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书禾处理完那一堆消息,转头盯着窗外发呆,心里想的都是刚刚从阳台向下看时院子里的那棵梨树,思虑半天,还是套了件厚外套,拿着钥匙出了门。
花圃旁边就有个小铲子,拿起来戳戳被大理石围边的土,她不禁皱眉,又抬头研究那稀疏的树叶和少得可怜的花苞。
还是没弄懂,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鸣笛。
深夜扰民的行为,在静谧的夜里略显突兀。
宁书禾有些不快地回头,却看到了熟悉的车牌,傅祈年正从车窗探出头,挥挥手向她打招呼,神情稍显疲惫,等宁书禾看清他的脸,这才眉眼舒展,跨步过去替他开了车库门。
“怎么不进屋呆着?这儿风大,也不怕再发烧。”傅祈年下了车,替她掖紧外套,揽着她背往屋里走:“快进去。”
“没那么矫气。”宁书禾失笑。
她被推着往前走,等她进了门,傅祈年又转身出去,从车里拿了袋东西回来,搁置在茶几上。
宁书禾在一旁坐下,一眼就看到了被保温袋包裹着的盒子,笑问:“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
傅祈年笑着让她猜。
只过了两秒钟,两人便异口同声:“糖醋小排。”
“知道你一生病就想这味儿。”傅祈年先给她倒了杯水:“不过说好,只准吃两口解解馋,等你好了我再做给你,免得胃疼。”
宁书禾探身去看袋子里放的其他东西,最后还是先拿了饭盒,但摸起来里面的肉似乎已经冷掉了。
傅祈年看她愣神,只问:“怎么了?”
宁书禾撇撇嘴,没说话,把盒子半举起来叫他看。
傅祈年一霎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从她手里接过饭盒一摸:“凉了?”
宁书禾点头:“嗯。”
他左右看了看,好像在寻找什么:“厨房在哪儿?我去给你热热。”
她抬手指了指右后方:“那边,盘子在流理台右手边的柜子里。”
傅祈年端着饭盒进厨房里忙活,没过一会儿,宁书禾也跟着进来,站在厨房前的桌子旁,腰轻轻靠着桌沿,默默地看着他。
不经意间注意到他衣角的一片污渍,她凑过去看,出声提醒:“祈年。”
“怎么了?”以为她是等不及,傅祈年轻轻笑说:“马上就好。”
“你衣服下面脏了一片。”
傅祈年应声低头看,发现是茶渍,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没事儿,我回去洗洗就行。”
“扔了吧,你这衣服都穿了好几次了。”宁书禾犹豫片刻,担心地问:“你是从公司过来的吗?”也不知道衣服这样都多久了,怎么也没人提醒一下。
“我刚刚回了趟家。”傅祈年有些苦恼地抿了抿唇,“我爸又莫名其妙发火,骂了我好一顿,这不,糖醋小排也跟着遭殃,热一遍口感肯定会变差。”
傅祈年暂时还没好意思告诉她自己还没入职只是个无业游民,回国前他告诉宁书禾的是,前些年三叔就帮他在公司挂了名,只需要他偶尔回去了解了解情况,刷刷存在感,回国后就能直接去自家公司上班。
这在他们圈子里是常态,宁书禾自然而然地以为这是真的,从未怀疑过。
宁书禾轻声问:“他怎么又骂你?”
之所以用“又”字,是因为在她的印象里,这种事傅祈年隔三差五就会经历一次,开始他还觉委屈,现在只剩无奈和厌烦,宁书禾也习以为常,有时也会为其中缘由甚觉荒谬。
“就一些乱七八糟的事,不提了。”傅祈年把排骨装盘,一手端着,另一只手拉着她:“洗手去,先吃饭。”
他不想说,宁书禾也就不再问:“一会儿你还得回去,过来我帮你简单洗一下。”
“别弄了,一会儿回去就扔了,衬衫衣柜里多的是。”
“在路上被人看见多不好。”宁书禾不由分说地拉他到水池边,捧清水小范围清洗。
离得很近,傅祈年忍不住低眼看,她穿了件兔毛毛衣,加上冷调灯光,衬得她皮肤呈一种新雪似的白,总觉得她人似冰雪淬过般的冷,可轻抵在他腰间衣角的指尖却是热的。
两个人在一起已经一年多了,每每与她近距离接触时,还多少有些不真切的感觉。
若即若离、忽远忽近,他常常不能确定……
傅祈年抓住她搭在衣角的那只手,轻轻唤了声:“书禾。”
他的声线很闷,宁书禾闻声毫无防备地抬起头,目光骤然相撞。
心里的警钟铮然响起,她不禁屏住呼吸。
离得太近了,他的呼吸仿佛就在她鼻尖之上。
因为没有任何预警,没有任何纠结和考虑的机会,她只凭着下意识的反应,直接向后退了半步。
本能的动作,让两个人都定住了。
宁书禾这才看清,他僵直在半空还未能来得及抱住她的那只手。
空气凝滞。
就算傅祈年再怎么迟钝,也能捕捉到她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慌乱,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才能形容,自己的心情是如何兵败如山倒。
语言可以说谎,情绪可以伪装,可身体的反应不会骗人。
想法被应证,他此时此刻只有深重的无力之感。
可也只是一瞬,宁书禾就先他一步调整好状态,微微笑着:“洗好了,肚子好饿,吃饭吧。”
说罢后,转身坐下,不着痕迹地深深呼吸,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逃避,但本能地害怕傅祈年刨根问底。
可好在,傅祈年并没有追问,更没有生气,只是机械地跟在她身后,坐在离她更远的餐桌对面。
宁书禾平时很少感情外露,即便是这般尴尬的情况下,她也能不动声色地略过。
而傅祈年恰恰相反,他突然想起傍晚时傅云霆说的话,心里油然冒出一种仓皇的落败,通过他的脸和僵硬的动作,一览无遗。
一时沉默。
宁书禾慢吞吞地拿筷子夹出排骨,放在自己的碗里,脑袋里乱嗡嗡的,思绪理不清,结成团,她干脆放弃,继续默不作声。
“我会努力。”傅祈年正看着她:“我会努力在公司立足,有朝一日……能成为你的底气。”
宁书禾的画展定在周五,参展的作品早已陆陆续续地先她一步回国,展址、临时人员和设备也都有宁家全权安排。
展馆定在北城美术馆的一号展厅,因得是她在国内的第一场画展,宁书禾原本不想把场地和设计定得中规中矩,在年前已经联系了几位独立设计师,可考虑到开展时间在婚礼前,意义不同往日,最后还是交给了宁钰商量定夺。
虽然宁书禾也早早地派了工作室的人回来对接,可对这次画展的最终呈现,她是不满意的,却无可奈何,毕竟她的话语权不够,只能改进细节,都是些繁琐事宜,即便不需要她亲自动手忙前忙后,也得她亲自监工,因此宁书禾有近两周的时间都磨在了展馆里。
一直到周四下午,整体布置才都准备妥当,巡查两圈检查,宁书禾叮嘱管理员几句,便合灯离开。
门口有车在等,是辆张扬的红色帕拉梅拉,车门打开,还没看清里头的情况,不等她反应,一束向日葵便直接扑到了她面前:“surprise ——”
宁书禾吓了一跳,被迫捧住这束向日葵,等上了车,她这才哭笑不得地问:“干什么?”
“礼物。”回答的是她的发小周颂宜,画着烟熏妆,耳骨上新打了一排耳洞,混不吝的模样,“宁老师,提前祝你新婚快乐哦。”
“新婚祝福是送向日葵的吗?”
“这句新婚快乐是祝福你的订婚,这花是祝你明天办展顺利,事业蒸蒸日上。”周颂宜笑说,“主要是明儿干巴了还能拽着吃。”
宁书禾笑了下,低头看着这捧花:“谢谢。”
如果说她是个不折不扣的浪漫主义,周颂宜就是现实派,爱好包括但不限于重金属、纹身、架子鼓,还有男人,她的人生信条只有一句:脚踏实地,纸醉金迷。
并且周颂宜也在切实践行。
这些年宁书禾办画展本不全是因为艺术,可看似和浪漫、艺术这些词不怎么沾边的周颂宜,是少数几个能让她展露真实的对象,更是唯一能在这领域和她聊几句的。
为她的笔触,为她的画,为她寥寥几笔速写里禁锢的灵魂,而非收据上的那串任人摆弄的巨额数字。
两个人随口聊了两句近况,订婚时周颂宜没出席,今天实在是忍不住,提起:“明天正好让我见见那个傅什么年。”
“傅祈年。”
“哦对,傅祈年。”周颂宜边开车边问:“他明天来吗?”
“他说来。”
周颂宜长长的“哦”了声,又说:“行。”
宁书禾瞧她一眼,对于她要说什么心知肚明:“你是不是不理解。”
她听到驾驶位的方向传来重重的一声叹。
“我确实不理解,也接受不了。”憋了那么久,眼下只有她们两个人,周颂宜不吐不快,“你知道去年你在佛罗伦萨比赛的那幅画卖了几位数吗?”
宁书禾不明所以,笑说:“当然知道。”
“可是,你付出了这么多,全部都只是被当做筹码,就为了能让你换一段婚姻?那和一个物件有什么区别?书禾,我真接受不了,你别跟我说你觉得很正常。”
一时沉默。
“的确不正常。”宁书禾实话实说,她眼睫微垂,轻轻摩挲手里的包装纸。
“可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宁书禾深知自己没有从商的天赋和能力,可她偶然灵感一现的随笔都能卖到七位数,绝不是因为她天赋异禀,而是因为她姓宁。
既然她姓宁,这宁家的一切她都理所应当分一杯羹,宁家的任何风吹草动都没有将她排除在外的道理。
可怀璧其罪,她当年狼狈出国,错过了太多机会,眼下再不能等下去,在北城这样盘纵错杂的地方,要想在短时间迅速获得人脉和人情,结婚已经是目前最好的打算,若能和一条大船绑在一起,总能轻松不少。
“那你也不能指望一个男人来——”还没说完,周颂宜瞬间捂着胸口一脸的痛心疾首:“都怪姐妹不努力,但姐姐我的公司虽然没傅家那么大,也够咱俩衣食无忧相依为命一辈子了,不如你来指望我吧。”
宁书禾听到她这个说法后笑作一团,调整好情绪,她才解释:“我不是指望哪个男人,只是现在我没有能力,就只能依附,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等从谷底爬出去才有资格和别人拍桌叫板。”
周颂宜一顿:“算了,不提这些不高兴的了,你快瞧瞧一会儿吃什么,拐个弯就到。”
“要不吃火锅。”
“昨天刚吃,齁得慌。”
“粤菜吧。”
“也太没味儿了。”
到了地下车库,宁书禾打开订餐软件重新搜索附近店铺,周颂宜急急忙忙把车停好,又说:“不行,我还是接受不了。”
宁书禾笑问:“接受不了什么?粤菜?”
“不是,你和傅祈年在一起一年多就结婚,这也太草率了,更何况我甚至都没见过他,你没让我给你把关,”周颂宜介意的重点其实是后半句。
宁书禾看她一眼,不明白她反应为什么这么大:“只是结个婚而已,又不是非得和他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很大吧,完全两回事。”
婚姻是婚姻,感情是感情。
她见得多了,向来分得清楚。
周颂宜一顿,转而问:“那他好不好用?”
“……?”
话题太跳脱,宁书禾一时没明白这问题是什么意思,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周颂宜等不及她说话就直接开口:
“我跟你说,其他也就算了,男人这种动物,你没必要也没办法知道他在想什么,反正他们的大脑和生殖器是连在一起的,你只要知道他功率高不高就行,这个很重要的,你都不知道遇到一个不幸的男人会有多痛苦。”
宁书禾的脸瞬间涨红,把外套上自带的帽子戴在头上拉到底,盖过眼睛,默默道:“饶了我吧,我还没考虑过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