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来推行新政总是诸多困难, 单单一个科举制的改变就已经穷尽大晟三代帝王的心血,留了无数鲜血,脚踏累累白骨才能在今朝推行开来,偏偏外人无所知, 只道是世事无常, 风云变化。
当今想要推行新税早有苗头,只是后来随着袁家的覆灭, 袁思楼被挫骨扬飞的下场而被迫中止, 而今年年后, 一股风声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圣人想要重新推行新税政, 其中第一件事就是想要收拢商道。
大昇商道不少, 其中有三条格外有名,一条是贯穿西南的永昌商道, 一条是横穿南北的水路, 最后一条乃是从长安出发的河西走廊。
这三条利润丰厚的大商道如今却又分属三家,白家占据蜀地永昌,紧抓陆地,李家凭借祖籍在南边,掌握水路, 剩下一道乃是前朝武帝开辟,因为开端就在长安, 便落在圣人手中。
三条商道自来平分秋色, 甚至是河西走廊远远更胜一筹,只是卧榻之下岂容鼾睡, 如今西南诸国的崛起,永昌山道和江南水道肉眼可见的繁荣起来,人来人往, 川流不息,连带着长安的寺庙都多了不少。
但奇怪的是,户部税收账本倒是一如既往的争气,数十见不见增多,而沿途司仓参军也没有收到多余税所,也就是说,大晟本身没有吃到任何繁荣厚利下的红利,甚至还要为此支付不菲的军费,其中背后的世家豪绅趴在大昇百姓和军队的生活吸血敲髓,吃的肚子滚圆。
白李两家早早得到风声,却又丝毫不慌,只是按照惯例收缩了手中线路的生意,又脱手买了几家店面,虽然中间出了一点差错,错买东街的铺子,但总的来说,收尾格外干净,只要眼下按理是跳不出一点错的。
是以今天早朝上又有风向提到这事,朝堂上呈现出一股诡异的热闹,前面几位相爷官员都是垂手而立,沉默不语,后面的朝臣倒是吵成一片,可偏偏隔着皮罩的火注定是燎不到人的。
入冬受寒后就一直没好干净的圣人透过长长的冕旒看着底下争得面红耳赤的人,半阖着眼,令人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路寻义低眉顺眼站在首位,对着周边的动静充耳不闻,心绪平静。
年前处置了一大批江南官吏,一半多的官员空缺,国子监待任的考生连考评乙级都都被送了出去填补位置,便连长安官场都被牵连震荡,扫下不少官吏,便连御史台御史大夫都因为谏言不当被斥,没多久就挂印辞职了。
这个年注定是不安稳的,人人自危,连着最热闹的春天来了,宴会都少了许多,长安都冷清了不少。
按理此刻也应该缓一缓,不可逼得太紧了,毕竟官盐案,白李两家果断断臂自保,虽然有损失,但不惨重。
并未伤筋动骨的追击,并不明智。
这是路寻义一贯的做法,若是出手必定是一击必中。
可圣人等不住了。
他耳尖,时不时能听着圣人略带沉重的呼吸声。
“臣有事要禀。”
右下角有一人出列,朝堂内的气氛倏地一静,原本侃侃而谈的人如被人掐住脖子瞬间没了声响,更有不少人悄悄把视线落在最上首的位置。
穿着深绯色官服,配金带的臣子自右下角缓步上前,正是新任的都省员外郎,路家大郎君,路远道。
连一直在前面不语的白家家主白平洲和李家大郎君李承心都抬了抬眉,扫了一眼正中的路远道,心底一沉。
“臣有要事禀告。”
圣人淡淡说道:“爱卿所谓何事。”
“之前江南消失不见的官盐有了下落。”他低声说道。
朝堂内越发安静了,原本争得脸红脖子粗的人也逐渐白了脸,退到队伍中不再言语,恨不得整个人消失在大殿中。
虽然江南盐务案已经过去两月,但当时长安城血流成河的惨状还历历在目,西菜市口的血迹半个月后才彻底洗涮干净。
开封十九年的年注定是混着血腥味的。
站在第一人位置的温归远皱眉,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路远道。
此事,东宫并没有得到消息。
他又看了眼路相,见路相沉默不语,不动声色,平静无波。
两人心结如此严重,联手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
“哦。”上首的圣人坐直身子,好像多了点兴趣,饶有兴趣的问道,“可是到哪了?”
路远道拱手,恭敬说道:“逆贼水千森在石峰山借着天然溶洞储存官盐,并任由私盐泛滥,导致民不聊生,那些官盐的下落却一直被逆贼咬死不说。”
圣人摸着大拇指的扳指,神色深沉地看着底下说话之人。
路家嫡子虽然身体并无大碍,但是太瘦了,金玉腰带锢在腰上,勾勒出消瘦单薄的腰身,看上去文质孱弱。
“爱卿可有消息了?”他淡淡问着。
“正是。”路远道像是完全没发现大殿内近乎窒息的气氛,依旧冷静说道,精致的五官不带笑意的时候总是显得清冷。
他自怀中掏出一本册子:“微臣失忆流落越州的时候,曾认识了以为一位船老大,船老大曾说越州每逢五就不准各大船只出海捕鱼,微臣当时并未察觉,只当时越州在渔政上的休养生息的政策。”
手中的册子被黄门接过,雪白的浮尘尖在自己面前一扫而过。
“后来微臣觉得奇怪,派人去查,这才发现有人借着湖面空荡的时机以权谋私,借机送出官盐谋取私利。”
朝堂震惊,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
温归远捏着板笏的手微微捏紧,心中一沉。
“可有查清东西都去哪了?”圣人一开口,原本还有些动静的大朝立马安静下来。
“查清了。”
路寻义无声叹了一口气。
“去哪了?”
温归远一口气吊着,眼皮子不由跳着。
“顺着江南东道向南水道入了江南西道,最后入了岭南道,顺着红河,流入五部。”
五部分别是靠近大晟并对大晟俯首称臣的五个部落,分别是和蛮部、濮子部、金齿部、望部和茫部。这五个地方地域不大,位置却至关重要。
大晟制约他们的主要手段便是盐和铁。
朝堂一片哗然,圣人也是脸色微沉,他接过小黄门手中的折子,打开看了片刻,突然愤怒地扔到台阶下。
“好大的胆子。”
他怒声大斥道,喘着粗气。
“圣人息怒。”
那封折子摔在温归远面前,熟悉的字眼落在他眼底,密密麻麻的字竟然写满了每一次运输官盐的时间和重量,甚至连接头的人都写上。
详细到就像有人趴在船底看着一般。
他眉眼低垂,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张白面团一般的人脸,笑得谄媚又真诚,可眼底的光却一如既然的深沉。
——水龙王云守道。
云家占据着千湖之地的安州,加之悍匪出身,曾掌管天下过半漕匪,天下河道尽出其手。
当初在云州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顿时都有了解释。
第一顿没有滋味的饭。
莫名其妙的投城。
凑巧捡到重伤的卫风。
回长安转运时殷勤的态度。
所有出乎意料却又有迹可循的奇怪举动在此刻都拨云见雾,清晰可见。
原来他的目标一直都是染指水道的人。
云家的水道被人狐假虎威太久了,甚至还接着水道做出通敌叛国的事情,这让有心睁一眼闭一眼的小人都看不下去,唯恐被拖下水。
“此事好生奇怪,不知路员外郎这份折子的信息都是何处来的。”有人出面质疑,“未免太过详细了些。”
路远道沉声说道:“那位船老大所赠。”
“那这位船老大能否请上长安。”
“半月前已经不幸落水身亡。”
那人睁大眼睛,瞪着路远道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这么凑巧,你骗鬼呢。他心底滚过这样的话。可偏偏说话的人太过自然,一时间完全琢磨不透到底是真是假。
他涨红了脸,站在原处。
“那也太不巧了。”刚刚从礼部祠部侍郎晋升为吏部尚书的李承恩慢条斯理说道,眉心皱起,带出一点遗憾,“口说无凭,可有其他证据,不然谁知这位船老大是人是鬼。”
“五部民间的盐完全受控于大晟,由安南都督府出面与他们做生意。”他沉默片刻后,有条不紊地开口,“五部如今应该正在过桃花节,按理盐消耗甚大,只要入五部境内查询盐价,就能知道是真是假。”
李承恩冷笑一声:“好大的口气,这可以拿邻邦情谊开玩笑,万一没有呢,边境之事可是大事,一点也疏忽不得,随意冒犯五部无异于在头顶自悬利剑。”
拿出国家邦交边境问题的大义,不少人出面赞同,甚至还波及到一旁的路寻义。
圣人不说话,冷眼看着底下的唇枪舌剑。
被殃及池鱼的路相依旧沉默,低眉顺眼,尽心尽职地做着一个木桩子,连眉都不带动一下。
“查一下安南都督府的盐务册子总该没事吧。”路远道疏远冷淡的眉眼微微抬起,淡淡说道,“这种时机,或多或少,还是不多不少,总该能看出端倪。”
一侧的李承恩笼着袖子,不悦皱眉,呲笑一声:“年刚过,册子刚开,圣人若是去查册子,难道不是当众打脸吗,传出去有损圣人圣名。”
李家死咬着边境邦交不放,把自己置于国家制高点,不论之后路远道提出什么条件,都不愿松口。
“大晟难道查一个盐务册子,还要看一个小邦的脸色,传出去,那个更令人发笑。”
一场大朝会已经连上了两个时辰,长安早晨的光落在大殿的汉白玉台阶上,照得人眼睛发晕。
路远道的声音依旧是不急不缓,却又带出一点深意:“李尚书为何总是揪着这点无关紧要不放。”
李承恩迎着他的视线,平静笑说着:“哪里的话,关乎大晟颜面,总要慎重。”
“是该慎重一些,毕竟涉及江南道,李尚书谨慎一些也是应该的。”路远道同样笑说着,意有所指,却又几乎**裸地指出李家在此事也并不干净的可能。
李承恩脸色一变。
“胡言乱语。”他怒斥道。
路远道却开始沉默,半阖着眼不说话。
“既然问心无愧也不必恼怒。”一直沉默的路寻义开口说道,“路员外郎说的对,不过是查个帐罢了,我大昇内部之事,何须在意其他外人的眼光。”
自从路寻义开口加入战场后,朝堂上更多人下了场。
热闹极了。
“太子意下如何。”圣人看了许久,突然问着一直不曾说话的人。
温归远心神一冽,上前躬身说道:“诸位都是国之栋梁,现在既然争执不下,便要查清楚免得坏了各位的情分,如今最大的问题还是要查清五部为何大量买盐。”
他冷静地抛出一个重要问题。
越州可是产厌大州,五部为何频繁买盐。
圣人脸色一冽,手中的扳指转得越发勤快。
朝中风向一转,路远道轻轻松了一口气。
“你说的对。”圣人一锤定音。
李承恩抿了抿唇,却也没有露出太大的惶恐之色,能走到李家这样的位置,这些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小打小闹。
“禀圣人,微臣也有事启奏。”就在退朝前,新任御史台大夫张辉生突然上前说道。
御史台自从换了这位年轻的寒门御史大夫好似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开始规规矩矩做御史大夫之职。
一边掌邦国刑宪、典章政令,令凡天下之人有称冤而无告者,与三司诘之,一边是凡中外百僚之事应弹劾者,大事奏弹,小事署名。
御史台气氛焕然一新,再也不是揪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喋喋不休,入职时间不长,却被圣人夸了不下三次。
“臣弹劾李家私掌江南河运,以权谋私,广下门生,一手遮天,侵吞税务,祸害百姓,占据水运,祸国殃民。”张辉生上前不卑不亢说道,同时递上一本黄册子。
温归远一直低垂的眉眼倏地抬起,快速地扫了一眼最上首的圣人,最后落在路远道身上。
路远道的唇色微微泛着白意,深绯色官服衬托着他脸颊有些异样的苍白。
他的视线正落在路寻义身上。
众人目光所在的路相却还是不动声色,俊秀斯文,毫无攻击力的温和模样。
路相这一出,瞬间把所有仇恨拉倒自己身上。
李承恩原本还算平和的视线瞬间露出恶毒之色。
原本还在焦点的路远道没了恶意的打量琢磨,纤长的睫毛微微下垂,盯着手中的玉笏,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事,完全不受控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