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展首日于傍晚五点结束,焦头烂额地忙了一整天,宁书禾才有时间拿起手机,面部解锁屏幕后直接便是之前未关闭的微信界面,点开置顶的聊天框,最新的消息还是两人下午时的对话。
宁书禾:[快到了吗?我让沈菲带你过来。]
傅祈年:[抱歉书禾,有点忙,我晚点去接你,晚上一起吃饭。]
宁书禾:[没事,别急,忙完打电话给我。]
对话结束。
已经过去了三小时,没有任何下文。
没有电话,没有短信,什么消息都没有。
重新退回通讯列表,只能看到周颂宜在骂骂咧咧,红点数字不断增长,一格一格往上顶,宁书禾耐着性子,又给傅祈年打了通电话,对方没接,“嘟嘟嘟”响了几声,很快就被挂断了。
先前她为保持彼此私人空间考虑,刻意没有留下他朋友们的联系方式,此时此刻却让她只能干巴巴地等。
是她的疏忽。
有点后悔。
“宁老师。”看她发呆了很久,助手沈菲忍不住打断,“那边都收拾好了,您还有什么需要吗?”
宁书禾正准备点击键盘的手停下,犹豫片刻:“没有了,我一会儿还有约,你早点回家吧。”
联系不到傅祈年,怕他手机没电过来跑空,她准备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再说。
沈菲点点头,留下一把备用钥匙给她才离开,偌大的展厅里只剩下宁书禾一个人,她环顾四周,寻了角落里尚还亮灯的区域坐下。
四下无人,她摘了沉重的耳环放回丝绒袋子,小心翼翼地半褪掉高跟鞋,轻轻转动早已僵直的脚腕。
一阵风吹过,宁书禾深深呼吸,新鲜空气涌入肺腔,疲累感如热浪般渐渐席卷,漫过无休的思绪。
眼看天色渐沉,傅修辞办完事后匆匆从北郊离开,先去了名下就近的一间公寓,换身干净衣服,他有意让自己穿得不那么过分正式,却也并不含糊。
北城美术馆离得不算太远,只有半个小时的车程,傅修辞到的时候,展馆内的灯已经熄了大半,只有走廊深处尚还被人锨亮一盏。
他的目光梭巡,脚步没停,径直朝着融融灯火的方向走去。
如他来之前所想,果真在靠窗的小桌前发现了印象里熟悉的身影,宁书禾并没有离开,而是正坐在地毯上,背靠着沙发,两臂撑在膝头阖眼小憩,昏黄的灯光打在她的脸颊,映出倦色。
傅修辞低眼默默地看了她片刻,她穿套蒂芙尼蓝套装,这颜色衬得她很是清贵。
这让他忽然觉得,她以前的那些游刃有余未免都存着强撑的意味。
他下意识把步调放轻,但仿佛有所感的,宁书禾还是蓦然清醒过来,一霎便坐直身体,转过目光,看清来人后愣了下,诧异地确认道:“三叔?”
没想到会突然吵醒了她,傅修辞很是歉仄,颌首致歉。
宁书禾赶忙站起身,妥帖地拉开了桌旁的椅子:“我不知道您要过来。”
先前也让人去傅家派了函,傅修辞回函有事抽不开身,她以为他不会过来。
“今天实在抽不出时间,心里一直想着,刚办完事路过,也没想到看见这里还亮着灯,就进来碰碰运气。”他们并排而坐,傅修辞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并没有问她为什么还在这里,“不过我好像又来晚了。”
宁书禾有些难为情:“确实已经闭馆了,很多东西都已经收起来了,观感比不上白天,三叔不介意的话,我带您逛逛?”
不过重要的是,财务都下班了,恐怕开不了单。
傅修辞不明所以:“展厅里的画好像没缺。”
宁书禾解释收起的不是作品:“是一些灯和道具,需要每天更换,所以就麻烦他们收回去。”
闻言,他松口气般了然一笑:“这是你的画展,你和你的作品最重要,旁的都无所谓,不碍事。”
宁书禾微微一怔。
其实很少有人会这么说。
余光里瞥见她顿了下。
傅修辞再开口:“我对这些不是很在行,宁小姐愿不愿意讲解一下?”
宁书禾笑着点头。
她没有理由不愿意,先一步为他引路。
长而幽深的一条走廊,在罗马石柱顶起的檐下,两侧墙壁悬挂着精心装裱的油画,宁书禾说的对,只凭场馆自带的白炽顶灯的确让人恍惚。
他始终跟在她身后,脚步声不远不近。
“主题很简单,和之前在佛罗伦萨的时候一样,只有一个词,‘nature’,不过这次加了些比赛时没时间完整表达的灵感。”宁书禾解释。
“自然?还是别的。”傅修辞问。
“有人觉得是环保主题。”
“‘有人’里并不包括你。”傅修辞这么说,“或许还有‘本质’、‘本我’的意思。”
宁书禾的脚步稍顿,她几乎笃定:“三叔看过我的比赛。”
傅修辞摇头,这不是谎言。
宁书禾笑了笑,不愿意深究他的否认是真是假,她权当是真的。
“嗯……中间这里用白色的确更合适,但我不喜欢,一抹无垠的白,自己什么都没有,只能作为点缀或底色任人涂抹,那也太空洞了。”
她更喜欢蓝和绿,它们才是宇宙最本真的颜色。
傅修辞眸色微黯。
她谈及工作、表达想法时,对他的笑里总算不再全然客套,多了几分真诚。
比之前更像个活生生的人。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话题始终围绕着她的作品。傅修辞是个合格的倾听者,侃侃而谈时,他绝不会让话题落下。
片刻,宁书禾闻到空气中有淡淡地香根草和雪松混杂的气息,说完几句话后,寻求认可般,下意识转身看向他。
他离她不过一米左右,个子很高,宁书禾身后不足半臂的距离是回廊的石柱,身前便是他宽大臂膀投落的阴影,本该进退无据的局面,她竟意外地没后退分毫,无声与他对视片刻。
顷刻间,傅修辞的脸上浮出笑意,宁书禾这才心头一惊,仓促移开视线。
傅修辞神色平静,继续打量她片刻,再收回目光。
走廊已经到了头,需要从展馆的另一扇门往回走,傅修辞这回却没再跟在她身后,而是选择与她并肩。
宁书禾听见傅修辞这才问起,既然已经闭馆,为什么还没回家,司机好像也不在。
“我和祈年约了晚餐。”宁书禾笑了笑,解释时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自然些,“但他可能太忙了,我一直没联系到他,就想再等等。”
傅修辞的动作顿了下,斟酌片刻后,他提道:“祈年不是下午就去……”
他好似欲言又止,一霎静默。
宁书禾察觉他的隐瞒,抬头朝他看去。
傅修辞摇摇头,却不再继续这话,转而说:“外头天阴着,怕是会有雨。”
直到他这么说了,宁书禾才意识到今日天黑得格外早,她转头往窗外看,阴云已叠了一层又一层,她反应过来,顺着台阶往下说:“那三叔您快回去吧,别淋了雨。”
方才自顾自地说了那么多,也不管不顾对方究竟是否真的感兴趣,宁书禾心想,他定是烦了才匆匆转移话题。
她显然又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傅修辞挑了下眉:“那你呢?”
“我……再给祈年打个电话吧。”
宁书禾从桌上拿起手机,再次拨通通话列表里重复多次的号码。
依旧无果。
她微微蹙眉,本想再发短信过去,又放弃,之前那几条没被回复的信息早已经足够表达她的意思了,如果傅祈年能看到,且愿意回复,早就已经回复了。
还是点到为止最好。
“三叔……”宁书禾放下手机,有些难为情,“您方不方便给我留一个祈年同事的联系方式。”
傅修辞正看着她,语调沉沉,安抚的意味:“我可能还得问问,不如让我先送你回去?再晚些恐怕你真要被困在这儿了。”
宁书禾下意识拒绝:“不好麻烦三叔,而且祈年还……”
说到一半,最后半句还是咽了回去。
她知道这话过分矫情了。
傅修辞瞧出她的为难,便适时出声截了她的话:“在这儿干等也不是办法,我待会儿叫人直接去找他,顺道送你一程,别淋了雨,好不好?”
极为温和、哄孩子一般的语气。
宁书禾心口微震,一时哑然,再往窗外看去时,天色比方才更沉,隐隐有轰隆隆的雷声。
见她还在犹豫,傅修辞直接递过手来,掌心向上,她甚至能看清他掌心里清晰又复杂的纹路。
“走吧,小心台阶。”他说。
迟疑片刻,宁书禾还是伸出手,恰时傅修辞转动手腕,握拳向下,宁书禾顺其自然地搭上他的小臂,踏下台阶,待她踩稳后,两人同时松开了手。
到了车旁,傅修辞依旧极具绅士风度,一手替她拉开副座车门,而后手背虚抵她额头的方向。
等宁书禾弯腰坐进车里,他才后撤半步,轻甩上副座车门,转身绕到驾驶座去,按动引擎,她穿得不多,实在是怕她觉得冷,傅修辞就先把车内的空调温度和风速微微调高,将出风口朝她的方向拨了拨。
宁书禾故作不经意地注视着他骨节分明的手,冷白皮肤下浅隐的青色脉络,自手腕延伸向食指关节处,那里缀着圈素银戒指。
她的神色波澜不惊,默默移开目光,余光瞥见他再次探了探出风口。
地下车库很安静,只能隐隐听到发动机的嗡鸣。
没急着走,傅修辞先是给谁打了两通电话。
方才答应过她的,帮她联系傅祈年。
不过,询问过后,他似乎也没能得到确切的答复,不知道对面说了些什么,傅修辞“嗯”两声,忽然转头对上她的视线,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才将手机递给她。
听筒里嘈杂喧闹,重金属音乐掩盖了谁的声音,宁书禾听不清楚,不禁将听筒离耳朵更近些,她蹙紧眉心,不过几秒,傅祈年的声音才渐渐清晰:
“书禾,你现在还在美术馆吗?三叔接到你了吗?”
宁书禾的神情有几分游离,两个问题一并回答:“嗯。”
“真的很对不起,我这临时应酬,手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电了……”
她淡淡地答了声:“没关系,你没事就好,工作要紧。”
傅祈年沉默一霎:“你生气了吗?”
“没有。”她否认得很快。
“我刚刚其实都出门准备去接你了,但表哥他突然过来说要赶个饭局,说都是很重要的人物,我只能赶紧过来,后来就一直没时间——”
宁书禾打断了他的解释:“我没有不信你,也没有生气,你不用这么紧张。”
“那你怎么不高兴。”
“我只是觉得,你既然抽不开身,总该想办法告诉我一声,而不是让我等你一下午。”
“书禾,我的确是手机没电了……”
“那你就不能问问别人、借用一下别人的手机吗?”
“抱歉,我没想到……”
这么简单的事,她就能想到,三叔也能。
傅祈年只是不用心罢了。
宁书禾无奈叹了声气,她的确不太高兴,但也并没责怪,只是为他的态度失望。
但傅祈年从没这样过,今天也许真的遇到了特殊情况,更何况她也不想当着他长辈的面和他吵架。
宁书禾简单说了几句便把这话题略过,电话那头有人在催促,傅祈年显然也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浪费时间,迫不及待地顺着她给的台阶而下:“你不生我的气就行,那我先去忙了?”
电话结束。
她双手握着手机,郑重地放回了置物格里。
感受到傅修辞的视线,宁书禾不由得抬头看他一眼。
“书禾。”傅修辞唤她一声。
宁书禾应道:“嗯”。
“你不必过分担待祈年。”夜色四合,傅修辞的声音极为平静,“自己的感受最重要,若是觉得不舒服,就该下他的面子。”
她轻笑了声,随口说一句:“其实大多时候我也会因为工作忙忘回他的信息,实在是怕这次发了脾气,下次轮到自己就不占理。”
当真吗?傅修辞不是很信。
信口拈来是她的强项,只是她的烦闷在方才通话时通话时早已外泄,致使这话的可信度大大降低。
傅修辞不再追问。
这何尝不是件好事,即便挑拨离间并非他的本意。
暂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