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十九年, 注定是一个热闹到堪称鸡飞狗跳的一年。
谁都不曾想,太子妃下江南祭母竟然意外找到了自己的亲哥哥,路家的处境彻底翻了个身。
毕竟一个没有继承人的路家, 和一个有了继承人的路家是完全不同的。
高堂之上的圣人也对此事格外关注,甚至在路远道回家的当天晚上就招人进宫面圣。
第二日,圣人便在大殿上封他为都省员外郎,入职尚书省,分管右三部, 可见那一夜相谈甚欢。
路家父子同朝,皆为心腹,一时间风头无二。
紧接着传出东宫太子妃有孕的消息, 圣人大赏。
这一出接着一出, 似乎这全天下的好运都汇到了路家, 路家再一次站到世人面前。
长安世家上的棋盘终于被大乱重组, 呈现出不一样的杀伐果决的气质,各大世家纷纷出手下棋,你来我往, 刀光剑影。
相斗多年的白李两家好像终于在这个狭小的船道中掉过自家这艘大船的头, 抛开多年成见,走动越发紧密。
长安城依旧热闹繁华, 热热闹闹,唯有护城河的冰开始融化,柳梢头冒出绿色枝丫, 呼啸而过的北风悄然不见了。
春天终于来了。
东宫内,脱下厚重的冬装,换上稍薄的春裙,路杳杳的肚子也终于开始显怀了。
温归远给她罩上薄披风, 牵着她的手例行一日地在花园内散步,平安在一旁撒泼,她却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眼角渗出一点泪来:“不是说等会要去路家吗?”
小崽子路远晨生日,特意送了帖子来东宫。
过了年十一岁的路远晨已经不能随随便便入路杳杳的院子了,恭恭敬敬地送了帖子上门,还贴心地送了礼物。
“怕你到时候在路家犯懒不愿走,现在先走半个时辰。”温归远扫了一眼摇头换脑,想要靠近路杳杳的平安。
平安叼着花的狗嘴一僵,立马夹紧尾巴跑了。
“之前动了胎气,拘了你许久,眼下入了春不如请人来兴庆殿。”他见人垂头耷拉,笑着岔开话题。
路杳杳兴致缺缺地点点头:“到时候看看吧,文宜准备议亲了,善仪冒冒失失的,这个时间可不合适入宫。”
“其他人呢?”他捋了捋路杳杳被风吹乱的碎发,随口问道。
初春料峭,风中尤带几分寒意,路杳杳的手总是冷冰冰的,走了一路也不见暖意。
“没了啊。”她有些迷茫地摇了摇头,不施粉黛的脸颊显得有些稚气可爱。
温归远一愣,笑着摇了摇头。
“我才不是白李两家的娘子夫人呢。”路杳杳皱了皱鼻子,不高兴地说道,“整日呼朋引伴,像个花蝴蝶,有没有真心朋友。”
“文宜和善仪可不一样。”她像是小孩子藏着宝贝,给人看时,露出一点小小的缝,颇为得意地说着。
温归远失笑,眼底是抑制不住的温柔。
“说起来,我听说白月如不在白府了。”两人往回走时,路杳杳捧着小手炉,突然问道。
温归远随口平静说道:“和静王殿下私通,被白相亲自绞了头发送到庵堂了。”
她眨眨眼,大眼睛滚圆,只是扑闪着,乖觉地看着温归远。
“你当时病重,我哪有空关心其他事情。”温归远弦歌知雅意,无奈说道,“倒是路相当时就在长安,今日竟然要去路府,不如你去问问。”
倒是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
路杳杳自从有了身孕越发惫懒,闻言,只是意味深长地移开视线,扭头却是懒懒散散地拒绝道:“哦,算了,那太麻烦了。”
“走吧,远晨也要等久了。”他转移话题说道。
等两人坐上马车已经快到午时了,长安城主干道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糕点的香甜和饭菜的喷香在空中交织。买花姑娘,糖葫芦大伯,挑菜小贩,各色叫卖声络绎不绝,路杳杳难得有了几分兴趣,掀开帘子来看。
“怎么感觉长安城更热闹了。”她问。
“最近新开了不少店,出来逛街的人多了吧。”
路杳杳眼睛倏地亮起,扭头激动问道:“开了什么店,在哪,何时开的,好吃的还是好玩的。”
温归远噗呲一声笑了起来:“你不觉得你面前的店铺都换了一茬吗?”
路杳杳一愣,这才重新扭头仔细观察起来。
“咦,怎么回事,东街怎么换了这么多店。”路杳杳扭头,捂着嘴小声问道。
东街是长安街第一大街,店铺林立,人流极大,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则是东街的商铺,号称一个招蟠一位贵人。
商铺的背后全都是世家的痕迹。
这寸土寸金的店现在却是齐刷刷换人了,可不是令人咋舌。
“断臂自保吧。”温归远淡淡扫了一眼外面,笑说道,“外面早已是艳阳晴天,他们却还在黑夜中游荡,天变了现在才知道。”
路杳杳伸出一只嫩白的手指,指了指天。
温归远只是笑着,不说话。
“算了,反正也都是开首饰店,搞不好还便宜了些。”路杳杳耸耸肩,无所谓地说道,“原先的开的两家店后面是白李两家,一个垄断水路,一个垄断西南山路,把外面的东西抬价这么高,现在关了,只怕肉疼得很。”
她龇了龇牙,露出一点幸灾乐祸。
温归远笑着,摸了摸她的脸:“有空可以来逛逛。”
“你都不陪我,最后我看你早出晚归,朝堂上很忙吗?”路杳杳放下帘子,捧起一杯酥油奶喝了一口,舒服地长叹一口气。
“嗯,圣人有意推行商令,朝堂上吵成一片,我最近重新回了政事堂,等这事结束我再陪你。”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每日却是格外忙碌,今日能陪人出来,还是昨夜连夜处理了折子才挤出空来。
路杳杳心疼地递上奶茶:“算了,反正路远晨一定逛遍了,到时候问问他就好了。”
今日是路远晨生日,十来岁的男孩子长得快,四个月不见,他好似抽条一样长大了,连着原本圆嘟嘟的脸颊都瘦了下来,露出浓眉大眼的俊挺模样,穿着花花绿绿的新衣服,装模作样地耍着扇子,在门口等人。
“姐姐。”他一见到马车,就立马跳到门口,用力地挥了挥手。
路杳杳还没下马车就听到那个欢快的声音,不由笑了起来。
路远晨是路相从外面抱回来的,乃是他幼弟的独子,生身父母不愿来长安定居,后不行遇上盗贼劫路,只留下一个刚刚满月的独子,便被路相带了回来养在膝下。
尤其是路远道在江南遇难后,几乎人人都以为他会是路相的接班人,但显然路远晨更有志向在纨绔子弟这条路上,不思进取气死老师,横冲直撞嬉笑玩闹,乃是长安城有名的败家玩意,偏偏路相素来护短,还宠得很。
如今,路远道回来后,人人都在看这位公子哥的笑话,偏偏他本人倒是颇为没心没肺,依旧穿得花红柳绿,整日打马游街,一点危机感也没有。
“岁岁平安。”宴会上,路杳杳拿出一块精雕细琢的玉,递到路远晨手中。
路远晨拿起来放在阳光下看了看,咧嘴笑道:“和田暖玉,姐姐费心了。”
“这是你姐姐送的,这是我送的。”温归远也递过去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是一把折扇。
“谢谢姐夫。”路远晨笑得甜甜的,挤眉弄眼,黏黏糊糊地拉长嗓子,古灵精怪。
路杳杳点点他脑袋,嗔怒着:“这张嘴倒是会说话。”
“一般一般。”他得意地说着。
“大伯,我的礼物呢。”路远晨也就赶在这个时候凑上去和路寻义说话。
今日休沐,路寻义穿了身湛清常服,整个人看上去斯文俊秀,文质彬彬,格外好说话,这也是路远晨敢凑上来的原因。
他笑说摸了摸手边的酒杯,越发和蔼地说道:“自然备好了。”
他身后的顺平郑重地端上一个红托盘,还用一块红布盖着,看着沉甸甸的。
路远晨眼睛一亮。
一看便是好东西。
他故作矜持地说道:“谢谢大伯。”
“不必。”路寻义含笑看着他,温柔体贴,“如此喜欢可不能辜负它啊。”
“自然自然。”路远晨的小胖手搭在红布上,垂涎说道。
红布被掀开,露出里面五花八门的东西。
“字帖是钟公的,墨是徽州的,笔是亳州的,纸是越州的,砚是你之前摔坏的兄弟砚。”路寻义慢条斯理,一点点介绍着托盘上的东西,笑脸盈盈,“可要记得把这字帖练练好。”
“免得跟上次一样出门只会写半边字。”他揉着手中的扳指,斯斯文文地说道,“哭着跑回来。”
路远晨脸色又红又白,捏着那块红布的手都要扣出一个洞来。
“没有哭。”他最后,弱弱反驳道。
“嗯,没哭。”路寻义真诚地附和着。
一旁路杳杳捧着肚子直笑:“快来说说啥事情啊,给我也笑笑。”
路远晨觑了路相一眼,咬牙不说,一张小圆脸涨得通红。
她磨了许久也不见人松开,忙把视线放到路寻义身上,却不料路寻义同样笑脸盈盈地看着她:“听说你前几日趁人不注意去偷吃奶酪。”
路杳杳脸上的笑意僵在脸上,最后木木说道:“也不是很想知道。”
温归远在一侧看得叹为观止,短短几句就制服了两个人。
前几日太子去泰山祭祖,路杳杳一个人在东宫突发奇想要吃奶酪,虽然最后被春嬷嬷制住了,但最后竟也不知哄得平安去厨房叼了碗奶酪来,若是没当天晚上肚子疼一事也是瞒天过海,天衣无缝。
偏偏就坏在,半夜见了点血,闹得太医院不得安宁。
太医说太子妃本就体寒,又在江南道受了寒,不少东西都被禁食了,其中就包括性寒的奶酪,便是连她最爱的糕点也要浅尝辄止,不能多吃。
路杳杳垂头丧气地夹着菜,这次的席面虽然不少好吃的,但是她面前的饭菜却都是清淡为主。
路相特意吩咐厨房做的。
“这是我的礼物。”沉默间,路远道送上自己手中的东西。
是一把简单的乌鞘小刀。
“刀。”路远晨神色大喜,但一触及到苍白的指尖,不知想到什么,脸上的喜悦很快淡了下来,颇为矜持地接过礼物,“多谢大哥。”
他握在手中反复看着,却不再露出一开始的欣喜之色。
“不客气。”路远道弯了弯唇角,浅色的眼眸被浓密睫毛微微覆盖,和气说道。
他今日穿得很多,即使在屋子最靠近暖炉的地方,依旧裹着一件或厚外衣,脸色透着一点红意,额头却没有一点汗意。
路杳杳眼睛滴溜溜地在两人身上打转,却不料一不留神转到路相身上。
只见路寻义正满面春风地看着她,只把她看得心中燃起的八卦之情瞬间没了一点痕迹,讪讪地低下头自顾自地吃着东西。
“散了吧。”大家长开了口,第一个起身离开,宴会结束。
路杳杳有午睡的习惯,正准备起身,就看到小寿星路远晨还坐在原处。
“怎么不去找你的狐朋狗友玩。”她问。
路远晨明明是一个立志要做纨绔的人,却偏偏不会撒谎,一说谎一双眼就眨得厉害。
“我先坐一会再走。”
他说。
路杳杳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神色自然说道:“那我先走了。”
她也这样说着。
“嗯嗯。”路远晨小鸡啄米一样点点头。
路杳杳笑意加深,带着太子殿下去自己的小院,却不料在拐弯口,躲在一处假山后。
“怎么了?”温归远疑惑地问道。
“逮人。”路杳杳捧着手炉,盯着小路,心不在焉地说道。
“谁?”
“小兔崽子。”路杳杳冷哼一声,“你有没有觉得路远道和路远晨两个人怪怪的。”
温归远挑了挑眉毛:“大概是不熟吧。”
路远道在江南出事时,路远晨也就才两三岁,自然也没什么印象,现在相处不过一月,尴尬一些也很正常。
“我还是觉得不对劲。”她摸摸下巴,“来了来了。”
路远晨手中捏着那把匕首心不在焉地走在小路上,他站在分岔路口,大眼睛巡视了好几下,最后犹豫地走了右边的路。
他的小院和书房都在左边,和路杳杳一个方向。
“果然有鬼。”路杳杳拉着温归远跟了上去。
“这不是……”
两人面面相觑。
——路远道的院子。
路远道裹着狐毛大氅,正坐在树下沉思,手边的棋盘残局上落着几片树叶,颇为安逸隐士的模样。
“小郎君。”门口的李卫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远晨。”他眼底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起身喊道。
路远晨站在门口脸色纠结地看着他,少年尚小,还不动掩藏自己的心思。
“怎么了?”路远道放柔嗓子,笑问道。
路远晨捏紧手中的匕首,一咬牙踏入院子。
“东西还你。”他站在这个身形消瘦的人面前,仰着头,大声说道。
手中的匕首咣当一声落在棋盘上也打乱了他的残局。
李卫脸色一变。
路远道倒是神色不变,依旧和煦地说道:“不喜欢。”
“喜欢。”谁知路远晨点点头,“可我不喜欢你。”
十来岁的年纪,连着喜恶都明明白白,不遮不挡,直爽到令人措手不及。
路杳杳躲在墙角,脸色微变,眉心皱起。
“为什么?”他笑了笑,轻柔如风,捡起案桌上的匕首。
匕首是玄铁打造,通体乌黑,却在日光下流出暗色光彩,连着握着刀鞘的素白双手都显得晶莹如玉,双色分明。
“因为你不好。”路远晨振振有词。
“哪里不好?”他好脾气地问道。
路远晨却好似被他这样的态度激怒,一双乌黑的眼睛冒出一点怒气:“我听到了,姐姐都是因为你才受伤,动了胎气了。”
他还未完全退下婴儿稚气的脸颊微微鼓起,愤怒质问着:“要不是因为要找你去找清宴,那些坏人也不会狗急跳墙的,姐姐也不用在雪山里受伤了。”
“还有卫风,都是因为要替你隐瞒才让姐姐生气的。”
“卫风要是没了,姐姐一定很难过。”
他高昂的声音逐渐降低,脸上露出一点忧郁之色。
“她这么喜欢你,你却这么对她。”
他喃喃自语,一时分不清脸上的难过是因为自己还是路杳杳。
路杳杳僵立在角落里,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下垂盖住一点眼尾的阴影。
少年清亮的声音,在寂静的小院中毫无遮拦,一如既往的大大咧咧。
“那你也喜欢她?”路远道轻声问道。
“喜欢啊,我最喜欢姐姐了。”他信誓旦旦地说着。
“那你为什么喜欢她?”
“因为她对我好啊,别人都笑我爹不识字,是个商人,笑我没有爹娘,只有她会替我出头,还会让卫风去给他们套麻袋。”
路远道噗呲一声笑了起来,随后连连摆手:“不是笑你,可听上去像是带你做坏事。”
“才不是!”路远晨急忙补救道,“姐姐最好了。”
“是她说以前有人笑她没有娘的时候,有个人也是这样做的。”
“所以那个人是你吗?”路远晨盯着他,脸上的神情突然带出一点惆怅。
路远道脸上的笑意微微僵硬,握着匕首的手搭在刀鞘上,生硬如冰。
“肯定不是你。”
他却是替他回答了。
“若是你,怎么会让她这么难过呢。”
他恶狠狠说道:“反正我不会喜欢你的。”
“花言巧语,口舌如簧,你个大骗子。”
他张嘴打骂着,然后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去。
路远道只是沉默地站着,已经开刃的刀锋,锐利而冰冷,微光乍现中只能看到一双冷淡的眉眼。
路杳杳盯着路远晨远去的身影,手指摸着暖炉上的花纹,突然觉得暖炉已经失去温度,捂在手心只觉得沉甸甸的。
“我对他也不是很好的。”她低声说道,“太粘人了,也太笨了。”
“嚣张但嘴笨得很,被欺负了只会哭,一点出息也没有。”
“我们路家人总不能被外人欺负。”
一双手落在她脑后,温柔地揉了揉。
“回去吧。”
—— ——
“吵起来了?”路寻义皱眉。
“没呢。”顺平躬身说道,“大郎君的脾气相爷也是知道的,十个小郎君在他耳边骂人,也不会和人多说一句。”
“还不把事情给相爷说一下。”他一转身,露出背后的侍卫,低声说道。
侍卫低头上前,把院中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复述出来。
等他说完,屋内安静极了,顺平低眉顺眼地站着,侍卫也站在暗处,一言不发。
“倒是骂了我想骂的。”路寻义突然笑了起来,手中的手被扔到书桌上,“痛快。”
“但凡有远晨一分快意的性子,事情也不会走到这个地步。”他冷笑着。
可惜,屋内无人附和,顺平眼观鼻子,连个呼吸声都不显出来。
“最近找人拘着远晨。”他的目光落在一本还未密封的折子上,“把这个折子递到御史台,让他们交上去。”
顺平接过折子,犹豫片刻后说道:“大郎君最近没动静,可要看着点?”
路寻义冷笑一声:“看不住的,不然我好端端从御史台递什么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