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ter 07

为期一周的画展完美落幕,沈菲负责亲自盯着展品和设备装车,随车送回工作室,不敢出半点差池。

宁书禾也没闲着,宁钰向她介绍了好几个专门为这次画展而来的朋友,从前没见过几次,只留下些许印象,出国后更是鲜少接触,由此一来,这回推脱不得。

非正式场合,地址就选了宁书禾名下那套私人会馆。

离她的工作室不远,又临江,江北还有个指定的烟花燃放点,景色是一等一的好。

原本是父亲去世前不久以住所的设想购入的,那场车祸后包括这套房子在内的所有财产遵循遗嘱一并转入了宁书禾名下。

回国前和宁钰沟通过住处的问题,当时宁书禾立刻就想到这套房子,可成也败也,她不想自己的休息时间频频被打扰,最后才定下了现在住的地方,离这儿半小时的车程。

所以今天她也是头一次过来。

她刚到没多久,二楼就下来个身形消瘦的男人。

看不大出年纪,如果只看身形气质、看精神状态约莫三十岁出头,留着长发和络腮胡,穿着不修边幅,符合大多数人刻板印象里野性慵懒的艺术家形象,当他看到宁书禾时,脸色错愕。

宁书禾察觉这道视线,与之对视,微微眯眼,终于看清他的脸时,她几乎呆住了。

只一瞬间,周遭迅速失声,全身的血液都滚烫翻涌,连指尖都在轻颤。

她以为这人早该被处理了,没曾想时至今日他还在北城过得有滋有味,甚至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她的聚会上。

很难平复的一种心绪,她极力克制着自己,半晌后才勉强拿起手机发条短信,再朝吧台的方向走去,替自己倒了杯酒,酒精和冰块的共同作用才使她的大脑稍稍冷静。

那人的目光再度瞥过来,好似瞧了她半晌,又怕沾惹她似得匆匆走远了些。

周叔过来的时候,宁书禾撂下杯子,看不出情绪的表情:“周叔,刘书伦怎么会在这儿?”

任谁来看,眼下宁书禾的表情都实在不能算是愉悦,她此时心底的情绪一定比表现更甚。

朝她目光的方向看过去,周叔神色一滞:“宁总说可以带朋友过来,可能是哪个不了解情况的——”

“是吗?那现在去把他赶走。”

事已至此,宁书禾承认这要求有些过分,但她不相信这随便的解释和苍白的说辞,更是不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和一个在她父母去世后落井下石毁人名声的人共处一室。

周叔眉心一蹙:“书禾,你先冷静……”

“我很冷静。”

仿佛薄雪一样微凉的声音。

宁书禾神色平静,眼下无暇顾及其他,刻意维持的体面早已荡然无存。

她并不相信这房子里存在着什么劳什子“不了解情况的某个人”,如果一定有,那这个角色只会是她自己。

“不如先去和宁总确认一下到底是谁带他来的。”

他的语气顿了顿,宁书禾听到这话后并没任何反应,只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好似只是想听他继续说完,周叔在开口和不开口间犹豫许久,才继续道:

“然后让宁总出面私下解决……”

“周洪国。”

宁书禾依旧语调轻缓,好像打断对方说话的人不是自己:

“可能是我太久没提醒你,你现在拥有的一切,包括但不限于婶婶能在洛杉矶久住,有私人医生全天照拂,小荣能免费在国外念高中,这所有的一切靠的不是小姑。”

从语气到称呼,全然不同往日,周洪国倏然一震,冷玉清霜般的音色,不疾不徐的一番话,威胁的意味跃然。

宁书禾几乎从不说狠话,可平时不论怎样都好,问题一旦涉及到她父母,她就是要提刀杀人。

但她很快便敛起戾色,浅浅笑着替周洪国掖下领带:“您了解我,虽说收回这些东西很简单,可我到底做不出这样的事。”

他并不了解她,只是曾以为了解罢了。

“我父母亡故之后,您和小姑是我唯二信任的人。”宁书禾语气平平,似乎在叙述事实,“小姑照顾我这些年,您为她、为公司奔前忙后理所应当,可我在国外待得太久了,如今回来,也只能指望您多多照顾我。”

两人默契地没将整个宁家诡异的现状还有宁钰和宁书禾之间若有若无的遮羞布扯破。

但周洪国非常清楚,她话里的“照顾”显然另有他指,他自知没有这样的能力,他垂下眼,没有直面这个问题:

“你父亲希望你能健康快乐、衣食无忧地长大。”

周洪国下意识微微向后退了半步,他几乎看着宁书禾长大,却是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到了已故宁总的影子,他表面平静,心底止不住的颤栗。

听他这么说,宁书禾的第一反应是问他:“那您呢?您自己的想法。”

“我只希望你平安快乐。”

“那为什么还不肯帮我?”宁书禾的语气带着一点微漠悲哀。

“帮你什么?”周洪国径直看向她的眼睛,他确信自己会用余生践行已故者的遗愿,但宁书禾如今想要的,他实在爱莫能助。

“今天,现在,此时此刻,他们把姓刘的弄过来是在试探我。”宁书禾强压下情绪,缓缓开口解释,“我要忍吗?”

“是。”周洪国的回答简明扼要,一如既往。

“然后过段时间就像六年前一样逃跑。”想到当时自己连行李都没收拾好就落荒而逃的惨状,宁书禾竟是轻轻地笑出来。

周洪国没明白她的想法,眉心微蹙:

“你不需要逃跑,只需要像现在这样做你自己喜欢的事,社交、旅行、画画——”

“喜欢的事……”宁书禾垂眸,“然后呢?”

“他们就不会再亏待你。”

沉默许久,周洪国才再次抬头看向她,她的神色不再奉浼,取而代之的是深海一般静邃的目光。

没有任何回应,她正静静看着他,仿佛刚刚的一切都只是一闪而过的幻象,她依旧是那个乖巧懂事,不会让任何人难堪的宁书禾。

以为这事儿已经过去,见她冷静下来。

周洪国叹声气,抬手轻抚她的肩膀:“走吧,宁总在二楼,去和她聊聊。”

往前走时,身旁的人却佁然不动。

周洪国脚步一顿,回头。

被困在窗里的月亮已经斜落下去。

这里太安静。

“周叔。”

她轻轻唤了声,音色空旷。

堂皇亮白的灯下,她的瞳孔近于一种浅琥珀色,像是融合了月色在里头,漂亮得几乎失去了人气。

“吃旁人剩下的残羹冷饭可不能算衣食无忧。”

说罢后,宁书禾微微颌首转身,朝着与他全然相反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在别墅里她和周洪国分开后,宁书禾径直走到了以宁钰为社交中心的二楼,露台正对江岸,微风吹过,有人注意到她,端着香槟走过来。

可宁书禾两手空空,显然没有要寒暄的意思,对方也心知肚明,只打声招呼。

周围的人吵吵嚷嚷,所有的对话都没什么营养。

谁今天在画展上走账了三幅画,因为觉得色调和新房的走廊很搭;

谁因为家里的荫庇得了里海周边的门路;

谁中年叛逆一路西行,从海城跑到慕尼黑,又一路坐火车回家。

……

宁书禾听了一会儿,愈发觉得今天这局和她没半点关系。

这时候宁钰注意到了她,笑着招手:“也不说话,在那儿傻站着干什么呢?快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

宁书禾手里一顿,缓缓转过来,目光扫过宁钰身边的三五个人,最终视线定在其中的某个人身上。

“你可能不记得了,这位是你——”

宁书禾打断了她,笑说:“我认得他,刘总似乎也还记得我。”

众人都看向被点到名的人,不等他反应,宁书禾再次开口:“各位吃好喝好,我就先走了。”

声音再平静不过,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宁钰皱了下眉,察觉出有不对劲的地方,直接提起:“大伙是为你来的,书禾,若不是急事,就再推一推。”

“这样吗?”宁书禾故作惊讶,“那的确不合适,既然这样,那就请刘总离开吧。”

众人更是一头雾水。

宁钰这才反应过来这丫头想干什么,立刻出声呵斥:“书禾!”

看清这些人压根对当年的事一无所知,宁书禾忍不住自嘲地笑笑,只当宁钰的提醒在耳边走个过场罢:

“看来这儿我说了不算……算时间,刘总恐怕也是刚出狱不久,我赶客确实不礼貌,但今儿还请各位恕晚辈不能奉陪,是我失礼,耽误了大家的时间,改日我再寻个时间赔罪。”

说罢微微颌首,转身就要走。

意料之中的,有人拦下她,神情严肃发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些人自诩清流儒商,即便是背地里做过些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事,也万万不会闹到法院里折辱了自己的名声,更别提有案底这档子事。

毕竟这年头,几乎没什么是砸钱解决不了的,能闯出花钱还解决不了的祸事的人,他们不屑与之为伍。

宁书禾看过去,笑了:“各位竟然还不知道吗?”

一时沉默。

“三年前我起诉过这位,我胜诉,他被判26个月,具体事由各位若感兴趣可以自行去查,我不忍再提。”

宁书禾看向刘书伦,语气毫无起伏:

“我不愿驳姑姑和各位的面子,但更不愿违背良心和这种人把酒言欢,旁人不记得了都无所谓,我不能不记得,失陪了。”

“书禾,那些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有什么事不能私下解决,何至于明面上闹得那这么难堪?”

宁书禾那一番话,就差在从今往后所有由宁家攒局的场合贴上“刘书伦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了。

经此,当年的事势必要被宣之于众,不仅把刘书伦剥了出去,就连宁钰自己也要被人议论,宁书禾最后那句什么忘了不忘了的,分明就是直冲她来。

宁钰简直要气疯了,她甚至一时没想到要怎样才能迅速补上今天的大篓子,也不知道刚刚是怎么把事情收尾追出来的。

宁书禾一言不发,将额头靠向玻璃,车窗玻璃是冷的,像是风雪弥漫时冻湖上瞬间结成的冰面。

离得太近,呵气成白,在玻璃上留下一小片边缘模糊的雾气,不等她伸手去抹,顷刻便迅速消散。

宁钰还在滔滔不绝,她半句也没听,周叔在驾驶位同样沉默着。

“说话呀,宁书禾,我竟然不知道你开始做事完全不考虑后果了。”宁钰箍住她的肩膀,迫使她看向自己。

“小姑觉得这事儿不至于,所以想和刘书伦冰释前嫌,我尊重您的想法。”宁书禾只寥寥一句。

见她态度也不算太坚决,宁钰总算松了口气。

宁书禾的语气不冷不热,继续说完下半句:

“可我觉得至于,一定要他滚出北城,这是我自己的事,小姑是以什么立场拦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