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浔送走齐桓后,又在幽州留了些时日,待一切事务处理妥当后,才动身去了德州。
德州临海且近盛京,因其地理位置的特殊性,成了东南漕粟,商贾宾旅以及外夷朝贡的必经之路。
也实属广陵渠的重要线段之一,南浔不得不慎之又慎。
然而,出发去德州时,她身上的伤还没大好,只能趴在马车上,跟在大部队的尾部慢慢前行。
南浔趴得无趣了,便执笔给闻笙写信,有时一日便会写上好几封,暗卫一封接一封地送往盛京。
她没有为自己的放肆道歉,她想闻笙也不会想听。
她也没有讲自己受伤之事,她爹揍得对,她确实不太是一个懂得责任之人,虽身为女子,却没有设身处地得去为闻笙想过,女子清白当何其重要。
几乎自相识以来,闻笙便常纵着她,以至于她愈加恃宠而骄,一次又一次向闻笙讨要便宜,并习以为常地觉得这可能就是相爱之人的相处。
但却忘了,她顶着男儿的身份,世间对她自然诸多包容,可女子名节一旦受损,那却将是整个家族的耻辱。
倘若闻夫人是个不明事理或极为固执之人,闻笙此时或许命都没了。
…
南浔只将这一路的点滴都分享给闻笙,让闻笙即使远在几百里外,也能随时知晓她每日的见闻。
她会吐槽向西出了盛京城就美得找不到北了,一点都不听话,整日里还要上吃三个人的饭量,她快要养不起了。
她也会介绍德州的特色和风景给闻笙。
她写道,听闻德州红绿彩瓷釉甚是出名,港口处又常有外族商贾沿岸游玩时传入的珍珠、玳瑁等稀世珍宝。
等到了地方,我便去转上一转,多买一些送回盛京,送与你也贿赂一下丞相和岳母大人。
她还写道,传说那些外族人长相奇特,五大三粗又金发碧眼,曾有见的人说他们长得像未进化好的猴子,但也有人说他们各个俊美无比。
若有机会见到,我定画给你看,括弧:若画不好,我便请画师画与你。
未能与你一同南下我定是极其遗憾的,但闻清禾,你等等我呀!
等我们成亲后,我定名正言顺地带你游遍这大好河山,去见各地风景,体会不同风土。
来世一趟,我们不能白来。
想你,等我回来娶你。
南浔的信被送回盛京城不久后,她在信中提到的那些有关德州的特色,也被成箱成车地送进了丞相府。
只是南浔不会知晓,向西带着人不管不顾冲进相府的架势,险些让人以为他是来闹事的。
一时间内,附近的百姓都围观了过来。
向西站在相府前院中,回头看了眼站在大门外围观的百姓,尴尬地摸了摸鼻梁。
不闯,他也是进不来啊。
他回过头来嘿嘿一笑,跪在地上狗腿子似地开口道,“闻相,这鼓行水暖砚是我们爷跑了十几家文墨坊专程为您挑的,说是最配您的清骨。”
他话落间,便有人将那砚台呈了上来。
那砚台像一面扁圆形的小鼓,腹空,正面一侧有一个新月形的漏孔。
砚台及漏孔边沿均由一突沿,周饰黑釉,并有上下两排泡泡钉痕,设计甚是美观。
外间围观的百姓中不乏一些读书人,见到此物,不禁惊叹道,“竟有幸得见此物,当真荣幸!”
此砚台,可在冬日里可以通过那月形的漏孔倒入热水,暖着上方的墨汁,这样墨汁便不会冬日结冰,实乃寒门子弟人人艳羡之物
闻有政脸色发黑地看着向西,“来人,把他给我”
“闻夫人!”向西大喊着盖过了闻有政的声音。
他朝着闻夫人行了一个大礼,“闻夫人万福金安!”之后并未多言,便有人呈上一对玳瑁镶金嵌珠宝镯。
闻夫人面色发冷,厌恶地看着那对镯子,她现在只一见到与南家有关的人与事,便心口不顺。
她还是不能接受,女儿失身于一纨绔的事情。
向西抬头看了眼二人的脸色,摆摆手命人将所送来的物件放置一旁,便又不等吩咐,火速离去了。
南家人风风火火地来了又走,还送了些稀罕玩意进了相府。
人们这才反应过来,南家那个不成器的便是南下去了,也还痴心妄想着这闻家女呢。
闻夫人见着向西带人走了,便一刻也不曾停留地转身离去了。
她不过来看看南家那个又要耍什么花样罢了。
什么花样将她女儿哄得神魂颠倒,连世家贵女的矜持都不要了。
闻有政凝眸看了她离去的背影一眼,留下一句,“全部送回太尉府。”便也转身离去。
但却不想,太尉府的大门接连几日地紧闭着,相府的人始终进不去,无奈之下便又将东西抬了回来。
向西则是出了相府,趁人不注意,一个转身间便跳进了闻笙的院子。
他不敢入内,只远远地站在窗边就能看见的位置,不一会绿玉便从屋内走了出来。
他嘿嘿一笑,从怀中掏出南浔新写给闻笙的信,以及一支用宝石装饰着的玳瑁发簪,“我们爷让给闻小姐的。”
绿玉瞧着他那傻样,不由地啐了他一口,又递给他一只新的荷包,“我们小姐说,让南小将军不可离身,须得日日戴着。”
那荷包中装着一张闻笙自庙中求来的平安符。
“得令。”向西又是嘿嘿一笑,得了物件便回德州复命了。
而闻笙将南浔的信读了又读,一开始时是盼着她在外一切都好,再后来便开始期待南浔信中那些外面的世界。
那是她活了两世都不得见过的天日。
而次日,闻笙戴着那枚玳瑁发簪去给闻夫人请安时,闻夫人的脸色并不好看。
她昨日便觉不对劲,那纨绔大摇大摆地送了几箱子的礼物来,怎会…
原已是偷偷送了院子里去了。
如此还不算完,之后一月余仍有大大小小的礼物接连地送进了相府。
南浔人虽不在盛京,但却没有一刻让闻夫人忘了她的存在。
但从有一日开始,相府便没再收到南浔送来的礼物了,闻夫人边觉得耳边安静了,边在心中有股子莫名的气恼。
纨绔便是纨绔,感情用事,不知承诺之贵。
此时不一定在哪逍遥快活去了。
可怜她清禾,遇一纨绔误终生。
却不想,也就不几日,便传出了德州爆发瘟疫的消息…
南浔抵达德州后,便长舒了一口气,离盛京越远,皇家就越难在她身边安插眼线。
而张玺因感念于南浔救幽州于水火,自告奋勇地跟来了德州,有他相助,南浔如虎添翼。
在安排好筑地修建广陵渠的事宜后,南浔也有了些闲暇时光,得以在德州城内闲逛,给远在盛京的闻笙以及丈母娘挑选礼物。
她在集市上,东瞅瞅,西逛逛,目光虽在珠光宝石中流转,但思绪却飘得很远。
其实…所谓的梦中虚实,她心中自有自己的判断。
虽不知梦中全境,但她觉得自己定然不会无故与闻笙说上那一句,“谁都不要相信,包括闻相。”
她心有所疑,却也次次不落闻相的礼,只盼着一切只是一场误会。
然而正当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忽然听到身旁的百姓说道,“最近城里好像出现了不少死老鼠。”
紧接着便有人应承道,“是啊,我也看到了,不会是闹鼠疫吧?”
南浔听得微微蹙眉,但随即又想,这太平盛世既无战乱又无灾荒,怎么平白地闹什么鼠疫呢?
她摇了摇头,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又挑选了带有当地特色的礼物,便回到了营地。
却没想只没过几日后,她正在筑地上与张玺商讨适合德州地形的广陵渠路线方位,就忽然有士兵匆匆跑来报告,“少将军,城里爆发鼠疫了!”
南浔听后,顿时想起几日前在街上听到的对话,她沉声问道,“怎么回事?详细说来。”
“昨天夜里,城东突然出现了大批死老鼠,今天早上就有百姓开始发病,症状严重,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士兵的语气难掩慌张。
南浔心中一沉,她虽未经历过什么鼠疫,却也知事态的严重性,她问道,“德州刺史人何在?”
“崔大人收到消息时,便已带人赶往了城东。”士兵回道。
南浔点了头,这崔晋倒是个能挑大梁之人。
她随即吩咐道,“即刻派人封锁城东,隔离病患,同时召集随行医者,与我一同前往城东支援崔大人。”
“还请少将军三思,鼠疫一事非同小可,还是由臣等先送您返回幽州…”一旁随行的将领开口阻拦道。
“笑话,为帅者,岂能躲在士兵身后静等战果。”说罢,她甩袖离去。
她绝不会像上一世一般,只眼睁睁地看着南家军挡在她身前受死!
然而,当南浔走出筑地时,才发现事态的严重性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恐慌的情绪已经在城中蔓延,街道上到处都是惊恐逃窜的人群。
他们绝望地尖叫着,“鼠疫来了,快跑啊!”
南浔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心口微微下沉,如果她前几日听到百姓的讨论时,没有那么自信…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马加鞭赶往城东,与已经在那里的德州刺史崔晋会合。
现在最紧要的,是先稳定疫情。
…
闻笙近来总觉得心慌,仿佛有一块巨石压在胸口一般,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倚在窗边小榻,静静地看着窗外那棵茂密的树枝,又是一天没有来信的日子。
“绿玉,信送出去了吗?”闻笙淡淡地开口道。
守在一旁的绿玉闻言快速扫了闻笙一眼,清冷的容颜并无什么情绪。
但绿玉仍觉得她在闻笙那未蹙起的眉峰间察觉出了担忧与不悦。
她躬身回道,“已让蓝玉送了出去。”
“嗯。”闻笙轻应了一声,便久久未言地望着窗外。
闻笙这般愣了一上午的神,午膳堪堪喝了半碗粥便不肯再多吃了。
她拿着帕巾擦了擦嘴角,开口道,“让车夫备车,我们去趟竹里居吧。”
“是。”绿玉应是,自去办,然而她不过才出了屋内一会,便又回来了。
闻笙看着她凝眉的模样,不禁问道,“怎这么快就回来了?”
绿玉见她问,踌躇着开口道,“夫人派了两个嬷嬷在小姐院门口守着,说…”
“说什么?”闻笙问道。
“说小姐既忘了世家之礼,便将女训女戒抄上百遍,何时知错了,何时再出门吧…”绿玉小声道。
闻笙听后,只微愣在椅子上片刻,便起身坐到了书案前,执笔默写熟记于心的女训女戒。
洁白的手腕随着笔锋的下落而得见天日,只是不难从那手腕的力道中,品出握笔之人的倔强。
“小姐…”绿玉见她这般,不自觉有些心疼。
闻笙只又问道,“蓝玉可在院外?”
绿玉摇了摇头,“奴没瞧见他,可能去做旁的事还没回来吧。”
自午间到夕阳西下,闻笙都不曾停笔,哪怕片刻。
直至夜幕降临时,她才将一摞厚厚的纸张递与绿玉,“和那两位嬷嬷说,你要将这些送与娘亲院中,她们自会放你出去。”
绿玉看了闻笙一眼,接过那摞纸,果不其然顺利出了院子。
她朝着主院走去,半路却被一双手拉至了无人的角落,她刚要大喊,便听蓝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别叫,是我。”
怀中的纸散落了一地,绿玉顺了顺自己的心口,吐槽道,“你有病啊,连着几天不见人,这大晚上的又出来吓人。”
“我也不想啊,夫人不让我进小姐院子,我只能偷偷找你。”蓝玉有些委屈地回道。
绿玉想着小姐院外的两个嬷嬷,不禁微微蹙眉,忙问道,“为何?你做了何事?”
“不是我,是南小将军…”
绿玉神色匆匆地赶了回去,她眸子有些发红地看着仍在书案前默写着女戒的闻笙,快步上前,低声道,“小姐,不好了,德州…爆发鼠疫了。”
书案前执笔的人闻言身子一僵,一大滴墨汁坠落,毁了刚刚写好的那张女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