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东京城以北的铺子整日吵吵嚷嚷,想重新选举出一位领头人。
可吵来吵去谁都不服谁,更有甚者当街打了起来,后来管事的监市来了,才将这场闹剧平息。
“之前不是李家的那位二爷统管北边的铺子吗?”监市掏出笔,在舌尖上舔了舔,开始记录今日的闹剧,“这事定下来不都有两年了吗?怎么今个突然想换人?”
“监市,您是有所不知啊!”被人拦下的掌柜搓着一双小胖手,对着监市点头哈腰:“李家那位不知怎的突然得了失心疯,我们这北边的铺子就没人管了,您也知道最近赚钱不容易,怎么也得有个人站出来吧?这不,今年我铺子收益最高,我不站出来怎么办?”
他的话音刚落,对面方才与他发生争执的人就呛道:“就你?你这钱是怎么赚来的你自己心里清楚!”
“行了行了,别吵!我还不知道这事呢!”监市摸了摸下巴,“都说李氏二房的那位特别精明能干的,怎地一下子失心疯了?莫不是别街的铺子传来生事的吧?你们别真信了啊。”
“确有此事啊,监市!”身宽体胖的掌柜煞有介事,“您有所不知,这都是我们亲眼看到的,前几日李二爷来我们铺子盘点的时候,本来一切如常,他忽然脸色突变,发了疯一般见人就打,嘴里那是一边骂着崔氏一边骂着沈氏,过了一会他又神色如常了,像个没事人一样,还问我们为什么铺子乱成这样!”
旁边几个拉架的附和着:“是真事,有个被打的伙计现在还躺在家里呢!李二爷平时看着挺和善的,打起人来是真的狠啊!”
“怎会如此?他之前没有这种端倪吗?”监市在本子上潦草地写了几笔:“或者是他树大招风,碰到了什么仇家?不是什么崔,什么沈的……”
“生意上若说没有敌人,那是不可能的,可是崔这个姓,据我们所知,除了李二爷的亲家,我们跟着李二爷接触到的做生意的,没一个姓崔的。沈氏就更没有了……”
“还真怪了。”监市收了纸笔,拍拍争执的双方,放下狠话:“不过事已至此,不是闹别扭的时候,你们做生意不都讲究和气生财吗?你们要换人就好好商议,以后别让我再看到你们当街闹事,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李庭初的事都闹到了街铺中,自然在家中也是闹过好几轮。
只可惜那包大剂量的麻药被灌下肚中后,他的神志总不清醒,一会好像一切如常,胸有成竹地要跑到街上做盘点,一会有发了疯般六亲不认,指着谁都说是崔氏和沈氏。
崔氏,必然就是他的夫人崔少君。
但那沈氏……
“是不是你?”
东苑中,冯氏高坐于正厅之中,端着茶杯,用盖子撇开茶叶,厉声道。
而她正对面跪着的,就是一身素衣,低眉顺眼的沈青隐。
“老夫人是不是误会了?东京城姓沈的不止我一个,会不会是二爷在生意场上被谁使了绊子,急气攻心才变成这样了?”
距离那次爆发,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自从她得知二爷失心疯了之后,她就和崔少君一起对好了台词,等到有人问她们,她就这么说。
“这话骗骗别人可以,但骗不了我。李家上下,就你一个姓沈的,李庭初为什么偏偏口中除了崔氏就是沈氏?我差人去二房那里问,说你去过几次二房,有一次,还正巧是李庭初发病的前一天,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你才嫁到这里一年,肚子里没个动静不说,还尽给我们大房丢人现眼!”
冯氏一拍桌子,杯中的茶水都撒到了手上。
她大叫一声,一旁的春华忙上前,半跪着将她手中的茶杯接过,将她那双保养得当的手拭干。
“新妇冤枉!新妇虽然无所出,但这一年来为大房做的事,老夫人应当都看在眼里!我确实去了二房那边,但我是……”女人低垂着眸子,咬着唇,犹豫了好一番,才泪光盈盈地抬起头,一脸不忿:“还不是因为我得知了那二少夫人小产,前去挫挫她的锐气!”
沈青隐说这话时,实在违心,但她又十分明了冯氏的性子,若是她这么说,冯氏必然十分得意。
“您说,这家主之位本就应当是我们嫡长房的,他李庭初算什么东西,事事都要去上告宗族,简直不把我们大房看在眼里,也亏老天有眼,让他求子不成,真是好生解气!”
果不其然,冯氏信以为真。
“说的也是,他们二房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妾侍生的孩子,就妄想踩到我们大房的头上来了!”
“我还不知道,你是去做这事的。不过那边刚没了孩子,你就急忙赶去,实在是小家子气。你看,李庭初不就记恨上你了,发疯的时候,也要喊几句你的名字。”
冯氏一直看不惯沈青隐呆闷的性子,没想到这回竟说出了几句爽利话,她挑眉一笑,第一次跟沈青隐一起“同仇敌忾”。
“不过呢,他的这些风言风语影响到了大房,你这几日就去祠堂里跪几天,就当是给二房有个交代了。”
沈青隐沉默片刻,心里忿忿不平。
冯氏委实厌恶她到骨子里了,就算已经解释清楚原因,也不放过磋磨她的机会,不过对于她来说,在祠堂几日倒是正好可以反复思考下她夫君交给她的任务。
这段日子,崔少君受的折磨更甚,只要李庭初一发疯,就变本加厉地对待崔少君,李祯过去拦着,也挨了几鞭子。
就连府医过去都要遭殃,好像还听说,打死了一个下仆。
总而言之,二房上下,人人自危。
李庭初的事,不能再拖下去了。
她从东苑出来,就让丁香去通风报信,随后,便抬步去了祠堂。
祠堂收拾地干净整洁,早已没了当初火势冲天的模样。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闪电一道一道劈下。
她跪在正中央,看着幽幽烛光点亮李家数十座牌位——他们依次按照尊卑长幼排列,他的公爹位列其中,正正好摆放在第四列第三位。
她看着那些牌位,忽然觉得他们都长了一副眼睛,时时刻刻在盯着她这个外来者的所作所为,点评着她这段日子是否足够忍耐恭顺。
她心下一惊,竟然如同被诅咒般,强迫自己反省起来。
除了大房的账目,仓库,还有打点奴仆这些她一直以来做的事。
她好像不知不觉中做了特别多出格的事。
和夫君偷偷摸摸在丧期到沉潇居里去,还有为了崔少君独自出门买药,认识花魁师以以,还约定好了跟师以以学曾经父亲不让接触的剑舞……
可她竟然一点都不觉得内疚,甚至觉得,她为什么不早早做这样的事?白白在李家蹉跎了一年的光阴。
她不想对自己撒谎,今后,她还想要更多。
所以,她不能去承担李庭初带来的后果。
她要有个孩子,巩固自己在李家的地位,以及……
沈青隐深吸一口气,朝着李家的列祖列宗叩首跪拜。
不经意间,她看到摆放着牌位的长桌下,有一节断掉的蜡烛。
这截蜡烛烧了一半,但底端平滑,像被刀剑划开的。
不出意外,就是这根蜡烛引发了那日祠堂的大火。
难不成,大火是人为造成的,但是会是谁呢,谁想害李家?
她回想起那日的宾客亲朋,虽都是生面孔,但她也是一一接待过的,
唯独没看到李奉远的那位被称之为灾星的弟弟,难不成是他……
只不过,沈青隐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到一阵错乱的脚步声从门外直冲冲地闯进了祠堂。
“好你个沈氏!终于被我抓到了!”
是李庭初!
沈青隐还未转头,就被李庭初以蛮力按倒在地上,抓着她的头发又提起:“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几天在哪里吗?我给那丫鬟几两碎银,她就把你供出来了!”
“真天真啊沈氏,你以为我那夫人和丫鬟真的听你的?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他抓着不断挣扎的沈青隐,四处寻找可用的器具。最后,他将目光锁定在长桌上的香炉上。
李庭初举起香炉,目眦尽裂:
“敢打老子,让我被那么多人耻笑,让我丢了身份,成了个疯子!今天,看我不打死你这个臭女表子!”
抖落的香灰落在沈青隐面前,她反应迅速,抓起香灰就朝他眼中扔!
只听李庭初大叫一声,下意识地捂住眼睛,使在沈青隐头上的力气一泄,后者立刻就拜托他的控制,向祠堂外跑去。
“你别跑!!”
李庭初在她身后穷追不舍,可惜他的眼睛被香灰蒙蔽,根本看不清前方。
但隐约中间,他好像看到沈青隐逃跑的方向,有一盏灯笼如影随形。
沈青隐刚才有打灯笼吗?
娘的,不管了!
今天定要她死!
跟着灯火的指引,李庭初步步紧逼,跟着沈青隐跑到一处僻静的院中。
院子的中央,有着一棵歪着脖子的桃树。
他一下子反应出来,这是什么地方。
那个灾星的院子。
就连他也不敢贸然进入。
可这时已经顾不了更多,他赤红着眼,只想抓住沈青隐。
“你别过来!”
大雨将她的衣裙完全打湿,狼狈地紧贴在身上。
沈青隐取下头上的珠钗,将其作为防身的武器,一步一步向后退。
“沈青隐,你的死期到了!”
李庭初笑声桀桀,张牙舞爪地朝着让他挫败,毁掉他自尊的女人扑过去,
登时,从他背后跳出来一个黑影,双脚踏上李庭初的后颈,使得他整个人脸朝下摔倒在地。
少年将男人踩在地上,手上还拿着一枚发光的匣子。
仔细看,匣子中,还有几只不断振翅的萤火虫。
雨水顺着额前的碎发滑落到脸颊,勾勒着少年棱角分明的玉容。
顺长的马尾此刻也被雨水打湿,粘黏在一起。
少年生的高挑,行动间,与黑夜近乎融为一体,只有雨水凝刻出他的身形。
他眼眸如墨,单只手就把早已昏厥的李庭初拎起来,冲着院中的古井走过去。
拖行,扔井,一气呵成。
沈青隐心中惴惴,她知道一切都无法回头了——甚至,她有一种知觉,自从大火之后,她撩开那片贝壳长帘时,她就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好在,她现在不是一个人,她知道了她夫君的另一面。
虽然,也不是特别好。
“你不要受寒了。”
她跑到李禅身边,拉着他的手,一起到廊下避雨。
李禅将手中的匣子收回,睨了一眼沈青隐:“你关心我?”
“不然呢,我们的关系可不再如以往。”雨水敲打着屋檐,很快就将刚发生的事掩盖。
今夜大雨滂霈,这是他们都知道的事。
先让丁香告诉冯氏的人二房发生的种种,再等着冯氏的传唤责罚,最后再让丁香告知李庭初。
以他那点男人的尊严,他必然来找沈青隐报仇。
同时也能在今晚,进行一场无声的谋杀。
沈青隐在很小的时候,也曾见过战场上的厮杀,虽只不过是父亲和同僚间的赌注,让她远距离瞧上一眼,看她会不会吓破胆。
但沈青隐一点也不会害怕。
只不过她是个女子,也只能见那么一次,为父亲争了面子,就被遣送回家里,学一些女孩子应该做做的事。
这么多年,她也渐渐忘了。
原来她根本不会怕。
甚至,她觉得一点也不惊心动魄。
李庭初死的太简单,不够过瘾。
“现在的我们是同谋。”
“因为我们拥有了共同的秘密。”
李禅低眼去看她,忽而脑海中一阵厌烦情绪闪过。
他可能是着了那位风月老手的道。
此时的沈青隐落魄的简直可悲,像是被雨水打湿的蝴蝶,不再端庄,不再翩飞,也不再干净了。
她急于扑向火种。
可她眸光闪烁,如星点般从那张苍白的躯壳中逃了出来。
“不,我们是共犯。”
她感受到她的下颌再次被抬起,冰凉的触感贴上了她的唇。
没有报复性的咬合,
是好轻,好轻的一个吻。
她知道这是逾矩,知道这是不合时宜,知道这是礼崩乐坏。
但她热血翻涌,心中的火在燃烧。
沈青隐双手环住他的腰,渐渐收紧。
“我们去沉潇居吧,你知道的,我需要一个孩子。”
她不会再害怕了。
作者有话要说:搓搓手搓搓手,嘿嘿嘿 没想到这章写的有点久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