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大雪三日, 千门万户雪花浮,点点无声落瓦沟,路家侧门咯吱一声打开, 顺平大管家亲自送人出门,脸上含笑,温温和和, 极有亲和力。
“不用送, 不用送。” 张御史和陈右谏议大夫等人连连摆手, 态度颇为恭敬, 上了马或者马车这才匆匆离开。
顺平目送他们离开,正打算转身回府, 就听到长巷里远远传来马蹄急促的声音。
如盛街禁止快马疾行, 唯恐冲撞贵人。
他倏地皱起眉来,一抬头, 就看到那匹马停在路府门口,马上跳下一个精瘦的身形,一张熟悉的面孔急匆匆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江南送来的红梅信。”
那人也是第一次送着信, 神色有点茫然恐慌。
顺平接过江南道送来的信件,摸了摸上面形容精致的梅花,脸上不动声色, 只是笑点点头,镇定自若:“辛苦了, 进来吃杯茶吧。”
他带人去了角房,站在游廊地一侧, 盯着那红梅,随手打开扫了一眼,脸上冷淡的神情瞬间消失, 神色大变,头也不回地踩着大雪,朝着书房快步而去。
今日休沐,路寻义难得得了空,穿着靛青色长袍坐在床边,看雪对弈,颇有闲心。
紧闭的大门被敲响。
“相爷,娘娘出事了。”还喘着粗气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路寻义手中的白子一愣,竟然下在黑子腹地,白白送了一个棋子,他眼皮子一跳,收回手,淡淡说道:“进来说话。”
顺平看着手中的信封,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这才推门而入。
“明州送来的加紧红梅件。”他恭恭敬敬把手中的信封递了上去,紧接着就低眉顺眼地站在一侧。
路寻义接过信封看着外面盖了红梅的印记,手指微微一顿,这才拿出信封细细看着。
大雪过后的长安,安静而洁白,万物都被大雪覆盖着,鸟雀也不知都飞去了哪里,满员的红梅竹林竟然没有留下一只。
空旷的路府安静极了。
“让胡德正来。”良久,屋内才传来路寻义平静的声音,但随之而来的是棋子被人扫落在地上的声音。
噼里啪啦的声音好似爆竹急促地在耳边炸开。
顺平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继续低眉顺眼地站着,知道听到他说话这才轻轻呼出一口白气,低声应下:“是。”
“你从府库中挑些人参雪莲来。”他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倏地乱了一点气,但是很快又平稳下来,“算了,去宫内把春嬷嬷带来,让她去挑,然后你亲自把春嬷嬷送去越州。”
“是。”
“沿途传令给我们靠近河道的各州县,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把那张轻飘飘的纸放在案桌上,手指摩挲着骨节,淡淡说道。
“是。”
路寻义盯着大雪中傲然绽放的红梅,突然冷笑一声,眼底闪过戾气,暴虐而愤怒:“她受的苦,我定要他们千百倍偿还。”
顺平咬牙,强忍着愤怒:“定要把他们碎尸万段。”
开丰十八年,注定是一个热闹的年份,本就因年靠近年关而热闹的长安城短短几天云谲波诡,风起云涌。
李家嫡长子李承心在红楼和一名书生发生争执,失手把人捅死了,正巧被替人巡逻至此的武将勇武副指挥胡德正当场抓住。
白家五娘子白月如竟然私会六皇子景王,被微服上香的淑妃当场撞破。
一个被当场下狱,一个被绞去头发送去庵堂。
这两件大事前后脚发生,瞬间点燃长安城的大雪过后的热情,所有人都挤眉弄眼地聊着此事,欲言又止,各大酒楼书肆一夜之间都在流传着各种隐晦的话本。
**八卦,**爱恨,总是最能吸引人的注意力。
谁也没发现,朝堂上发生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御史台年迈的御史大夫告老还乡了,寒门张辉生御史暂时担任新任御史大夫。
大昇的咽喉在悄无声息中彻底换了个人。
白李两家连夜入宫面圣,却被圣人身边的章回章力士拦在门口。
“圣人病了。”章回愁眉苦脸地说着,“淑妃娘娘正照顾着呢。”
“大人哪里的话,圣人,圣人心情还不错呢。”
“自然自然,江南道的事情处理的还不错,只是太子妃病了,今年不能回京过年了。”他唉声叹气,“今年大宴也要简洁些了。”
章回依旧是以前笑脸盈盈的模样,和和气气地打着太极,四两拨千斤地把人打发走了。
白平洲站在马车边突然打了个寒颤,憔悴多日的须发也颓废了下去。
“路寻义,路寻义。”他喃喃自语,突然脸色狰狞起来,“是你逼我的。”
李家家主李博敏早已年迈不管事,今日被人拒之门外并不意外,李家早早就呈现颓势了,他知道李家已经到了一个关键的时刻。
他站在雪地中,抱着暖炉,颤颤巍巍地上了马车,长叹一声:“回去吧。”
搅起长安浑水的路寻义此刻只是站在红梅树下,看着梅花树下的花灯,深色的眼眸淡然而冷漠,一旦选择不笑的路相,总是带着一股逼人的戾气,如出鞘长刃,煞气锐利。
“相爷。”连夜回长安的顺平一身疲惫地戴月而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天佑娘娘,娘娘已醒,腹中胎儿也得以保全,只是风寒当日入了骨,娘娘又心有郁结,只能静卧养胎,殿下已经上了折子,要缓行入长安。”
路寻义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眉眼微微下垂,软化了之前的尖锐肃杀:“辛苦了,下去吧。”
顺平跪在地上不动:“水千森和江仪越及其家人两日后就被被押解入长安。”
盐务案闹得动静如此之大,圣人为了过个安心年,幕后主使自然不能留着过年,而此事,如今已经落在路寻义手中。
长安城如今人人自危。
早有风声,太子妃在江南受了重伤,连圣人都了御医送去江南了。
“账本和人证都已经秘密待会,旭日亲自带队送回,小人就是搭着他的船回来的。”
路寻义低眉,白皙儒雅的俊颜在摇曳的灯光照耀下,平静中带着狠厉。
他突然笑了一声,只是笑意没到眼底,手指捏着手骨,淡淡说道:“倒是让我久等了。”
—— ——
路杳杳睡得浅,梦中到处都是大雪,洋洋洒洒遮住她的视线,到处都是凌乱的脚印,她一下觉得自己站在悬崖边上,一下觉得自己流了好多血,一下又是混乱的打斗。
她睡得不安分,最后在迷迷糊糊间,又看到自己被大雪迷了自己的眼,大红色的血落在自己脸上,那个模糊身影的人跪在她面前。
雪下得实在太大了,面前之人张着嘴,她却一直看不清,只能着急地伸手,却不料抓了一个空。
只是这次,她隐约听到——
玉佩……
一块墨绿色的玉佩一分为二,可怜兮兮地躺在地上。
她瞳孔一缩,正打算弯腰捡起,突然觉得肚子抽疼,在满头冷汗中倏地睁开眼。
一双手虚虚地搭在她腰间,她不过是微微一动,手的主人立刻醒了。
“怎么了。”温归远很快贴了上来,一模她的脸就碰到一手冷汗,心中一惊,“又做噩梦了?”
路杳杳睁着眼,只是看着床道:“肚子有点不舒服。”
冬日难得的大晴天,中午的日色很好,照得屋内如晕开的奶酪,绵软慵懒。
“我让御医来。”温归远紧张地说着,搭在她腰间的手越发小心了。
圣人送来的三个御医都是妇科圣手。
路杳杳摇了摇头:“不用了。”
温归远一愣,看着她随意的模样,用袖子擦着她额间的冷汗,仔仔细细,认认真真。
“那你饿了吗?”
自那日从石峰山下来已经一个多月了,她自从见到崖底下摔碎的玉佩,吐了一口血,之后便病了,一直陷入昏迷中,直到顺平把春嬷嬷送来,她大概是知道她的靠山来了,第二日终于睁开眼了。
人醒了,却至始至终都是这般平静的模样,便是连着一日误见到江月楼也只是淡淡地移开视线,视而不见。
那枚玉佩,她冷静地让人拿去修补了。
太医说这样也好,情绪波动易动胎气,对娘娘身体不好。
可他却总是在害怕,沉默的路杳杳好似空中飘落的雪花,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融化。长安城中的路家女,即使是不语,眼底依旧是骄傲的。
“不饿。”路杳杳皱了皱眉,摸了摸肚子,“算了,还是吃点吧。”
温归远伸手握住她的手,细细地摩挲着突出的骨节:“外面的梅花开了,顺平送来的粉朱活了,你要去看看嘛。”
她眨眨眼,目光突然落在他脸上,温归远似乎瘦了不少,温润如玉的气质平添了几丝锐利,只是看着她的目光依旧温柔。
她在昏迷中,不是没有知觉,她能感受到这股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就连夜深人静之时,有人会偷偷抱着她,小声说着话。
从一个个话本小故事到年幼的经历再到少年时策马同游再到她不得知的故事。
不得不说,太子殿下的日子过得真是惨。
幼年失母,父亲不爱,一路靠着自己跌跌撞撞走到今日,靠的就是一点运气,还有无数的努力。
虽然她直,太子殿下不是外貌一般温和可欺,可注视着自己的目光总是温柔似水。
春色动人,含情不任。
那双一开始就吸引了她全部目光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
他在担心,在隐忍,在不安。
心绪所及,都是因为她。
“好。”她突然笑说着。
这是她半月来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温归远眼睛一亮,好似看到绝世珍宝,脸上的笑意再也遮挡不住。
“那我抱你过去。”他的手慌张不安地落在她腰上,小心而慎重。
路杳杳看了眼外面的日光,摇了摇头:“我自己走过去了,躺了好几天了。”
“好,我让春嬷嬷给你找点厚衣服来,外面还有些冷。”他把人扶起来,脸上的笑容真挚而喜悦。
这几日,温归远一直陪着她,替她穿衣服已经轻车熟路。
“我想吃奶酪。”路杳杳盯着他有条不紊的动作,低声说道,“想吃酸梅。”
温归远脸上笑容先是一怔,然后大喜,最后讪讪说道:“冰的不能吃,酸的也不能吃。”
他觑了一眼路杳杳,果不其然,路杳杳嘟了嘟嘴,娇气地缩回脚,不高兴地说道:“我就要吃。”
温归远头疼,从被窝中掏出那双秀足,无奈说道:“现在不能吃,等能吃了,我就让厨房给你做好嘛。”
“现在吃了对你,对宝宝都不好。”他耐心地解释着。
路杳杳摸了摸肚子,叹了一口气。
太子妃愿意出来走动走动,大家都高兴极了,三个御医擦了擦额头的虚汗,连连点头说道:“走走也好,更利于坐胎,只是不能冻着了。”
温归远抱着人坐在树下晒太阳,路杳杳喝了一碗苦兮兮的药,趴在他怀中无精打采地拨着不知名的小野花的花瓣。
新年将至,路杳杳不能长途跋涉,只能停留在越州过年,头顶上到处都出喜庆的红灯笼,在风雪中摇曳,格外热闹。
“双数,是好兆头。”她拔完花瓣,嘟囔着,“那晚上吃锅子吧。”
“好。”温归远点头。
旭阳穿了身崭新的大红色衣服,匆匆而来,站在不远处犹豫地看了眼路杳杳。
路杳杳把手中的花梗往地上一扔,伸手抱住他的脖颈,不高兴地嘀咕着:“说什么,我不能听吗?”
温归远摸着她的头发,把人抱到一旁的椅子上,无奈说道:“当然能听,直说吧。”
“盐务案判下来了,主犯水千森和江仪越被千刀万剐后挫骨扬灰,其家人三代内悉数斩首,其余流放三千里,不得特赦,江南道其余涉案人员也都被革职查办,罪及三代,皆由年后处置。”
他小心翼翼地扫了一眼太子妃,就见太子妃趴在藤桌上扣着茶杯上的花纹,对此事充耳不闻,神色无动于衷。
“江南道下了一半官员,长安新任了一批官员南下,今日就到了。”旭阳又说着。
温归远早已得知此事,点头:“负责送任的官员是谁?”
旭阳握紧手中长剑,沉默片刻后说道:“路相。”
温归远一愣,看向一旁的路杳杳。
路杳杳缓缓直起身子,眨眨眼,迷茫地看向旭阳。
旭阳抱剑往右边退了一步。
原本应该远在长安的路寻义行色匆匆地站在花园的拱门处,连日不休的赶路,让他唇角冒出青渣。
他一步步走到路杳杳面前,看着面前憔悴的女儿,蹲下身,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不怕,爹爹来了。”
路杳杳仰头看着他,琉璃色的大眼睛突然泛红,眼尾晕开激烈的红意,挤压在心底一个多月的情绪,瞬间迸发出来,脸上露出泫然欲泣之色。
她像乳燕一般扑倒他怀中:“爹爹,卫风不见了。”
“他们都欺负我。”她紧紧抱着路寻义的胳膊,委屈地大哭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