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一夜之间, 越州局势瞬息万变,谁也没料到一向温温柔柔的太子妃竟然雷霆万击,在李家的地盘上把越州给控制了。

消息被压得严严实实, 近在咫尺的杭州都不曾得到消息。

杭州的雪终于停了下来,大雪满枝丫的雪白寂静,太子殿下官驿中, 旭阳踩着大雪匆匆而来,掀开帘子进来时, 带来一阵寒意。

温归远捏了捏额头, 放下笔,靠在椅背上, 看着屋外难得的晴天, 这几日的好心情瞬间被吞没的一干二净。

“还没有一点消息吗?”他问。

旭阳慎重点头:“杭州城早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上下口风一致,我们的人还差点被发现, 我已经让他们这几日都停下。”

温归远神色冰冷, 看不出喜怒。

今日的困境他早有预料, 所以一件接一件的坏消息传来的时候,也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月楼呢, 还没回来吗?”他随口问道。

旭阳摇了摇头。

“杭州的盐价现在情况如何了?”他揉了揉脑袋, 看着其余各州传来的情报,细细看着。

“江仪越利用职权,大量囤积官盐,杭州城内私盐, 价格居高不下,但江仪越性格强势,压得杭州百姓敢怒不敢言, 不过半月前杭州城的盐价莫名回落,所以如今乍一看,市面上的价格并无任何古怪之处。”

“他屯盐的目的查到了吗?”温归远皱眉。

“没有,但我们已经查到屯盐的地方了。”旭阳说道,“旭日已经派人看着了,这是旭日统计的杭州盐仓内的储量,后面是江仪越自己屯盐的储量,中间差了几十万石私盐,目前还不知去向。”

“少了这么多盐,杭城的盐价为何还是下落。”温归远捏着手中的账本。

杭州占据运河便利的问题,所以设了不少盐仓,江南东道各州的官盐都是通过杭州的水道才用完大晟各地的。

天下之赋,盐利居半,这等豪利便是从指头缝里露出来的利益也足够杭州吃饱。

旭阳犹豫说道:“听闻是越州那边的人,大晚上的时候偷偷渡江送来的,杭越两州只有半个时辰的水路航程。”

“但并未找到明确的证据,都是市井流传的话,而且据前几日太子妃传来的消息,越州的盐价极为平稳,盐仓存量不多,私盐略有泛滥,但总体价格平稳。”他又补充着。

“越州。”

温归远神色一冽,扣了扣桌面,发出沉闷的声音。

“越州大小盐池多,常年盐价溢价,盐仓怎么会没盐呢。”

旭阳闻言一脸凝重。

原本都以为是白家的事,这么一看竟然还扯上了李家。

“江南各种盐价情况竟然都不一样。”温归远闭眼,淡淡说道,“这也太离奇了。”

“江南两道常年被李白两家垄断,白家扶持江仪越,借着永昌商道贩卖私盐,李家扶持水千森,借着江南水道把控盐价。”温归远长叹一口气,“看来现在是明查是查不出什么了。”

“可我们的人早早就入了杭州,依旧一点消息也探查不到。”旭阳一脸严肃,“各州情况都差不多,唯有台州太守被我们抓住了把柄被我们暗自扣下,但现在依旧咬死不认,看样子是要自己认下所有罪责。”

温归远合上所有信件,眉眼冷淡,下颚锐利,在一片寂静中淡淡说道:“那就杀鸡儆猴,逼得他们狗急跳墙才是。”

旭阳握剑的手一紧,眼睛亮起。

如今的情况就是在于太过安定,谁先动手谁就失了先机,但殿下却还有个得天独厚的优势。

他是来查案的。

只有日日做贼,没有整日防贼的。

殿下只需要一点动作,警惕躁动地便是他们。

“那我这就去台州把人带出来。”

“殿下。”门口有人踏着雪,靴子因为匆忙走动,发出难听吱呀的声音。

“明州奉化长史清宴昨日午时带兵入越州。”士兵低声说道。

屋内一静。

“明州?”旭阳皱眉,“明州靠海,奉化长史乃是整个江南东道海军基地,清宴年少有为,是难得的实打实凭着战功升上去的长史。”

“最是趋利避害之人。”他不安地看了一眼温归远,见殿下神色沉默不由也跟着敛眉不语。

“怎么回事?”温归远眉宇晕着一团阴霾,冷冷问道,“谁下的手令。”

门口士兵缄默片刻,这才沙哑地说道:“太子妃的手令昨日辰时末刻快马送出越州,午时初刻清长史带兵入城,酉时三刻,越州封城。”

温归远心中咯噔了一下。

“月楼呢?”他下意识问道。

“越州兵防被清宴全部控制了,我们的人出不来,也递不出消息。”

旭阳握剑的手一僵,温归远眼皮子狂跳。

越州出大事了!

“也不定是和江先生有关。”旭阳打破沉默,哑着嗓子说道。

“清宴祖辈都是屠夫,就算自身能力过硬也不能一路平安在江南一带站稳脚跟。”温归远冷静下来,不由苦笑,“江南的水,历朝历代就不是这么好踏入的。”

旭阳一愣:“你是谁,他是……”

‘路相’二字被他淹没在唇齿间。

温归远无奈笑着摇了摇头:“早该想到的,路寻义怎么会让杳杳独自一人来这趟浑水,若是有清宴倒也说得过去。”

谁不知清宴手中有一支奇兵,个个都是杀过人见过血的利器,若是路杳杳真的在江南出了意外,这支队伍绝对可以把人带出来。

“那太子妃为何要封城越州。”旭阳也察觉出一丝不对劲,眉心不忍跳动了一下。

温归远沉默。

“这次下江南我这个眼皮子就没停过,就知道要出大事,没想到来得这么措手不及。”他最后叹气。

“台州太守悄悄带到杭州,交给旭日看着,你随我去越州。”温归远起身,看着远处密布的乌云,一场大雪又要来了,“即刻。”

“是。”旭阳不敢耽误,连忙出门轻点人数,准备出发。

太子妃所在的别院被清宴带兵府兵层层围着,院子本就空旷,如今站了陈兵列甲的府兵,越发显得森严空旷。

路杳杳站在一个小院门口,清宴低眉顺眼地跟在身后,耳边是顺着冬日寒风飘来的咳嗽声,撕心裂肺,鼻尖飘荡着浓重的草药味。

天边的那朵云压了过来,天色阴沉黑暗,大雪即将来到。

“大夫请来了吗?”她扭头轻声问道。

“请来了请来了,正在院外候着呢。”清宴连忙说道。

路杳杳冷淡地点点头:“劳烦清长史送进去吧。”

清宴自认为也是个能言善道,头脑灵活的人,现在夹在路家两位娘子郎君当真觉得头疼,这事到哪都是一个烫手山芋。

“那娘娘可要去看看。”他状似不经意地问着。

路杳杳淡淡扫了他一眼,浅色的眼波映着雪色格外平静:“明州处置使病退多月,职位空缺许久。”

清宴眼睛一亮。

“去吧,此番上长安还需清长史派人护送。”她垂眸,纤长浓密的鸦羽颤了颤,低声说道。

“万事还需解开心结啊。”清宴临走前,忍不住低声劝了一句。

路杳杳看着他离开,沉默地看了许久那扇紧闭的窗户。

屋内的声音停了片刻,那扇窗户发出难听的吱呀声,只是刚刚推出一条缝,路杳杳呼吸一怔,眼波微动,立马转身离开。

大雪终于再一次落下。

鹅毛大雪纷纷而下,路杳杳走到半路路遇大雪,不得不站在廊檐下看雪。

她伸手接了一片雪花,雪花很快就化在手心,湿漉漉的水渍顺着手指缝流了下来,寒风吹来带来一股寒意,嫩白的手指被吹得通红。

路杳杳失神地盯着手中的水渍,突然起身踏入重新踏入雪地中,雪花悠悠落下,不一会儿就落满她的发梢衣袖。

冷。

江南的雪,比着长安的要冷一些,也让她倏地清醒过来。

她踏出第一步之后,第二步第三步就走得毫无压力。

直到一柄青竹伞挡在她头顶,遮住了洋洋洒洒的大雪。

雪落在伞面上窸窸窣窣,清透的伞面很快就盖满了雪花。

路杳杳停下脚步,站在雪地中,却没有扭头。

她已经被这样的目光注视了十六年了,哪怕不用回头,也知道背后之人是谁。

卫风站在她身后,为她打着伞,一如既然地沉默冷峻,即使大雪落满肩膀,也依旧一声不吭,唯有腰间的墨绿色玉佩发出一点微光。

两人沿着花园小道,一路无言地走着,雪白的路面上留下两道脚印蜿蜒而去。

雪越下越大,细听之雪密而玉碎,远处千山暮雪,近处万树梨开。

路杳杳回了自己的院子,远远便看到跪在雪地中的人。

红玉一边哭一边站在一侧正给人打着伞。

“你什么时候时候知道的?”她站在回廊上,突然开口。

卫风一双唇色早已泛出青色,落满雪渍的睫毛微微抬起,露出内在那双沉静明亮的双眸。

“袁郎君死的时候。”

路杳杳瞳孔一缩。

她猛地转身,琥珀色眼睛盯着面前之人:“袁枚?”

“是。”

她身形一晃,差点一头栽倒下去,卫风惶恐地伸手去扶她,却又害怕地停在一处,不敢碰她。

“和他有关?”

“袁郎君自杀时,李卫就在禁卫军的队伍中。”

路杳杳脸色煞白,像是抓着最后一层布不愿掀开,强装着镇定说道:“袁枚如何去的御书房,李卫武功高强,带一个人不反抗的人确实很容易,还有那册血书……”

她揉了揉脑袋,呼吸着空气中的寒意,几乎是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他怎么回长安的,他怎么收集的证据,他为什么选择从容赴死。”

她失了神一般的,喃喃自语,手指轻颤。

“甚至是长安城的流言……”

她打了个寒颤,突然转身重新跑回大雪中。

卫风神色大变,撑着伞跟了出去。

大门被人推开,无助地在风中晃了几下,大门敞开,阵阵寒风便无情地吹了进来。

江月楼疲惫地靠在床上,手中握着一张白帕,帕子上都是血。

路杳杳站在门口,和睁开眼的江月楼对视着。

“娘娘。”坐在床边的叶甄讪讪地起身。

“出去。”路杳杳踏入屋内,脚步带出大氅上的雪花。

叶甄看着两人莫名紧绷的气氛,露出犹豫之色。

“出去吧。”江月楼见状,笑着劝道。

叶甄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顺带轻轻合上大门。

江月楼看着路杳杳一步步靠近自己,那张脸宛若寒了冰,不带一丝感情地注视着他。

“你想问什么。”江月楼温柔地笑了笑,握紧手中带血的帕子。

路杳杳站在他面前,看着近在咫尺的熟悉笑容,却又在这一刻觉得陌生极了。

“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她沙哑地开口问着。

“我有许多话想和你说,可时机还未到?”江月楼咳嗽一声,无奈说道。

路杳杳被压抑着的火气瞬间爆发出来,逼近一步,揪着他的衣襟,恨恨说道:“那到底什么时候时机才会到,等你死了,还是我等我死了。”

江月楼脸色一变。

“你连袁枚都敢算计,逼得他身死,你连爹都要下手,让他差点身败名裂。”她眼眶泛红,陌生又愤恨地看着他,盯着他唇角还未擦干净的血迹,冷冷说道,“那下一个不就是我了吗。”

江月楼喘着气,伸手紧紧捂住她的手。

两双冰冷的手相互叠加,却丝毫不能温暖起来。

“你不会死的。”他咬牙切齿地说着。

路杳杳眼底的火苗倏地沉寂下来,一团死灰一般盯着他,艰难说道:“所以你承认了。”

江月楼沉默着不说话,只是重复着:“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路杳杳气得浑身发抖,满脑子都是御书房前那人纵声一跃的模样。

那双握住她的手,只让她觉得可怕冰冷。

“你不是哥哥。”她痛苦地低声说道,“他是袁枚啊。”

“他是袁枚啊。”

她不可置信地念着。

他是你自小的玩伴,是你曾经无话不谈的挚友,是你曾说过一同寻道的知己。

她满腹悲凉,甚至想要狠狠打醒面前之人,可看到他病弱的模样,带血的唇角,只能蜷缩着手指,手心都在发抖。

“杳杳。”江月楼见她痛苦,惨白羸弱的脸颊同样露出苦痛之色,“你和他们不一样。”

“那你告诉我哪里不一样。”路杳杳像是抓住最后一个浮木,睁大眼睛逼问着。

江月楼沉默,最后艰难开口:“你是我付出性命也要保护的人。”

“所以你什么都瞒着我,这就是保护,所以你背弃了你的君子之道,只为了保护我吗。”路杳杳红着眼眶质问着。

“是。”江月楼坚定说道。

路杳杳一把挥开他的手,冷冷说道:“我不需要。”

江月楼看着空荡荡的手心,一怔,脸上的笑意逐渐褪去,让他的面容越发如月雪白。

“坚守底线,保持君心,是你教我的,同甘共苦,共度风雨,是我自己学会的。”路杳杳看着他,眉目清冷,“你说的一切,我都会自己查清楚的,不需要你这种踏着被人尸骨上去的保护。”

“我嫌脏。”

她最后看了坐在床上不曾回神的人,深深看了一眼,最后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江月楼只是无力的看着她毫不留情地离开,嘴角冒出一丝血迹来。

路杳杳站在游廊下,凝望着不知何时才会停歇的大雪,脸上的坚强果断如潮水般推开,只剩下迷茫难过之色。

这是江月楼。

她第一次清晰地感知着这个事情。

她的哥哥真的没了。

“娘娘,殿下来了。”清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低声说着。

路杳杳的视线落在东边,突然笑了笑,眉目却是不含笑意。

“来的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