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她乖乖地走过去,于他对面的位置坐下,桌上放着一杯Martini,只剩杯底浅浅一层,宁书禾猜他已经来了好一阵时间了。
男人的脑袋正歪着打量她,漆黑的短发因离窗太近被夜风吹得稍稍凌乱,露出挺拔的眉骨和额头,金属边框的眼镜衬得他五官轮廓利落而分明。
其实她衔着烟走进来时,他就已经看见她了。
但直觉告诉他,那一瞬间的情况,或许还是等宁书禾自己发现他为妙,便没出声。
“没想到在这儿都能碰到你。”傅修辞笑着,夹烟的手搭在桌边,一点猩红随他的动作闪烁明灭,他随手挥散两人间的轻雾,又问:“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过来?”
“三叔不也是一个人过来?”宁书禾笑着反问,没有直接回答,今天倒是不客气。
傅修辞挑了下眉,神情微舒,骨节分明的食指在玻璃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扣着,只落下四个字:“心情不好。”
宁书禾有些分不清,这句话究竟是他在自问自答还是对她的揣测。
她能感觉到傅修辞在注视着她,宁书禾轻轻叹了声气,还是开口解释:“本来想和朋友一起,但她有事来不了,我就自己一个人过来了。”
傅修辞点点头,看她片刻,寒暄似的语气:“最近在忙什么?”
“一直闷在画室里,没灵感的时候就弄弄花草。”宁书禾实话实说,“三叔呢?这么晚……是刚从公司过来么?”
之所以这么问,是看出他脸上的仆仆倦色,初见时察觉到他身上的攻击性此时此刻减弱许多。
傅修辞只应一声:“嗯。”
恰时酒保端来她方才点的那杯Negroni,宁书禾低头小抿一口,以前她自作清高从不肯,现下也不得不承认。
肉是带血的比较好吃,欲望是下等得更快乐,她乐意短暂沉迷。
一时无言。
傅修辞的指尖轻轻摩挲杯壁,他其实一直在观察宁书禾。
或是因为来这里是深夜临时起意,妆容和打扮并没像前几次在相对正式的场合时那般精致,长而卷的头发简单随意地盘在脑后,花苞似的一个发包,坠着几缕凌乱的卷发,她应该是没有化妆,却更能显现她眉眼间的特色,而不再像是被精心包装过的招牌。
直觉告诉傅修辞,今天的宁书禾或许才是她自己,没有全程带笑,更没有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她总自以为演技高超,其实他都能看出来,傅修辞还挺讨厌她那样。
但今天不一样。
幸好没有错过。
许久没说话,宁书禾下意识抬眼。
发现傅修辞正看着她,又只得仓促移开视线。
片刻晃神,宁书禾瞥见淡白的一牙月亮空空地挂在夜幕,边缘的月晕发散,仿佛那月亮是毛茸茸的质感。
她突然想起,儿时父亲请了老师带她初学油画,她坐在与自己身高相差无几的画架前,双肩悬空,握着画笔不敢松气,只因为快要完成的作品,因她的粗心被抹上了一大块异色。
像此时的那牙月,空无一星的夜空,它的存在分外不合时宜。
彼时年幼,害怕被老师和父亲苛责,更恐惧自己已投入的精力和时间功亏一篑,觉得天塌了似的。
现在回想,画错了抹去就是,即使抹不去,也只需添上几笔即可,时间不可溯回,却也绝非无可奈何,称不上什么难事。
傅修辞又按了铃,叫服务生过来重新续了冰块和酒,宁书禾闻声回过神来。
“三叔不问吗?”宁书禾最终还是问出了心里自方才便生出的疑惑,“我和祈年吵架的事。”
既是刚从公司过来,他肯定是知道的。
沉默半晌,宁书禾才听见他开口。
“如果立场不能中立,即便问了,言论也会有失偏颇。”
傅修辞语调沉沉,低频的嗓音让人觉得心安。
他顿了一下,又说:
“且你们之间的种种细节,只有你和他清楚,在这个角度,即便我是其中一方的家人,但也更是外人,不方便问。”
“三叔竟也会偏私吗?”
傅修辞语气一顿,坦然承认:“嗯。”
他怕自己忍不住趁虚而入,那未免太胜之不武。
宁书禾微微捏紧手指,又慢慢松开。
她看不懂这人,不过……
虽然直觉傅修辞在她面前的实话不多,但他的这句话,想必是实话。
傅修辞好似笑了一下:“但……如果只有今晚、只是朋友之间深夜醉酒闲聊,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吗?”
宁书禾微诧,而后突然轻轻地笑了。
夜风吹过,她抬手捋一把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在耳后,犹豫说还是不说。
傅修辞也不催促,只等再续的酒上桌,他垂下目光,瞧见她长长的睫毛,投在脸颊上,形成一小片不规则的青色阴影。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宁书禾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思绪烦乱,心理五味杂陈,“其实仔细想想,只是一些芝麻大的小事。”
“可就算是芝麻大的事,满地芝麻也捡得心累。”傅修辞淡淡落下一句,仿佛只是随口一说,“我的经验不多,但若是在相处过程中出了问题,不论如何还是要想清楚问题的根源,两个人多商量。”
宁书禾点点头。
“若商量无果。”傅修辞仔细观察着她的反应,煞有介事道,“以你自己为重,分开也不为过。”
宁书禾神色微怔,垂眼转动手里的酒杯,她半开玩笑地转移话题:“三叔刚刚说自己难以保持中立,怎么倒像是一直偏向我。”
傅修辞笑说:“今晚我是你的朋友,向着你才是我该做的,更何况,这事本就是祈年的错。”
想起早些时候的不愉快,宁书禾的神色淡下去。
“我劝他去陪陪你,现在看来,许是好心办坏事了。”眼睁睁地看见她眼底泛起郁色,傅修辞想了想,还是觉得该道个歉,“是我疏忽,抱歉。”
他知道祈年莽撞,办事不精,所以才会跟他那么说。
可让她难过,深夜来此孤身饮醉,并不是他的本意。
她一个小姑娘,实在不安全。
宁书禾眨眨眼,几分郑重地语气:“三叔没必要为别人的错误道歉,谁是谁非我心里清楚的。”
傅修辞看着她,却不说话。
宁书禾忽然想到了什么,又笑了笑,试探性的:“不过,和三叔的烦恼比起来,我这都只是小事,您会不会觉得我太矫情了。”
“你有发泄情绪的权力,会让你难过的事,不论是什么,都不是小事,我怎么可能不顾你的感受,高高在上地审判。”
傅修辞镜片后的目光静邃而真诚,言辞间依然温和而耐心:“书禾,我不是那么刻薄的人。”
宁书禾心下涩然,有种轻微的醺然感。
她想起上回傅修辞对她说的:[你的感受最重要。]
可傅祈年只告诉她:[别乱发脾气,大家都不容易。]
傅修辞看她失神,只说,不提这些让她不高兴的了,之后谈起话题都不深,不过就是围绕她的画展,还有回国后生活转变是否适应。
手里的这杯酒见了底,再点一杯,又不知不觉地空了下去,宁书禾不愿醉酒,更无意宿醉。
会让人迷醉到会失去理智的任何行为都叫她心生警惕,自知浅尝辄止即可。
时间已近凌晨,小巷里偶有几声猫叫。
宁书禾清醒几分,和傅修辞一同走到门口,结账时她向前微微凑近,像要躲着什么人似的,悄悄对他说:“我直接转账给老板,可以打七折。”
傅修辞笑了。
便不再和她争,只说欠她一顿,下回还。
“家里离这儿远么?”他随口问。
“我今天回画室睡。”宁书禾抬头看着他,早已经准备好说辞解释,只等他问。
可傅修辞偏偏没问她睡在画室的原因,只点点头,然后叮嘱她:“别太辛苦。”
宁书禾的脚步一顿,微微勾了下唇:“嗯,三叔也是。”
傅修辞微微侧身看她,月光皎洁,银光倾洒下来,她也笑意粲然地看过来,眸光清润,那双眼睛被衬得越发明亮。
“怎么过来的?开车了么?”傅修辞顺势问。
“没,想着要喝酒,打车来的。”
“顺道送你回去。”
夜已极深,再拒绝太过矫情,又显得多事,宁书禾坦然接受,她承认酒精让她变得比平时兴奋些,好奇道:“三叔也住江南区?”
傅修辞模糊回答:“差不多。”
宁书禾迷迷糊糊地点点头,以为是真的。
见她并没怀疑,傅修辞脸上的笑意更甚,手掌虚扶在她的身后,以防意外。
车停的不远,傅修辞掌住门,等她先钻进后排自己再探身进去,问她地址,宁书禾报了工作室的位置。
不算太长的一段车程,车速平稳,司机播了车载音乐,无所谓什么歌单,只是音乐软件的主页上随意推荐的那些。
车厢里光线昏暗,傅修辞抱着双臂,形散意懒地靠着座椅。
没过多久,又睁开眼,余光频频不着痕迹地看向她,原本以为她定是醉得不省人事,没曾想宁书禾此时此刻正安安静静地看着窗外,眼底清明。
她的脸上被酒精染出几分自然的薄红,是自皮肤里氤出的那种气色,宁书禾正把额头紧贴着车窗往外望,好不容易用衣袖擦干净玻璃角落的一小片雾气,却因饮酒后呼吸太热,视野很快又变得模糊不清。
傅修辞倏然一笑,默默挪开了视线,只听见身边隐隐有谁叹气。
这一年里祈年常常向他聊起关于宁书禾的事,他也让孟洵收集过她的信息。
可他还是看不懂她。
有时候会过分冷静,几乎不露一丝破绽,人情味稀缺到连他都自愧不如的是她,眼下展露稚子般天真的也是她,傅修辞分不清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寂静的氛围,让人昏昏欲睡。
傅修辞也不再多想,干脆闭上眼。
许是晚上喝得真有些多,宁书禾此时此刻有种微醺的醉意,像炎炎夏日时饮入低度的甜味气泡酒,杯口缀以清新的橙香。
她不再看窗外,困意上头,直接放弃挣扎,
想来有傅修辞在,他也不会让她出事。
她闭上眼睛,准备小憩,这才听清了低音量的车载音乐。
宁书禾听过这首歌,记不清是哪部电影的主题曲,她下意识地跟着轻扬的旋律小声哼着。
"On that lonely night."
"You said it wouldn't be love."
"It made us believe it there was only us."
"Convinced we were broken inside, inside."
(*在那生人莫近的夜/我们矢口否认这是爱/惟愿能藕断丝连/直至打破陈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