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笑了。
宁书禾没来由得觉出一种谎言被拆穿的慌乱。
“你还没有自我介绍,要我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傅修辞的神情讳莫如深,余光瞥见她发梢垂落,积在颈窝,等风吹过,很难让人不注意到她锁骨处那片凉白的肤色。
她穿的是傅祈年前些日子一并挑的礼服,素白的绸制长裙,抹胸款式,裙身不多赘饰,只在耳后固颗珍珠以作点缀,衬得她过于出尘。
宁书禾自觉失态,却忽略了最明显的漏洞,今晚出现在这里的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不认识她。
直到现在,她还没发现不对劲,是事后回想起和他的头一次见面,才敢笃定傅修辞在故意捉弄。
“宁书禾。”
很简单的一句,她向来如此开场,不过往日里,她会附带一张名片。
傅修辞重复一遍她的名字,她只觉得刚刚心底生起的不安感愈演愈烈,因他的语气:
“你是祈年的未婚妻,照辈分,该跟着他叫我三叔。”
他不再为难,宁书禾这才笑着了悟道:“原来是三叔,之前祈年常常提起您。”
再客套不过的对话。
因为第一次见,对他几无所知,又碍于礼数不能主动离开,于是宁书禾只能选择把傅祈年搬出来,指望他至少像其他人一样问句“祈年去哪儿了?”才好开展后面的话题。
他显然洞穿了她的心思,却也只是笑笑,故意没去接这话题,只在等她继续。
看他不愿提及傅祈年,宁书禾一时哑然,选择沉默着逃避。
其实细想,也有许多能用的话头。比如为什么还不去主厅用餐,比如为何方才管事阿姨说他在公司,如今却忽然出现在这里。
可工作显然是他专门叫人随口胡诌的借口,漏洞百出的行迹怎么看都是故意为之。
两人站得不远,呼吸间,宁书禾鼻腔里尽是他身上泠涧雪松的清寒。
她好奇其中缘由,也的确想要一睹真容。
但归根结底,这是傅家的事,一是与她无关,二是先前他上门逼迫不容宁家拒绝,有前车之鉴,她觉得与眼前这人再多说几句,恐怕会把自己套进去。
所以在没开启可控的话题前,她宁愿僵持着。
她被这冷寂煎得难熬。
甚至在想要不要妥协。
恰时傅修辞开了口:“餐点到了,你该去忙了。”
宁书禾顿一下,本能地想问他怎么不过去,可却吊诡地心生别扭,把话生生收回,仅以点头回应,再留下句客套话便走了。
瞧她满腹疑虑竟真忍着,傅修辞不禁有些不耐,自顾自点了支烟。
本来备了许多有趣的后话,只等她问,没曾想她偏不。
被围困许久,倏然有了清晰的打算,再落目那片单薄的身影,他抬手抽了口烟,有风吹过,散开一缕白色的飞灰。
“三叔,我以为您还在楼上,找了好一会儿。”有人自长廊跨步过来,瞧他神色淡淡,一瞬间明白过来,“人……见过了?”
“嗯。”
“那三叔怎么没跟她一块去主厅?”
傅修辞目光向下一瞥,将燃了一半的烟重新衔起,却只夹在指间以作示意。
傅璟年笑说:“我那傻表弟,要是有宁家这靠山,再有宁书禾时时给他兜底,以后恐怕还真是个对手,到时候三叔你——”
话还没说完,他忽然意识到傅修辞正看着自己,却面色沉冷不发一言,凛然一怔,平日里狐假虎威嬉皮笑脸惯了,却忘了分寸。
傅修辞看他数秒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得很:“最坚固的关系都靠利益维护,他的那点情份,什么都不算。”
没被怪罪,傅璟年松了口气,依旧混不吝的模样,讪讪笑道:“是,不过……三叔,宁书禾您也见过了,不知道晌午时咱们打的赌,算谁赌赢了?”
傅修辞没立刻回答,而是咬下滤嘴,向他示意身后的方向。
傅璟年眼神一亮,往所指的方向看去,摩拳擦掌地准备去拿战利品。
烟雾缭绕中,傅修辞淡淡地说:“去把东西放抽屉里,我走的时候拿。”
“……”
宁书禾先去找了傅祈年,两个人一同落座时,餐点刚刚开始,主桌改坐着傅家和宁家的诸位长辈,他们两个自然得抛砖引玉,而后便是傅祈年的父亲照例接着说些什么。
轮了一圈儿的场面话,傅修辞才姗姗来迟,他换了件裁剪更精致的西装,毕恭毕敬地为自己的晚来赔礼,可这儿多半场的人都姓傅,又有谁会苛责,刚温下去的场子重新热起来。
人人都看的是傅三叔的面子,宁书禾却很快转头看向窗边的位置。
宁钰正笑着,那里明明也是主位,同样是人群簇拥处,眼下却仿佛被边缘化。
正愣神,傅祈年推了酒杯过来:“我们去敬三叔一杯吧,你还没见过他。”说着就去拉她的手臂。
宁书禾身体不舒服,从刚才见到傅修辞开始就在强撑,实在是看见酒就反胃,她没去接杯子,抬手拦住他:
“长辈们还没说完话,不如我们先去和小姑打个招呼。”
傅祈年还在踌躇,宁书禾毫不犹豫地直接牵着傅祈年准备过去,就瞧见傅修辞先她一步,径直越过身前的热闹,笑着举杯:
“宁总,好久不见。”
宁钰很意外,笑着寒暄:“傅总。”
宁书禾也愣了下,深吸一口气,压下头顶的晕眩,再继续往前。
她看不懂傅修辞,他的分寸感还真是时准时不准,刚才对她分毫不让的是他,眼下拿捏亲疏的也是他。
可也不得不承认,不久前短暂接触时,她对他产生的那些排斥和畏惧,也因为这一刻得到了稀释。
闻声,傅修辞自然而然地看过来,宁书禾依旧没有选择避开,再次微笑称呼:“见过三叔。”
傅修辞看到她轻轻扯了一下身边人的袖子,傅祈年反握住她的手,当即笑了笑:“小姑好,三叔好。”
傅修辞看向他们两个这样亲密,分明笑意正盛,但眼里却如余烬冷寂,只留着些许残温,倏然便消散了,让人纠结这暖意是否只是错觉。
他语气清淡地叮嘱:
“方才在外头都是公事,现在是家宴,不用拘谨。”
是作为长辈的宽容和关怀态度。
这话任谁来看,都是说给宁书禾一个人的,傅祈年正乐得,不论如何都和“拘谨”二字沾不上边。
只有傅祈年没意识到,还真愈发轻松下来,揽着她的肩开起玩笑,宁书禾不是不识趣的人,忍着晕痛尽力扯出一个笑容,却还是略显疲态。
她微微侧脸,傅祈年像个炫耀自己在幼儿园画画比赛里拿了奖状的孩子,正说在兴头上,轻晃着她的肩膀,她略微耳鸣,听不太清周遭的声音,只觉得头很沉。
他总是这样,可今天这般场合,她实在不能扫他的兴。
傅修辞目光在她轻轻一落,见她呆呆的,神色稍黯,他适时打断了傅祈年的话:“你今天累了一晚上,先坐下吃饭吧。”
宁书禾低着头,不知道傅祈年说了什么,迷糊地跟着应声:“嗯……”
转身坐回自己的位置,她才稍稍清醒些,手掌撑在椅子上,不知谁将她面前的酒杯拿走,换了热水,以为是傅祈年,心里一暖,道了声谢再抬头看,却是宁钰。
“小姑?”她的声音有气无力:“您怎么过来了。”
宁钰蹙眉,伸手去探她的额头,确认温度正常:“不舒服怎么也不说?要不是傅总提醒我,你连我也要瞒过去了。”
责怪的话,语气却是温和。
宁书禾的神色几分怔忡,为着这句话的后半段。她看向不远处,傅修辞正向一旁的侍者嘱咐什么。
没找到傅祈年,宁书禾错开视线,拿起手机给他发了条消息。
余光窥得她低头,傅修辞才将视线重新落回她身上,又悄然不动声色地收回。
“你从小就身弱,早知道就不该听你要工作的话,合该直接把你的航班往前调几天。”宁钰担心道。
“就算只是往前调几个小时,找不到那块料子我也不会回来的。”宁书禾半开玩笑地笑说。
“我扶你去楼上休息一会儿,算了,估摸着接下来也没什么事,左不过是些家长里短,我叫周叔过来送你回家。”宁钰叹口气,说着就去打电话。
宁书禾拉住她的手臂,淡淡地笑:“不用,真没那么严重,可能只是低血糖,坐一会儿吃点东西就好了。”
宁钰也不勉强:“那你有什么事及时和我说,身体最要紧。”
“嗯。”
无人打扰,只有侍者过来替她撤了酒、重新换了热菜和汤,宁书禾知道是傅修辞的安排,安静坐着便好了许多。
心里微微失重,思来想去,等下还是该去向傅修辞道一声谢。
再点亮屏幕,傅祈年还没回复,本就食欲不佳,胸口也闷起来,她更是连盘子里的两颗青菜都咽不下,只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扒拉着,却感觉似乎有谁注视着自己。
她下意识抬头,往傅修辞的方向看去,这一次却直直地撞进了他的视线,下一秒他便走了过来,她想起身时,傅修辞却轻按下她的肩膀,微微弯腰问她:“好些了么?”
他喝了些酒,原本低醇的嗓音此刻微哑,像山林里沉一层雾。
犹豫之后,宁书禾愿为他身上无法忽略的压迫感暂时让出方寸,她笑一笑,眼下真不再拘谨,诚恳地回答:
“嗯,已经好多了,谢谢三叔。”
他于她身旁坐下,语调沉缓:“祈年不懂事,对你疏于照顾,我替他向你道个歉。”
宁书禾客气:“人多事杂,我不怪他。”
傅修辞微微笑一笑,目光里有些许不明的意味:“那……今日我实难抽身,来的晚,不知宁小姐是否怪我?”
宁书禾笑了声,因为听出他的话里有玩笑的意思,回答:“我也不怪三叔。”
闲聊几句远离核心的话题。
其间傅修辞不经意提起:“人人都说,宁小姐刚才念的祝词顶顶好听。”
“随便说几句给大家添添喜气而已。”
“那,不知道我今天还有没有这个运气,沾沾宁小姐的喜气?”
“嗯……”宁书禾犹豫着整理思绪,怔然片刻,又重新笑起来:“那我祝三叔,事事顺遂,心想事成。”
傅修辞挑了下眉,等她继续说。
宁书禾解释,自己并非敷衍了事:“人人都赞三叔无所不能、事事周全,可世上坎坷众多,我虽不了解,却知道背后一定也有旁人看不清的辛苦,若能求得顺遂,也能轻松许多,至于心想事成……”
她的话突然轴了一下。
因为她注意到,傅修辞满含笑意的目光里,含着一种不会被人轻易察觉的攻击性。
见她停下,傅修辞顺势接过话茬:“宁小姐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知道。”她十分坦然。
傅修辞笑着,慢条斯理地问她:“都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怎么就敢祝我心想事成?”
宁书禾分不清他的语气里究竟是试探还是玩笑,却也不想说些虚头巴脑的话哄他,只实话实说:
“三叔所思所想都是大事,能得偿所愿总是好的。”
言多必失,她后知后觉,先前对他的看不透摸不清,以及惴惴不安,不全都是错觉。
傅修辞的和颜悦色是真的,忌惮猜忌多半也是真的。
但无所谓敢不敢,这傅修辞又和她没仇,管他想什么好的坏的也冲不到她头上。
傅修辞意味深长地垂眸看着她,沉沉地笑了声:“借你吉言。”
他此时此刻的所思所想,的确是大事,却并不难,怎能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