多史学经典,一个字可以拆成十几个字来读的那种……都可有意思了!”
姜安安顿觉牙花子疼,感觉自己可能是糖人吃得多了。
捂着腮帮子道:“唉哟!”
“这是怎么啦?”叶青雨半蹲下来,关切地问。
姜安安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道:“我好像牙疼。”
哥哥说过不应该说谎。
但我说的是“好像”欸。
“啊——”叶青雨做了个张嘴的示范,示意道:“让姐姐看看。”
姜安安一头埋进了她的怀里:“姐姐抱抱。”
叶青雨脸上故作的严肃顿时融化了,轻抚着小丫头的发丝:“叫你不要吃那么多糖,这回开心了吧?”
姜安安用小脸蛋蹭了蹭,让自己埋得更舒服,才闷声道:“我吃得才不多呢,蠢灰牙都叫虫蛀了~”
叶青雨道:“那它笨呀,名字就笨。你笨么?”
姜安安想想是这么个理,便又哼哼唧唧起来。
“对了。”姜安安忽然想起一件事,抬起头来:“青雨姐姐,咱们这里有邪教吗?”
“呃,想来是没有的。”叶青雨顿了顿:“为什么这么问?”
姜安安拿出自己宝贝的松鼠匣,从中取出一张榜文:“我看到好多地方都贴了这个。”
她手中拿的,是一张邪教搜杀令,具体地说,是针对邪教无生教的高额悬赏。
无生教乃是三刑宫、镜世台都公认的邪教,剿灭无生之事,天下列国都有响应,云国作为中立之国,对此有所支持,也是很合理的事情。
云国向来富庶,悬赏相较于其它国家多一些,也是非常符合逻辑的。
至于云国还掏钱加强一些商业友好国家围剿邪教的力度……更完全可以理解。毕竟天下不靖,通商何难?
“你知道邪教是什么呀?”叶青雨问。
“就是一些很讨厌很讨厌很讨厌的人。”姜安安说道:“我哥哥很不喜欢,听到名字都会生气的那种不喜欢。”
“那你哥哥有没有说过,邪教的人为什么那么讨厌呢?”叶青雨又问。
姜安安想了想,茫然地摇摇头:“好像没有。”
“知道他们讨厌就行啦。”叶青雨道:“你哥哥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来看你?”
“他说他在忙一件大事,忙完了就来见我啦!”说到这个话题,姜安安顿时就来了劲,很骄傲地打开了双手,表示很多很多:“还会给我带好多礼物!”
叶青雨点点头,才将小安安手里的这张搜杀令摘在手中,脸上立时严肃起来:“你偷偷溜出去玩了?”
坏了!
姜安安心中暗道不好。
书上说得没错,温柔乡果是英雄冢。
阿丑再三说过要保密,我姜小侠怎么一不小心露馅了?
“唉,我也不是特别想出去玩……”她的手也颓了下来,眉也耷了下来,叹息道:“阿丑拽着我哩!”
叶青雨这回却不吃她的可怜攻势,只将她的小手一牵:“走,我倒要去问问他,怎么一天到晚,就知道带着你玩!”
在姜望满天下猎杀张临川的关键时期,她肯定是不会容许姜安安乱跑的。
虽然说张临川未必会知道姜安安在凌霄阁,也未必敢来这里。但姜望把姜安安放在云国,就是因为对这里最为放心。她绝不能拿姜安安的安全,去赌一个“未必”。
这次定要禁姜安安的足,顺便把阿丑也一起禁了。决不允许他们出现在凌霄秘地以外。
被杀气腾腾的青雨姐姐牵着走,姜安安终于是有点慌了:“这……阿丑兴许在睡午觉呢!”
“他还睡得着?”
“要不然算了吧,姐姐给我姜安安一个面子。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那个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点子扎手,风紧……”
“哪里学的青皮切口!是不是莫良?一并找他算账!”
“唉哟,我腿麻了。”
“我带你飞过去。”
“姐姐,姐姐,我想起来了,方师兄喊我去钓鱼来着,要不我先……”
“你这个年纪钓什么鱼?你别钓了,谢瑞轩也别钓了,先罚他个闭门思过二十天!”
“对了,我今天的字还没写完呢。”
“不着急,明天补。多补几份。”
“青雨姐姐,咱们这样凶,是不是不礼貌哇……”姜安安掰扯不下去了,哇着哇着,哇地一声哭出来。
……
……
白云苍狗,有时变幻顽童。
横飞高空,姜望咀嚼着缄默。
“替换身份,借他人之身表演,不可能毫无破绽,除非起乎源流,发乎根本。他既然有信心凭之搭上齐国的船,瞒过齐国那么多绝巅强者,应该也是自此源发。
人有七魄,各有名目。第一魄名尸狗,第二魄名伏矢,第三魄名雀阴,第四魄名吞贼,第五魄名非毒,第六魄名除秽,第七魄名臭肺……你说的那个叫张临川的邪教教主,他的那门命理类神通,或许是七魄替命。
玉衡悬照诸天万界,我借之偶见古闻,符合条件的只此一说。当然,这门神通也只是我看到的古籍见闻,本身记载都不全,未必做得准。但你可以当做参考……”
观衍大师的话语,在脑海里回转。
对于张临川的强大,姜望绝对有清醒的认知。他当然不是脑子一热,就提着剑出来拼命。
主动离开临淄,前来寻张临川拼命的前提,是他认为自己有拼得过的可能。
而真正的强者,就是把“可能”变作“必然”的存在。
凭借霸国军功侯的身份,以堂皇大势碾压邪教教主。
横行四野,天下逐杀。
进则人心所向,杀则天下影从。
敌人却不可见于天光,只能鼠窜八方。
此为势胜!
是《石门兵略》所云,万胜第一。
他招摇飞出临淄,一路无遮无掩,每一步都在蓄自己的势。
以天下之大势,养自身之剑势。
整个现世,所有诛邪的动作,都是在为此势积薪聚火。
等到与张临川正式相撞那一刻,他爆发的必然是他此生以来最强的一剑!
张临川逃得越远,越曲折,越轰烈,那一剑就越辉煌。
除此之外,在应对张临川的诸多准备中,做得最多的,当然就是对张临川的调查和分析。兵家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他一路拼杀,几经生死,方才赢得今日之地位,没道理弃之不用。
临淄城里问了许多高手,没人知道张临川那门神通的具体面貌。便是术法大家易星辰,也只是揣测那门神通大概的限制,如替换之躯的修为必然要低于本躯之类。
他甚至问了玉衡星楼中的那条老龙,可惜老龙很有些奇货可居的样子,竟然开始谈条件,说些什么“先把我放出来,我就马上告诉你”之类的胡话。
姜望不得不请这厮好好感受了一下被强神临全力抽血的体验。
最后老龙承认他压根没听说过这玩意,并诚恳建议姜望好好修行,等到洞真再出来大杀特杀,而他有一个顶级修行宝藏的线索……
武安侯没有听下去。
倒是路过星月原之时,联系到了恰好神游归位的观衍前辈,在观衍前辈那里得到了一种可能,即“七魄替命”。
观衍前辈甚至分析,张临川替换雷占乾的,应该是“雀阴”,也就是气魄。
可惜定远侯当时为了隔世杀伐张临川本体,无法留力,导致雷占乾的肉身完全被斩碎,无法得到验证。
但这揣测若是为真……张临川至多还有六个身份在潜藏!
实在是一个非常难斩除的敌人。
观衍大师还提出建议——此恶獠若是实在难缠,不妨将其引到星月原来……他在这最靠近星穹的现世之地,借玉衡出手,想必钉杀一个神临不难。
不过姜望拒绝了。
想也知道这个法子无法实现。张临川不是蠢货,压根不会再往东域靠拢。且以其人的处境,哪怕获得了战斗中的优势,也没有满天下逐杀姜望的条件。
他们之间的战斗,必然会是极其短暂的。这是张临川处境之必然。但凡战斗时间一拉长,张临川遇险的可能性就无限增加。
这场厮杀在野人林就已经开始,而姜望现在以稍弱一筹的修为,赢得了绝对的优势……
观衍前辈也并不勉强,他这次归位玉衡主星,只是为了顺手梳理星君位格。解答了姜望的问题,他便又携小烦婆婆游历万界去也,下次再要联系上,又不知何时……
而姜望独自踏上远程。
难免显得有些形单影只。
当然他完全是可以不孤独的。
自出临淄后,这一路上有太多人愿意与他同行,想陪他一起完成绞杀邪教教主张临川的大事。
其中不乏名门子弟,积年的神临。
但一则他不想欠一些不相干者的人情,二则他无法判断,那些人是真的想要帮他,还是有别的什么心思,甚或是不是张临川潜藏的身份之一。
他绝不愿在这场生死之争里,还分出心思去与同行者斗智斗勇,分析来分析去。
并不是说他要对张临川恪守什么单打独斗的原则,要如张临川所要求的那样讲点武德。只是在这件事情上,就算需要援手,他也只会请绝对可靠的人。
……
燕云山地宫的战场废墟,已经来来回回被很多人检查过很多遍。
但凡有些线索,也早该被人发现了。
目前的共识是——战斗痕迹有很多,但存在重大价值的基本没有。现场的数百具尸体,全都被摧残得非常难看,张临川在战斗中使用的手段又多又杂。剖析完整场血腥厮杀的过程,甚至都很难对他的战斗方式做出一个清晰的画像。
张临川能够从无到有,在阴影中把无生教发展至如今的规模,显然是最顶尖的隐匿高手。哪怕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处理现场,也基本不会给追踪者留有什么机会。
众所周知的一点是……张临川现在的肉身,是当初白骨尊神为登临现世绝巅所准备的白骨圣躯,卦算亦是难以加身。
但姜望好像全然不知这些客观现实,安静地、不知疲倦地走在断壁残垣间,目光平静而清醒,不错过任何一个角落,搜寻着或许还存在的有用痕迹。
他虽然身怀林氏家传最顶级的验尸法,但奈何难为无米之炊——现场的尸体已经全都被景国人运走了,且明显不会配合他这位齐国侯爷验尸。
景国据说因为这次惨重的死伤,派出了一名真人来追杀张临川。但茫茫现世,在一点线索都没有的情况下,找一个根本无牵无挂的人,又谈何容易?
即便是当世真人,恐怕也只能如无头苍蝇般乱转。
从临淄赶来燕云山,时间上显然是太晚了。
但姜望之所以在几乎注定不会有收获的现在,还来燕云山地宫如此细致地调查,查找线索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在补充他对张临川的“知见”。
枫林城道院做过几年师兄弟,但真正接触也都是在拜入内门后,次数并不算多。
而后枫林城一别,数年未见。
鹿霜郡野人林的接触可以算进去,此刻这燕云山地宫里繁杂的战斗痕迹,也可以加入其中。
这些故意变幻种种不同手段的战斗痕迹,于旁人或者只是张临川手段丰富的体现。
于姜望,却是张临川这个人的点点滴滴。
在一场战斗之中,被姜望了解透彻以后会发生什么……现世知道这一点的人还并不多,其中显然并不包括张临川。
此时的燕云山地宫中,还在勘察现场的,并不是只有姜望一个。还有宋国的军中修士,丹国的修士前两天就已经完成调查离开了。
宋国此刻的调查当然也并不是调查,而是一种支持。
带队的是宋国的神临境天骄辰巳午,高冠博带,大袖飘飘,看起来相当严肃的一个人。
是道历三九一九年黄河之会里三十岁无限制场的正赛选手,据说是六艺皆通,又成道以五射。
姜望也曾以独孤无敌的名号,与之在太虚幻境福地挑战中接触过。对这位仁兄的“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生不辞颜,死不改色”很有印象,也亲身感受过其人恐怖的箭术。
但辰巳午显然并不知道此武安乃彼无敌。
他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正是姜望这一次引动煌煌大势的体现。
诛灭无生教,是天下列国、各大正道宗门都已经达成了共识的。
而作为这一次灭邪大潮的发起者,齐武安侯姜望提剑东出临淄,万里逐杀邪教教主,放眼天下,谁能够不支持?
哪怕是景国人碰上了,也得停下来喝一声彩,鼓个掌再走。
作为邻近燕云山的国家,辰巳午就是宋国的表示,是宋国与邪教势不两立的态度。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哪个国家又会不忌惮张临川?这位已经恶名遍天下的邪教教主,竟然在本国附近的燕云山下,建了一座地宫!
那么对于宋国,无生教是否又有什么暗手?
宋国以儒教立国,不语怪力乱神,向来厌恶神道。国内并无什么宗教活动的痕迹,但焉知无生教不会像在草原一样改头换面,依附于某种儒家学说来传教?
宋廷内部早就已经开始进行彻查,辰巳午这一趟也算是带着任务前来。
尽管他并不理解姜望在地宫废墟里的认真探查,却也表示了足够的尊重,甚至主动陪着这位齐侯再检查一遍。
“听说隔壁揪出了一个丹派,炼的是‘人丹’,也与无生教有关。”辰巳午一边检查痕迹,一边状似无意地道。
此刻身在燕云山,他口里的隔壁,当然是丹国。
人丹?
纵然姜望对丹道一窍不通,也知晓这是极恶之法。以人为丹,以人食人,逆人伦五常,简直天理难容!
但涉及无生教,怎么都不算意外。
随着这段时间天下列国对无生教的清剿,无生教诸多恶行也都公开在人们眼前,其恶其毒,简直罄竹难书。
“此事是怎样处理的?”姜望问。
辰巳午道:“张巡亲自处理,将该丹派杀绝,还顺藤摸瓜斩了一个无生教的法王。”
“人所共弃,无生教岂能不亡?”姜望目光仍然落在这座幽暗地宫里一砖一瓦中,嘴里道:“张临川不死,我心难安!”
“此人不死即大祸!”辰巳午斩钉截铁地道:“我宋廷必杀之!”
姜望拱了拱手,便不说话。
搜查又持续了很有一阵。
“武安侯。”辰巳午忽然出声道:“最新消息。”
“什么消息?”姜望回头问道。
辰巳午表情古怪:“张临川的踪迹在魏国出现了。屠了一个镇子,并以鲜血书写张临川之名,说是对魏国参与剿杀无生教的报复。”
此时距离燕云山之前的那一场厮杀,已经过去了九天。张临川就算在那场厮杀里受了什么暗伤,估摸着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无生教之前发展成那般规模,作为教主的张临川,资源肯定搜刮了不少。短期内应该不会在这方面有所制约。
本来很多人都以为,他已经逃到更远的地方去了。或许北域,或许虞渊,或许在哪个阴暗的角落舔舐伤口,等待机会。
没想到他潜进了距离燕云山并不算太远的魏国。
这一步灯下黑也算藏得极好。
但他为何突然暴露行踪,且是以做下这等恶事的方式?
不是说张临川不会为恶,如有必要,这种人什么都做得出来。只是他什么时候竟如此疯狂?
魏国可不是什么孱弱小国。他们有一位真君强者坐镇,还有吴询这等天下闻名的强大真人,更有一支可以在战场上与任何对手抗衡的天下强军!
张临川在魏国屠镇,扬言报复,简直像是一只蚂蚁在路边挑衅巨象!
况且参与剿杀无生教的,又何止一个魏国?天下各大强国都有响应,他张临川有几个脑袋,几条命,真能一一报复过去?
他张临川能与天下为敌?
辰巳午完全想不通。
这是完全想不到动机,也无法分析内在逻辑的事情。
姜望同样无法理解,眉头紧蹙:“辰兄以为,张临川这一举动的目的是什么?”
“谁知道呢?像是得了失心疯,在故意找死一样。”辰巳午半揣测半玩笑地道:“难道是一手创建的教派一夜之间覆灭,他经受不起这样的打击,已然是崩溃了,破罐子破摔?”
像是在故意找死一样……
姜望心中好像隐隐抓到了什么,但并不真切。
可是他至少对张临川的心性心志是有相当了解的,张临川这种人,绝不会轻易地被打倒,不会做毫无意义的事情,更不会受不了打击,得什么失心疯!
那么张临川去魏国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杀人?挑动魏国的怒火?
魏国那里有什么能够帮助张临川打破困境的办法吗?
姜望直接拔身而起,飞出地宫:“我去魏国看看。”
辰巳午犹豫了一下,只道:“还请武安侯注意安全,我须回国严锁边境,防止类似的事情在我宋国发生。”
他们都不是扭捏的人,便此一声,各自飞远。
穿行在云薄日冷的天空,不断撞碎迎面的风。
姜望一边疾飞,一边思考。
张临川直接屠镇,留血书公开挑衅魏国的行为。
让他捕捉到了一种急切感。
张临川好像……非常着急。
这个邪教教主,在着急什么?
此时在这猎猎天风中,他莫名又想起当初在唐舍镇,张临川与他说过的话——
“是啊,早晚的事情。可早和晚,毕竟是不同的事。时常觉得有一把刀子在身后戳着我,每一刹光阴都紧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