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翠华本性是很要强的,势必不肯闲养着。
在沟通过之后,充分考虑了张翠华本人的意见,姜望便把她安排到了德盛商行,从一个普通的柜员开始历练。
他本心是打算,等张翠华在德盛商行里有所历练成长,便让她回侯府做二管家。
往后谢平负责迎来送往,人情往来,侯府外事。
张翠华来负责侯府内务。
大凡大户人家,管家都是有好几个的。
武安侯府现在也是临淄城里数得着的人家,若非姜望少有交游,谢平早就累死了。
当然张翠华若是在商行里做得开心,以后便一直在商行里发展也不紧要,随她自己心意。
至于新收的徒弟褚幺,姜望自也有过认真的考量。
他既然把张翠华和褚幺接到临淄来,就是要真心实意地对待的,而不是说仅仅为了给自己一份心理安慰。
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他可以舍万金,可以送豪宅,可以一纸命令,让天南城城主把褚幺捧成天上的星星,照料他们母子一生。
这些都不难,也没人能说闲话。
但是他选择了最费心思的方式。
褚密到死都希望,他当时遇到的,是一个有恃无恐的公子哥,可以随随便便翻出底牌来,叫出两三个当世真人大杀四方,带着他一起逃出生天。可惜当时他遇到的,是一个和他一样,只能自己拿命去搏的少年郎。
但褚幺或许可以实现他的愿望。
超凡之路无法一蹴而就。
即便有了开脉丹,也不一定能够开脉成功。
既需要一定的天赋,也需要用心地打磨体魄。比如张翠华曾经也吞服过开脉丹,但并没能够超凡。
褚幺今年九岁,开始接触修行的话,并不算晚。
姜安安开脉早,是早早地就送去了凌霄阁,受到最专业的培养,有当世真人叶凌霄亲自把关。且现在也还没立成小周天呢。
诸如意境、意象,都不是凭空而生,需要有一定的感悟才行。
所以姜安安现在的主要任务还是读书练字,是积累底蕴。
褚幺当然也要先读书,以及熬练武艺,打磨身体。
读书的事情很好解决。
全临淄除了稷下学宫之外,所有的学堂都尽可去挑。
但是在那之前,姜望决定先带褚幺出一次远门,让他长长见识。然后叫这孩子自己决定,看他喜欢什么,想学什么。
目标当然是夏地。
廉雀和独孤小,一个是在中午,一个是在下午赶到的临淄。
而早在清晨的时候,重玄遵便翩然过府,拎走了重玄胜。
姜望后来对十四表示,他是没有睡醒,不是故意不帮阿胖。
然后便顺手牵了一辆牛车,带人离开了临淄。
牛是赫连云云送的神牛,车是重玄胜的特制爱车。足够宽敞,坐十来个人都不成问题。
此去螭潭,同行者,廉雀、独孤小、褚幺,三人而已。
一场齐夏战争,彻底倾覆了夏国社稷,自齐而夏的万里长途,也彻底被打通。沿途诸国虽未并土,也纷纷献表称臣,此后皆称国主,“非齐无有称天子者”。
当然,它们仍然保有社稷宗庙,也仍然保有……兽巢。
齐国其实并不要求称臣。东域诸国除昭国死活非要臣服外,如昌、弋、旭、容等国,都是高度自主的。尤其申国在东王谷的支持下,甚至可以说是独立在东域的霸国体系外,在齐国打仗的时候都不受征调。
只是夏国这么大一块地方打下来,要想稳固统治,必须保持道路畅通。齐天子才接受沿途诸国的臣表,但也并不太干涉这些小国。
这样反而才是最节约成本的维持霸国影响力的方式,只需要保障既有的开脉丹体系便可。
齐夏战争期间的“征途”,现在得到拓展。这条自齐地贯通夏地、沿途遍布征旗的道路,又被称为“齐直道”。
从法理上来说,无论它经过了哪个国家、穿行哪个势力,这条道路本身都是属于齐国的,可以称作齐土。
对此,沿途诸国都在臣表里公开承认。
所以现如今的齐国全版图,其实是以一条齐直道贯通的齐土与夏土。像是一副挑担,斜跨东南两域。
这辆牛车没有车夫,姜望告诉它,沿着脚下的齐直道一直走,它也是听得懂的。拉起车来稳稳当当。
偌大的车厢内,独孤小闭着眼睛,在认认真真地修行。
姜望成就神临之后,神印法给她带来了强大的反馈,令她的修行速度暴涨。虽然仍是不可能跟真正的天才相比,也远胜过以往的举步维艰。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姜望的努力,她对自己的要求也非常严格,从来不肯放松。以往几乎看不到进步的时候,她都苦修不辍,更别说现在进步神速,大小周天和神印都在源源不断地给她以支持。
她非常珍惜掌控自身命运的感觉,对于修行是乐在其中。
而在能够在姜望旁边修行,就坐在离姜望这么近的地方,简直是身在极乐世界。
廉雀则是极宝贝地抱着长相思,拿出了一堆瓶瓶罐罐,取出各种秘药,在那里洗剑养剑。
铸兵师的修为,在很大程度上会受到他所铸造的兵器的影响。所铸兵器越是有名,对铸兵师修行的助益就越大。这一点倒是跟官道颇有相类之处。
官道杂糅百家,或许本来也对铸兵一道有所参考。
廉雀所铸的兵器里,最有名的当然就是长相思。对于这柄名剑,他的关心爱护不比姜望少。杀生钉也是他的作品,不过没有什么名气,世人只知不周风,不知杀生钉。
什么时候长相思能够取代覆军杀将在齐国名器谱上的排名,他廉雀廉大铸兵师,怎么说也能蹭个一日千里。
总之每个人都在专心做着自己的事情。
除了在车厢里来来回回跑了几十趟的褚幺。
或许跑来跑去,就是他的“专心”。
他长这么大,也就很小的时候被他爹抱着出过远门。
但是那时候年纪太小,他已经完全不记得那是什么情景了。他也不记得他爹的样子。
他那些天真而狭小的记忆,从来都局限在瓦窑镇中。
灰蒙蒙的天,堆成小山的砖瓦,光着屁股到处跑的小伙伴,以及疼他爱他的娘亲。
这一回不仅出了郡,现在还要出国,甚至是离开东域,去到南域!
他看着车窗外的一切,只觉得万分新奇。有时候同牛说话,有时候同天空说话,时不时又跑回来,问姜望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姜望一边修行,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
才过了一天,黑瘦黑瘦的褚幺就已经完全不认生了,很有几分他爹的机灵劲儿。当然,一肚子问题,也只敢问姜望。
那个叫“小小”的姐姐虽然很亲切的样子,他却下意识地不太敢亲近。而廉叔叔……长得实在可怕,很像是那种会吃小孩的人。
若不是有师父在边上,他老早就跑远了。
“师父师父,这头白牛好乖啊,您给它取名字了吗?”褚幺细长的眼睛里,有些跃跃欲试的心情。
想来他也是一个起名鬼才。
可惜他来晚了。
姜望眼皮都不抬一下:“起了。”
“叫什么?”褚幺好奇地问。
姜望道:“叫‘白牛’。”
褚幺:……
……
打下夏国的是曹皆,一同领军的有李正言、重玄褚良、陈符、谢淮安。
不过战后尽皆休养。
移驻夏地的,是从万妖之门退下来休整的冬寂军。
统管夏地兵事的,自然是九卒统帅师明珵。
未能争取到伐夏机会的修远,在被天子按在冷板凳上将近两年后,终于带着他的囚电军,被调去了万妖之门。
不过师明珵虽在夏地。暂以“大齐帝国南夏总督”之职,在夏地代行大齐天子的最高意志、名义上统领夏地一切事务的,却不是他。
而是朝议大夫苏观瀛。
苏观瀛是政事堂中唯一的女子,在齐地向来与祁笑并称。
所谓“武有祁笑,文有苏观瀛。”
写得一笔好词,用得一把好刀。
无论师明珵还是苏观瀛,姜望都不太熟悉。
算起来师明珵曾经奉天子之令,同温延玉他们一起,在兀魇都山脉特意寻找过他,如此勉强算是有一份香火情在。
至于苏观瀛,此前则是全无交集。
在姜望封侯之前,双方本就不在一个层次里,哪怕同在临淄,看到的也是不同的世界。
他同其他朝议大夫、九卒统帅的交集,都是机缘巧合,也基本是经由小辈开始接触。
等到齐夏战争结束,他一战封侯,倒是能够参与政事堂会议了,还常被天子点名过去罚站,有了与帝国高层坐而论道的机会,但苏观瀛那时候已经常驻夏地。
如今整个夏地的驻军,是以十万冬寂军为主力,辅以二十万齐地调来的郡兵,再加上五十万夏人混编的新军。
各府则只保持维持治安的府军力量,其余夏军全部裁撤,卸甲归田。
削减下来的巨额军费,全部用来建设。
整个夏地正式进入休养生息的阶段。
在整个齐夏战争中,夏廷先弃奉节,再弃整个东线,最后安乐伯姒成还来了一出引祸水灭世(名义上的罪魁祸首是武王姒骄),导致夏国经营千年的民心,几乎一朝散尽。
夏人真心实意地爱国拥君,在卫国战争里一呼百应,却被夏廷伤透了心。
“民间几无复念姒氏者,念则切齿。”
而夏国一干国柱公侯,几乎死尽。神武、镇国两大强军,全被打残。百万府军在夏国土地上被逐来杀去,放弃来放弃去……
再加上曾经的大夏岷王、现在的齐国上卿虞礼阳居中调和。
齐国对夏地的战后统治,其实是相对轻松的。所有的难题,都已经提前在战争中被扫清了。
曹皆是打了一场彻底的灭国战争。
齐天子下令大修夏襄帝陵墓,亲书祭词,称其为“千古帝王”。爵封安乐侯,世袭递替于姒成。敕封神名“南襄君”,尊其为夏地守护神明,予以香火,鼓励夏地百姓祭祀。
又赦免了夏方所有文武官员的罪责,曰之“守土无罪”。
又免夏地十年赋税,以使地休民养。
如此宽待的政策,不说尽收民心,也极大消解了夏地百姓的抗拒之心。
“以威慑之,以力镇之,以宽济之”,苏观瀛提出的这十二字南疆策,使得战争结束至今,夏地几乎没有什么大的民变发生。
当然,小规模的反抗总是会起起伏伏,也都是常事。
而在苏观瀛的治政理念中,“譬如一池春水,些许波澜,恰是生机所显”。
这是她默许,甚至纵容的。
她就在这种毫无威胁的小规模的起伏中,审视整个南疆。又在一次次平息波澜的过程里,强化夏地百姓的认同,分割“敌”与“我”。
相较于夏地的治理,更难处理的其实是同楚国的关系。
进入南域,与霸国便已成近邻。
但齐国只派两个真人镇守夏地,本身即是一种无意争锋的态度。齐国并不打算在南域发出声音,更没有挑战楚国南域霸权的意思。是以现今倒也还平静。
螭潭在贵邑城西两百里处,是一个又古老又神秘的地方。
齐天子以螭潭封武安侯,自是因为武安侯镇压祸水的功绩。而祸水在昔日大燕年间,乃是廉氏所镇之地。
如今数千年过去,大燕廉氏荣勋不再,螭潭也只剩冷冷清清的一口古潭。
姜望自封侯以后,人虽未来夏地,但这边的宅邸也早就开始修建。值得一提的是,建筑人工并非役使,南夏境内的所有重建工作,南夏总督府都是掏了钱的。
是为“以工代赈”。
包括城墙、水利在内,等等建设行为,本身即是在弥补战争的创伤。老百姓有工作、有吃穿,就不容易生乱。大规模工程的统一调度,又可以叫夏地百姓尽快习惯齐廷的统治。
时间才过去了半年,姜望再至夏地,那烽火连天、山河破碎的场景,已经久远得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
自临淄而来的牛车招摇过市,在哪里看到的都是热火朝天的景象。路遇的百姓不说夹道欢迎,也少见有什么敌意。
苏观瀛的治政之能,可见一斑。
大齐人才鼎盛,能够列名政事堂、兵事堂的,哪个也不是吃干饭的。
战争结束后,姜望还是第一次来自己的封地,也不好说不跟南夏总督打声招呼。
是以让廉雀他们先去螭潭,而他独乘牛车,行入贵邑,径往南夏总督府。
面对这样一位食邑三千户的实封侯爷,总督府当然也不会怠慢。
苏观瀛甚至是直接搁置了一场督部会议,亲自来招待姜望。
远远看到那一袭绛紫总督服,姜望便急步前趋:“怎敢劳苏督相迎?”
以实权而论,如今总督夏境万里之地的苏观瀛,几乎可以算是齐国最有权势的封疆大吏。
在未见面之前,姜望以为苏观瀛应当是那种英姿飒爽、如姜无忧般睥睨风云的样貌。但见面之后才发现,她的长得却是相当柔婉。细眉软眸,纤细轻柔。
不显得位高权重,反而颇有些弱柳扶风。
不过等她一开口,那种柔弱的感觉便瞬间被抹去了,仍然柔软,却似游云浮在高天,世人须得仰望。
“武安侯封在南疆,却累月不归,本督早备佳茗,但空沸几回,徒有余香留盏,甚撼!”她似笑非笑,立在庭院之内,如在此世之外。
“姜某惶恐。”姜望姿态放得更低:“身不由己,波折各处。早闻苏督之名,今日幸见!”
苏观瀛轻轻一笑,只侧身道:“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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