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骸浚横流, 八面来风雨,长安的气氛如树叶上的摇摇欲滴的水珠,所有人都在等着最后的掉落, 可偏偏,那长长的翠绿叶子和那滴水滴都拧着最后一点力气,相互焦灼谁也不肯先松手。
圣人病了的消息不知为何还是传了出去,按理原本应该会有大量的风言风语, 可现实却是所有留言都随着那日的春雨诡异得消失不见, 只留下讳莫如深的只言片语。
这大概是长安城最难熬的春天, 连最是热闹的章柳台都人烟清冷, 朱门高台大门紧闭, 盛宴难闻踪迹,连着天气都随着那场大雨开始倒春寒。
朝堂上的动静早已波及到内殿,太子殿下早早下了禁令,严谨宫娥黄门走动,所有人没有当值都必须在屋内呆着。
各宫各殿皆是如此, 可此刻,淑妃却是破天荒地递了一张帖子给东宫。
“淑妃在后宫多年能倚靠的只要圣人。”路杳杳抱着平安取暖,伸出一条腿架在太子殿下膝盖上,“现在难道不该一心扑在圣人身上吗?”
温归远动作轻柔地捏着她的小腿:“圣人如今住在乾阳殿, 皇后和淑妃都不能靠近,就算是路相每日能见的时间也格外短。”
路杳杳惊讶地睁大眼睛。
“我怎么听闻八年前圣人大病, 只有淑妃一人能贴身照顾, 此事之后, 她从淑美人直接跃了四级成了暮霭殿的淑妃。”
两相比较之下,今年莫名的不待见,便越发觉得莫名怪异。
“嗯。”温归远点头, 意味深长地笑着。
“那个时候圣人正当壮年,却被世家压制多年,满腔抱负无法实现,但病愈之后之后没多久,路相上折要求推行改良的科举制,之后又彻底推行出去,而且就是那年之后,圣人开始逐步挣脱世家的桎梏。”
温归远说的平静,路杳杳心中却是波浪横生,一个隐秘的心思在心底燃起一个小小的火苗。
“圣人病得很严重吗?”她含糊问道。
温归远失笑:“我又没见过御医,倒是你,不是在乾阳殿呆了许久嘛。”
路杳杳讪讪地皱了皱鼻子,小声说道:“太医说脉象强壮,之后抓到是那些宫娥黄门照顾不尽心的时候,圣人出来过一次,虽然有些消瘦,但是面色红润,看不出有啥不同。”
温归远浅长浓密的睫毛微微下垂,捏着她的小腿沉默不语。
“你不是这几天和哥哥一起去过好几次乾阳殿吗?圣人看上去不是很好嘛。”
“不过圣人之前确实失态过一次,说什么有人下毒,是睡夣了吗?”
“应该不是下毒,不如太医也不会看不出来。”
路杳杳揉着平安的大脑袋,喃喃自语。
“还疼吗?”温归远转移话题问着。
“不疼了,一定是刚才躺久了。”路杳杳午睡清醒,突然小腿抽筋,疼得小脸煞白,虽然后来被人揉开了,但是小腿肌肉伤到了,不能用力。
晚上下值回来的温归远听了此事特意捂暖了手,把她僵硬的肌肉揉开。
她很快就被转移心思,小心翼翼缩回腿,然后自己转个方向,把自己塞到温归远怀中,然后把脚塞到平安的肚子下。
平安原本睡得好好的,被人闹醒后,迷迷糊糊地张开眼,扑闪着大眼睛。
“睡吧。”温归远不轻不重地揉了揉它毛茸茸的大脑袋,直把他舒服得用尾巴娇滴滴地缠上他的手腕,耳朵一垂,继续趴下睡了。
“平安一点也不像公狗,太黏糊了吧,还记吃不记打。”路杳杳一边嫌弃这狗,一边自己整个人挂在太子殿下身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好香啊,什么味道。”
路杳杳皱了皱鼻子,不悦地质问道:“哪来的味道。”
温归远捏着她嫩白的小耳垂,笑说道:“可能是政事堂最近都开始熏香了,睡吧,时辰也不早了。”
路杳杳被烘得暖洋洋的,挣扎地问道:“那你说我明天去赴宴吗?”
“想去便去吧。”温归远抱人抱在怀中,笑说道,“淑妃是个聪明人,这个节骨眼不会自断后路的。”
路杳杳迷迷糊糊地点点头,很快就闭上眼睡着了。
温归远抱着人在安静的罗汉床上沉默地坐着,视线微微下垂,盯着那张熟睡的侧脸,乌黑的眼珠被浓密的睫毛所遮挡,在跳跃的烛光下越发令人看不清神色。
因着倒春寒的缘故,迎凤殿又重新燃起了暖炉,暖气在屋内氤氲开,让带着寒意的春夜也温暖起来。
“近在咫尺啊。”他伸出手来点了点路杳杳柔嫩的脸颊,突然笑了一声。
第二日,温归远起身准备上朝的时候,路杳杳也紧跟着醒了过来。
“怎么不多睡一会。”温归远见帷帐后冒出的困倦脑袋,笑说道。
路杳杳嘟囔着一句,没人听清她在说什么,又见她揪着帷帐的手紧了紧,再一次睁开眼,眼神已经清醒许多。
“不行,今天有点事情。”她慢慢吞吞起床,坐在床边醒神,“内宫的中馈还未还回去,今天十五,我得见各宫尚宫,还有,你之前在私库拿走了一些香料,册子还没整理好,还有圣人病了之后,我送了一些补品,趁着今日赶紧弄好。”
“内宫中馈怎么又到你手中了。”温归远挑眉问道。
路杳杳抬头,迷迷瞪瞪地看着他,大眼睛扑闪了几下,无辜又不解地说道:“就之前被皇后和淑妃叫去乾阳殿的时候,圣人好端端又让我协助皇后管理了。”
“我做儿媳的,整日去管圣人的后宫,这也太不好了。”她叹气,“只好捡了管理尚宫的事了。”
“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不见你说起。”温归远半敛的睫毛随意抬起,笑说道。
路杳杳眨眨眼:“我没说吗?”
“这几天都好容易犯困,我怎么记得我说过了。”她想了片刻后又迷糊地说道,站在他边上,主动结果丫鬟手中的玉带,给人系上。
“那你还选了最累的事情。”温归远捏了捏她的脸,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路杳杳叹气,不高兴地嘟囔着:“那我也不能插手后宫的事情啊,我看圣人就是故意的,之前两宫制衡不是挺好的吗?”
温归远卷着她散落的青丝,面色平静。
“好了!”路杳杳满意地看着金玉腰带,人也清醒了不少,满意地抬头笑说道,“真好看。”
“嗯。”温归远低头,吻着她的眉心,笑脸盈盈地说道,“真好看。”
“那你记得早些休息。”他出门前叮嘱着。
应着下午要去暮霭殿赴宴,对账的时间就落在早上,温归远出门前就已经看到六局二十四司的人已经站在门口等着。
他的目光在二十四人身上一扫而归,不经意和其中一人对视一眼,最后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这两月的香料怎么支出这么多。”路杳杳翻看着账本惊讶地说道。
尚功局的司计上前说道:“禀太子妃娘娘,今年各宫娘娘都支了香料做香包,熏衣服,最大头的是暮霭殿,不仅支出了香料还支出了草药,做了不少香囊和药囊给宫内众人发下去。”
“往年这个时候因为春宴办的多,对香料的需求就少了。”最后,她不卑不亢地说道。
路杳杳不可置否地点点头,把东西交给春嬷嬷,接着开始查其他的册子,路杳杳很小就掌家,个中门道早已清清楚楚,看册子也极快,只要账目没有大问题,她基本上都是睁一眼闭一眼。
水至清而无鱼,她向来很会把我这个度。
等所有尚宫离开迎凤殿,路杳杳端着茶杯,手指摩挲着杯壁,开口问道:“刚才具体哪些香料记下了吗?”
一侧的春嬷嬷点头。
“之前太子支出的香料单子呢。”她又问。
“我让红玉去催,殿下让旭日去拿的,库房的嬷嬷未当场登记,现在还在整理。”
路杳杳抿了口茶,润了润嘴唇,淡淡说道:“能者居之,这点事情都办不好就换了吧。”
没多久,东宫内库的册子就送到路杳杳手中,她连翻几页后盯着其中一页。
“苏合香。”细白的指尖指着其中一个地方,疑惑说道,“多了这一味。”
苏合香是外邦进宫的贡品,有开窍豁痰,行气止痛的功效。
“可要让人看看殿下拿这些香去做什么了。”春嬷嬷不笑的时候,唇角两道皱纹也格外明显。
“不用了。”她合上册子,手指点了案桌,电光石火间突然冒出一个近乎离奇的想法,手指慢慢蜷缩握紧,“你去民间找个精通香料的香娘回来。”
春嬷嬷点头应下。
路杳杳手指不停地点着那本册子,没有继续看上去,只是抬头看了眼沙漏:“坐久了有点累,下午赴宴的时候叫我。”
“嬷嬷,我听闻有些香娘可以调制出一个奇奇怪怪的香料治病,真的吗?”路杳杳躺下的时候突然问道。
“自然可以,但都是旁门左道,还要辅一些草药,原是南方传来的东西,后来逐渐失传了,如今会这门手艺的不多了。”
“娘娘睡吧,那些东西能治病也能害人。”春嬷嬷掖了掖被子,“都是不好的东西。”
殿下中午没回来吃饭,路杳杳胃口不佳,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准备下午赴宴的东西。
花萼楼制造精密,冬暖夏凉,加之整栋楼乃是沉香木所做,两侧以麝香和**,筛土和建的阁壁,今日还未走进就能闻到淡淡的香味,意外地好闻。
“这是什么香,都不曾闻过。”路杳杳一见人,立马笑脸盈盈地问道。
“自己随手弄的。”淑妃穿着鹅黄色的宽袖长衫,额间点了淡黄色的花蕊,面容娇嫩,坐在麝香雕琢而成的栏杆边上,懒洋洋地说道,“你若是喜欢,我让人给你送点。”
路杳杳坐在一侧,摸了摸肚子,摇了摇头:“算了,我现在都是想一出是一出,现在觉得好闻,也许等会有不喜欢了。”
淑妃的视线落在她的肚子上,露出一点羡慕之色:“真好啊,若是闻不惯这香,我们就换个地方。”
淑妃盛宠多年却至今无嗣,不得不说是她莫大的遗憾。
“还好,这味道格外好闻,这些日子一直犯春困,今日闻了这个味道突然清醒了不少。”
“那就好。”淑妃的视线恋恋不舍地从她身上移开,捋了捋头发,笑说道,“圣人把中馈交给你,我也偷了懒,倒是忘记顾忌你现在是双身子的人了。”
路杳杳笑眯眯地看着她,一如既往的温柔模样。
“不过也不是我不愿替你接手此事。”淑妃原本懒洋洋地靠着栏杆,此刻不由停了停腰杆,看向路杳杳无奈说道,“圣人现在只放心你管事,还要你多多担待了。”
路杳杳心中一冽,脸上却是微微睁大眼睛,颇为无辜地看着她:“娘娘哪里的话,您陪着圣人这么久,圣人不过是怕你劳累罢了。”
淑妃捂着唇笑着指了指她:“倒是会说话,怪不得圣人喜欢,我还记得当年你第一次入宫,圣人一见你喜欢,回来一直夸你温柔,和路相完全不一样的人。”
有些人天生就合人眼缘,没人看了不喜欢,譬如路杳杳,长安内外没人不夸路家三娘子温柔善良,大方可亲。
圣人膝下公主皇子不少,但他对子女都格外冷淡,不假颜色,但当年一见她就喜欢得很,还留在宫内住了半月,最后回家时,还赏了足足十箱赏赐。
路杳杳抿唇娇羞地笑了笑。
“你昨日见了圣人,圣人可好?”淑妃转移话题,神色紧张问道。
“好多了,也不咳嗽了,正在批改折子呢。娘娘不用每日在殿门口等着了,若是好了,圣人一定会寻你的。”
“这就好,好了就好。”她眼神微微涣散地重复着,嘴角泛开苦笑,“总是看着才安心啊。”
路杳杳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不过是着凉了而已,您和殿下也都太紧张了些。”
“太子啊。”淑妃的指甲无意划过栏杆,发出难听的咯吱一声,听得路杳杳下意识皱了皱眉。
“怎么了?”她懵懂问着。
淑妃倏地回神,看着太子妃勉强笑了笑,犹豫片刻说道:“没事,突然想起熹妃而已,熹妃的忌日也要到了吧。”
“熹妃?”路杳杳歪着头问道,“说起来,熹妃的忌日不知宫中是不是有什么禁忌。”
“那倒没有,只是圣人不喜欢,但熹妃是殿下母妃,你要多多费心了。”
路杳杳笑着点点头:“自然。”
宫女们鱼贯而来,脚步轻盈,衣带飘香,奉上糕点和水果。
“算了,不提这些了,今日就是请你来说说话的,我这几日实在是无聊。”淑妃亲自给她斟了一杯花茶,递到她手边。
“你刚从越州回来,觉得越州如何?”她另起话题问道。
“好极了,还见了谢家人。”路杳杳的目光在淑妃身上一扫而过,却见淑妃一脸淡然,丝毫没有一点波动,到嘴边的话随即一变,“谢家二老在杭州也孤单得很,如今也有诰命在身,娘娘怎么不把人请到长安,也好就近照顾。”
“算了,他们在杭州住习惯了,想必也是不愿意上来的。”淑妃神色不变,画着精致妆容的眉眼笑脸盈盈地看向路杳杳。
这话和当初谢家人一心向上长安的话完全不同,以淑妃这样的聪慧难道会想不到他们见到太子妃会说什么话吗,可她现在还是能面无异色地说谎,可见她并不在乎谢家的死活,对于他们恶劣关系完全没有遮掩之心。
她倏地想起当时查到的消息。
淑妃因为一个男子和家中关系闹得很僵。
一个不知踪影的男子。
“越州好玩吗?”淑妃随口问道,岔开话题,长辈模样的开口,“你该仔细看看你母亲喜欢的越州,路相对路夫人真好,竟然能做到送骨异乡,当真是令人羡慕。”
她依旧是笑脸盈盈的样子,可路杳杳却敏锐地察觉出她的心情不佳。
“越州确实美。”路杳杳不明白淑妃今日东拉西扯到底想说什么,只能不露情绪地应下,不接她的话,哪怕她的问题是她很像知道的真相。
但若她的目的就是这里,自己也会借机说出来。
自己主动上钩,失了先手。
两人的话题莫名陷入沉默,淑妃只是慢悠悠地喝着茶水。
路杳杳低头,一小口一小口喝着杯中的奶茶。
淑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突然噗呲一声笑了起来,春水双眸浮出一点水汽:“真像啊。”
“什么?”路杳杳抬头问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太奇妙了。”淑妃笑说着,目光落在她眼底的泪痣下,有一瞬间的失神,“美人多痣,你这里当真是极好的。”
她指了指眼底的位置,眼波闪动。
路杳杳睁大眼睛,不解地看着她。
“还是不是奇怪我今日为什么叫你来。”淑妃喝了杯茶咽下一闪而过的情绪,转而笑问着。
路杳杳捧着茶杯的手一僵。
“我不会和东宫为敌的。”她悠悠说道,“只是昨夜做了一个梦,突然太想和人说说话了。”
“在杭州的日子真是好啊,可以没事就去隔了一条江的越州玩耍,路夫人爱越州的黄酒,我爱越州的墨香,江南走几步都是花,在也没有比那个时候还欢喜了。”
“你怎么知道我母亲喜欢黄酒。”路杳杳惊讶地问道。
淑妃笑了笑:“听人说的。”
“你怕是不知道,路夫人和路相可是应着黄酒结缘的吧,路夫人可是海量,喝趴了路相呢。”她捂着唇笑说着。
“爹爹很少说起母亲的事情。”
路杳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羽扇一样的睫毛微微敛下,遮住眸底的冷光。
淑妃进宫时,母亲早已不在。
路家情况复杂,路夫人一直身体不好,缠绵病榻,一直居住在别院,而且从不外出交际,长城城认识她母亲的夫人屈指可数,尤其是最后几年几乎滴酒不沾,知道她会喝酒的人不多,喜欢喝黄酒的更是没有。
淑妃因长安城无背靠,几乎很少和长安城众夫人交际,那她到底是从哪知道的。
“罢了,这是我特意为你照得细绸缎,上面的绣纹是苏绣,面料极软,最合适做小孩子的衣服。”她拍了拍手,宫娥们送上绸缎。
细绸缎极为难得,几乎都是贡品,即使是东宫也不多,淑妃果然是盛宠无双的人,直接送了十匹。
路杳杳却是盯着那几匹苏绣纹路眯了眯眼。
等路杳杳带着礼物从暮霭殿上马车的时候,脸上的笑意倏地敛下,浅色的眼眸失了笑意,便显得深邃而阴郁。
她没料到,淑妃竟然和哥哥认识。
是了,那个陌生的男子出现和消失不就和路远道受伤最后死遁的时间一模一样,而且她没看错的话,路远道身上有一条纹路一模一样的苏绣长条绸缎。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很快就想起之前圣人千秋时,淑妃几次三番做客东宫为谢家说客,可谢家和她关系分明已经是势同水火,现在回想不过是打着这个名义,其中有次她想要在东宫闲逛,无意走到竹林,和当时化名为江月楼的哥哥撞见。
什么无意。
分明是故意去见江月楼的。
她闭上眼,狠狠吐出一口气。
淑妃今日的话每一句都在试探或者告诉她一些事情,态度急切到毫不遮掩。
比如熹妃的死因。
比如母亲的事情。
比如她和哥哥的关系。
只是不知道她在这个节骨眼开口的目的是为什么。
“给内务局递帖子,明日我要回家。”路杳杳隔着帘子冷淡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