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楚悦一瞬不瞬望着简是之,唇角笑意不减,又柔声道:“叔父曾对悦儿说,自他为地方官员时便一直仰慕王爷,如今入内阁为官,更是以王爷之品行要求自己,叔父说了,大梁今朝有王爷这般人物,是全天下的幸事。”
这一段话直听得简是之头皮发麻,且不说那内阁首辅苏大人为地方官员时自己不过十三四岁,他仰慕一个孩童作甚,再者朝野上下谁人不知齐王殿下那是个只会耍滑享乐的主,他这般夸赞,属实违心。
不过是否出自本心并不重要,要紧的是那些官场体面话的弦外之音。
当朝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如今不但不畏惧得罪皇后的母家,极力举荐自己的亲侄女做齐王妃,还教她说出这样的话,其内暗含的意思,他也是猜得透的。
这样的事情并不鲜有,朝廷之中只太子与齐王两位皇子,故自他懂事以来私下巴结攀附之人不胜枚举,可他本志不在此,况且他深知太子生性多疑,于是自少时起他便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与外臣的距离,纵是谨慎如此,也还是避免不了有闲话传出。
江稚鱼一串葡萄已然下肚,满意地舔了舔嘴唇,她只觉此刻殿内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空气都捏紧起来,她深知简是之浑浑噩噩外表下的耳聪目明,她紧紧瞧着他的神色,忽而明白了什么。
很难说他荒唐的行事作风,是他本性如此,还是为了逃避什么而做出的伪装。
简是之紧了紧喉咙,故作惊喜道:“是吗?那如此看来苏大人倒是和苏小姐一样有眼光,别的不说,斗蛐蛐、捉麻雀一类的活计,本王若说是大梁第二,可没人称得上第一,苏小姐回去也同你家叔父说说,平日里无事别总之乎者也地念些圣贤书,没意思地紧,想遛鸟什么的,尽管来找本王,找朝贵也行,他玩得比本王好。”
话毕,他还扬起一个尤甚天真纯良的笑。
江稚鱼差点笑出了声,可别说斗蛐蛐了,在装傻充愣上面他才是当之无愧的大梁第一,人家和他谈论谋论之事,他竟扯到胡闹玩乐上去了,而且又一次,推朝贵出来挡剑。
她再一看那位苏小姐,粉嫩的小脸蛋上立时透出青紫色。
不过苏楚悦当即掩下了面容上乍现一瞬的不悦,重新引出话头,又回到了今日最初的主题。
“皇后娘娘为王爷选妃,悦儿能借此一睹王爷玉容,已是三生有幸,且又能同王爷说上这么好一会儿的话,当真是悦儿和王爷之间的缘分。”
缘分这事简是之熟,在之前从朝贵那里偷来的戏折子中他看到过,一般男女情动,便总借口说是缘分已至,而一旦离分,又以缘去为托辞。
他只觉得,缘分真冤。
苏楚悦又接着说道:“悦儿虽生性憨笨,不似王爷般睿智多思,可悦儿知道做王爷的妃子,或者说做一个男人的妻子,需要些什么。”
她忽而眸色暗了暗,略显出一副委屈的姿态,可怜道:“悦儿自知不如李姐姐般懂礼数识大体,自然也比不得姐姐与王爷的青梅之情。”
不过只一瞬,她又转了神色,道:“不过王爷与李小姐话不投机,日后如何生活得到一处去,悦儿现下虽不知晓王爷所爱,却会细心学得的。”
她目光熠熠瞧着简是之,盯得他直发毛。
简是之虽处事圆滑,自幼与陈尚书还有朝贵他们斗智斗勇也不曾输过,可他多年来战斗的对象都是男子呀,而眼下苏楚悦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就站在自己面前,直白地表达心意,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
风月场上的事,他当真一窍不通。
他思来想去,将自己这十数年看过的兵书、习来的兵法都乱想了一通,他只知道,这种时刻绝不能败下阵来,更不能含糊其辞遮掩过去,务必要立场坚定、态度明确才是良策。
他表面虽依旧平淡和气,内心里却已然缠乱成团,又苦心暗自忖度半天,猛然一道念头自他脑中闪过,感受到苏楚悦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越发炽热,他也顾不得多想,当即便脱口:“本王有喜欢的人了。”
他思前想后想到的托辞,不过是一句戏折子里俗得不能再俗的话。
他暗暗安慰自己,说了总比没说强。
苏楚悦听后却没有一丝不快,甚至微扬了扬眉毛,旋即朗声道:“如此倒是要恭喜王爷了,不知是哪家的小姐有如此好的福气,能得王爷慧眼相青。”
简是之假咳了两声,没有答她的话,本就是他随口编造的,况且他也没有必要告知她。
他只道:“本王心匪石不可转,心匪席不可卷,苏小姐既已知晓内情,便请回吧。”
苏楚悦面色不改,亦没有挪动步子的打算,依旧眸光闪烁,瞧着简是之道:“王爷若有心上人,悦儿自然是为王爷高兴的,只是自古以来,王爷除正妃外,尚需侧妃、贵嫔等庶位……”
她顿了顿,又道:“悦儿心慕王爷,天地可鉴,只愿一生追随王爷,常伴王爷身侧,时时能够伺候王爷便好,并不在意什么嫡庶尊卑之分,还望王爷疼惜垂怜。”
简是之心内一惊,实在没想到这位苏小姐,首辅大人的嫡亲侄女,竟甘愿如此自降身份。
内阁首辅苏溢无女,一直将其长兄之女苏楚悦视为己出,她自幼便养在苏溢府中,得万般宠爱,一应用度皆是按着京城中贵女小姐的规格,有些甚至赶超县主郡主,故此莫说是做齐王妃,就是太子妃,那也并不算是高攀。
这小姑娘不懂事自甘堕落,他可不能看人误入歧途,忙道:“可苏大人……”
苏溢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如此自降身份,他能忍?
苏楚悦却似乎早已料到了他的话,只莞尔一笑,还不待他说完,便抢道:“悦儿说了,叔父也是万分敬仰王爷的,若悦儿承蒙王爷不弃,叔父自然也是欢喜的。”
简是之只觉得双眼一黑,合着这半天编造出的一个谎话倒是自己给自己挖坑了,方才好容易遮掩过去的话题又被她恰到好处地重提了出来,苏楚悦此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她的背后便是苏溢,他若是弃了苏楚悦,便无疑是弃了苏家。
殿内又是一阵恼人的静默,江稚鱼亦不由被这压低的气氛逼得缩回了准备去拿香蕉的手,抬眼瞧向两人,苏楚悦虽始终笑颜姣好,看向简是之的眼神也满含情韵,可她周身的空气分明都剑拔弩张起来,盯着简是之不像是祈讨,更像是逼迫。
而简是之面上显露出分毫阴霾,显然正在攒眉蹙额思考对策。
江稚鱼暗暗为他捏了一把汗。
可还不待她紧张完,简是之忽而开口说出的话令她顿时大惊,身子都凉了半截。
“只是恐怕要辜负苏小姐一番心意了,本王对苏小姐无心,亦不能,因为本王……”
他陡然转眸看向江稚鱼,一字一顿道:“因为本王喜欢男子。”
他一步一步行至江稚鱼身前,对上她错愕的双眸,勾唇轻笑,随即一只手攀上她的腰间,轻轻一勾,将整个人都带入了他的怀里。
江稚鱼当即只觉得脑中一阵轰鸣,她本是看戏的人,何时竟入了戏??!
她下意识将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里,逼迫自己平复狂乱的心跳,待到终于反应过来后,她侧眼瞟见了苏楚悦灰白无比的脸色,垂眸又瞧见了简是之揽在自己腰间的手。
她旋即剧烈挣扎起来,使尽了全力去挣脱简是之禁锢的手,可她越挣扎,腰间那只手却缩得越紧,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也越近,她心里不由叫苦连连。
可她不知道,这场景落在外人眼中,便是一出欲拒还迎,相互撩拨的戏码。
对上江稚鱼深锁的眉心,简是之淡淡一笑,语调万分痴缠般低低念道:“芝芝,乖……”
“芝芝”二字一出口,江稚鱼当即感到有一道闪电直直劈在头顶,浑身如触电般麻了一瞬,她干瞪着眼,同时竟也忘了再使力挣脱。
而简是之邪邪一笑,暗道计谋得逞。
他这也是实在没办法中唯一的办法。
面前这场面令苏楚悦大跌眼镜,她惊得嘴巴都合不上了,只干愣愣看了二人两眼,便逃似的小跑着退出去了。
苏楚悦走后,江稚鱼狠狠推开了简是之,看到他嘴角那抹实在算不上善良的笑容时,她便知道自己被他利用了。
简是之一面整理方才被她扯皱的袖口,一面对她道:“江大人别误会啊,方才只是权宜之计。”
他嘴角笑意更深,又上前几步抬手替她理了理也皱起的衣衫,却被她一下躲开。
江稚鱼冷冷道:“王爷果真好计谋,这一日下来,李小姐怨恨的是苏家小姐,而苏小姐厌恶的是臣,您倒是落得一身轻。”
简是之抬眼望向殿外,扯了扯嘴角,却并没有笑意,只淡淡道:“她不会信的,放心吧,无人恨你。”
江稚鱼怔愣了一瞬,旋即窥透了他话中的意思,心下怒气也消了,看着他不免又生出些担忧。
也是了,如此荒唐的话自然不会有人信,他此番动作,传进首辅大人的耳中,他定然认为简是之为了拒绝自家的示好而无所不用其极。
日后遇事,大抵不会再如今日这般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