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沙》
文/田穗穗
晋江文学城
2024.5.21
—Chapter01—
印象里,即使是三月,北城也鲜少有这般阴绵的云。
宁书禾静静瞧着车窗上漱漱成线的水珠,无端叹气。整整十三个小时的航班,能阖眼的时间恐怕只有几刻钟。
车里过分暖和,实在难熬,她靠着椅背,眼皮渐沉。
“书禾,醒醒。”不知睡了多久,前排传来提醒的声音,“快到了。”
骤然惊醒。
太阳穴隐隐作痛。
手指摁亮怀里的电脑屏幕,界面还停留在她在米兰起飞前收到的那份邮件,视线落在某页左上角的照片上。
几秒后又退出,切换主界面,只见时间显示:
[15:08]
还好,睡得不算太久,脑子还能转。
此时此刻,距离她的订婚宴,还有不到两个小时。
行程这样赶,也是被逼无奈。
今天这场订婚晚宴,几乎整个北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收了函,而宁书禾自己,竟是最后一个被通知到的对象,她的未婚夫傅祈年,是倒数第二个。
“宁总发给你的东西,都记住了?”驾驶位的中年男人神情肃穆。
“嗯。”宁书禾语调轻缓,音色轻灵,“周叔,我记得当时和傅家表态过,只办婚礼,他们当时也应了。”
周叔沉默半晌,回答说:“上周三傅老爷子急性心梗,现在还在住院,傅修辞亲自上门来提,说是把你们俩的事情彻底定下来,权当给老爷子一个安心,宁总不好拒绝。”
倒说得通。
言下之意,若哪天老爷子真有个三长两短,婚事不至于一拖再拖提不上日程。
不过宁书禾还是心里一惊。
老爷子生大病,却没传出任何消息,滴水不漏,傅祈年上周就已经先她一步回国,也没和她提。
她本就是准备最近回国的,跑这一趟不算麻烦,可傅家铁了心要在这节骨眼上订婚,傅修辞还亲自上门给宁家施压,哪是为了给老爷子喂什么定心丸,分明是在给整个北城打预防针。
“只是辛苦了你。”周叔安抚的语气。
“我不辛苦。”稍顿片刻,宁书禾又淡淡地笑了笑,“不过,这三叔也太……”
周叔没听清:“什么?”
她摇摇头,没回。
宁书禾没见过傅修辞,只听傅祈年提过几次。
按辈分,傅修辞是傅祈年的叔叔,按年龄,却也只比他大了七八岁,但恐怕日后就算老爷子不幸百年,傅家都还有这位傅三叔坐镇,谁也怠慢不得。
慕强是人类天性,宁书禾并不自居例外。
若她也能做到,眼下的处境想必也不会如此艰难。
她不说话,周叔只好再次叮嘱:“万事小心。”
“我知道。”宁书禾的笑意渐敛。
车子开到酒店,还给宁书禾剩了换衣服的时间,款式和颜色都不是她喜欢的,但好在简约不繁琐,才得准时去前厅迎宾,傅祈年早早在那等着,他正端了杯酒,和身旁的人说话。
见她过来,傅祈年伸手拉紧她:“累不累?”
两个人指间的对戒碰在一起,硌得她痛:“还好,在飞机上小睡了会儿。”
“那就行。”
而后他没再多问,对她的一句关心仿佛只是客套的场面话。
宁书禾注意到了,没时间在意这点。
冠着订婚宴的名头,却是酬醡的场合,真情与否实在不重要,但表面的祥和气氛却不得有一丝残缺。
敬一圈酒,傅祈年拉着她去傅家主家的包房歇脚,先问:“三叔呢?怎么没来。”
“说是公司有急事,晚点才过来。”答复的人是傅家的管家阿姨,傅家人都在外头应酬,这儿也因此落了空,留她在这里负责回话。
傅祈年了然,拿起一旁干净的杯子倒了些热水,低头递在宁书禾面前:“喝点水吧,在这儿歇歇再出去。”
宁书禾的确有些累了,过去一天几乎没睡,头疼着还要站一整晚,她接过水杯,打趣说:“你要是真心疼我,就替我挡几杯酒。”
傅祈年也瘫坐在一旁,却是笑着:“姑奶奶,我这已经应接不暇了。”
她倒也没真的指望傅祈年能说什么好话。
不知道他这件西装是谁选的,如果是她亲自来挑,总归不会选玫瑰作珠花,过于俗气。
“你怎么都没和我说爷爷生病了,刚刚在车上问了周叔我才知道。”宁书禾主动提起。
“我想着最近事多,等闲下来再带你去见他。”傅祈年侧过身来看她,“不过这段时间家里是三叔管事,他不想人来人往扰了爷爷,去医院的话得提前跟他打个招呼。”
“应该的。”她点点头。
宁书禾想起邮件里篇幅显然少于旁人、却被小姑打了重点标记的那页。
傅祈年,似乎很听那位三叔的话。
有谁的手机响起微信提示,她回过神,抬眼去看,不知对方说了什么,傅祈年瞬间一扫疲态,精神抖擞地站起身。
“怎么了?”宁书禾不明所以。
“我先出去一趟,见个人。”
“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了,你再歇会儿。”傅祈年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嗯。”
宁书禾淡淡地笑着回应,可思考片刻,还是选择追了过去。
只是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她连影子都没追到。
有人凑近打招呼,宁书禾趁机问了一嘴,也没得到答案。
过了屏风,穿过长廊,到二楼露台下方的花园里,才隐隐听到对话。
“孩子,我好像没必要和你一个陌生人谈这些,交浅言深了。”中年女声,平声静气,予人压迫感。
“抱歉,程阿姨,是我唐突了。”
是傅祈年。
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宁书禾的脚步稍顿。
“还是叫我程董吧。”
“祈年,你在里面吗?”宁书禾清清嗓子,打断了这话,装作不知情,跨步走到屏风后,看到里面的情形后惊讶到:
“程阿姨?您也在。”
“书禾啊,我正和祈年聊到你,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对面是位约莫五十多岁的女士,见她来了,便不再去看一旁的傅祈年,只亲切地拉过她的手,从上到下仔细打量:
“怎么瘦了?看来上回见你的时候叫你多吃点儿,你真当我是客气了,我那是心疼你。”
“我知道您心疼我。”宁书禾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不过婚期将至,我就想多减减肥,穿婚纱好看,既然您都说我瘦了,我就高兴了。”
“哎,你这孩子——”
因为宁书禾的参与,原本降至冰点的氛围重新热闹起来。
这位平日里本就不爱社交,只爱摆弄些古玩古画艺术品收藏,因此,宁书禾的画展她才次次都来捧场,一来二去的,也是不久前才熟稔起来,傅祈年越过她,贸然搭讪,目的性太强,对方必然反感。
宁书禾适时把他重新拉回话题,可一提起傅祈年,程阿姨脸色又差下来,宁书禾又说:
“程阿姨,我下个月有展,您外孙女的满月宴,我恐怕赶不上了,祈年跟您提过了吗?”
“还真没提,倒说了些有的没的。”程阿姨看着她:“瞧瞧你,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直接跟我说就行,下回有什么活动再叫你就是了,但让别人传话是和我生分,这样可不乖。”
“您误会我了。”宁书禾解释道:“主厅那边离不开人,我怕您见不到我着急,就先让他过来了,也没想到他半句正事不说。”
说罢,作势挖他一眼,傅祈年讪讪笑着,倒是不再胡乱说话。
见程阿姨态度缓和了不少,宁书禾趁机提出:“我是想让他先过来问问,到时若是我实在抽不出时间,他替我去可好?”
“好好好,你说得都好。”
傅修辞正坐在二楼露台上,垂眸向下看,把刚才那一出好戏尽收眼底。
多有意思。
眼下他注视着的人,正挽着傅祈年的手出了屏风,似乎在生气,但不知男人说了什么,又笑了,握着拳头轻抵两下他的胸口。
他的目光掠过宁书禾的脸颊,不过片刻,又重新落回,在看清的那一瞬间,傅修辞不禁屏住呼吸。
不知何时开始的,她正抬头看着他。
四目相对,他被那道目光灼烧。
他听到外头的雨停了,窗台有雨水簌簌淌过,自屋檐落下。
相隔甚远,于微沉的黑暗里,傅修辞并没有移开目光,宁书禾始终礼数周全,以挑不出半点错处的笑容,微微颌首,而后拉着男人的手,一同离开。
傅修辞的视线越过清薄的月色,跟随着那抹被拥在旁人怀里的身影,直至她消失,他盘算着,或许该下楼了。
再抬头看,已经空无一人,宁书禾才拉着傅祈年到一旁无人的楼梯间,忍不住提醒:“你太唐突了,也不提前和我商量,但现在不管她到底是不是对你有偏见,你现在都得去给人家赔个不是。”
傅祈年无奈:“我都听你的。”
宁书禾抬手,捏了捏他的小臂。
飞机坐得太久,又忙了一晚上,傅祈年刚离开,宁书禾瞬间就开始头晕目眩,双腿发软,她转身想看看楼上是否有可供休息的地方,却是瞥见了走廊里的人。
不知道他站那儿多久了,宁书禾下意识撑直了身子。
看清来人后,她微微晃了下神。
他似乎,比资料上困于条条框框的那张照片更好看些,刚刚在堂厅里看那一眼,也因为太远只知他身影修长孤拔,戴副细框眼镜。
远看分明是清孑嶙峋的气质,可眼下,却是一种极端地锋利。
男人处身于灯下,她向来自诩直觉敏锐,可今晚直至此刻,宁书禾第一次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她无端生出失去掌控的不安感,并非恐惧,只是一种感知到危险存在却不知来源于何处的迷茫,她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半步。
“怎么这么看我?”傅修辞语调沉沉,正饶有兴致地观察她的反应。
宁书禾对上他的视线,谨慎回答:“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怕出了错。”
闻言,傅修辞的动作一顿,见她羔羊似的温顺态度,姿态放低,装傻充愣,忽地笑了。
小骗子,她分明知道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