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在杭州城原本名声不显, 直到出了一个淑妃,这才一跃杭城成为炙手可热的大户,今年更是入长安参加圣人千秋宴, 甚至作为还在江太守前面, 如今在杭城风头无二。
路杳杳踏入大堂的时候, 就见谢家夫妇坐在一起交头接耳,见人来了, 连忙慌乱地收回视线,起身恭敬行礼。
谢家夫妇原本不过是一介商贾, 如今虽然已经发达了, 但见到路杳杳还是掩盖不住的畏畏缩缩之气。
三人曾在圣人千秋宫宴上见过一次,当时两人还算镇定, 今日谢家夫妇脸上却多了些惶惶之色, 路杳杳不由挑了挑眉。
“不知谢公今日为何而来。”路杳杳神色自若地坐在上首笑问道,手指搭在乌木桌上, 素白的指尖宛若她此刻的神色,温柔又带着出一点距离。
千秋宴之后,圣人赐了谢家县伯爵位,又封了谢夫人为正五品县君, 两人本不该对太子妃太过拘谨, 可他们还是带着如坐针毡地不安。
“是这样的, 我大儿有一女, 如今正和娘娘同岁。”谢安谄媚地笑着, 手掌来回摩挲着。
路杳杳自沉思中倏地抬眸看向局促的两人,敛下嘴边的笑。
谢安没发觉出太子妃的异样,继续干巴巴地说着:“我那孙女也到了该定亲的年纪了,我今日来也是想让太子妃给我们出个主意。”
这话说的奇怪, 路杳杳垂眸,捧着手心的暖炉,淡淡说道:“谢公哪里的话,谢小娘子还有连两位高堂在,我如何能插手呢。”
她抬眸,微微一笑,克制而疏远:“再不济还有淑妃娘娘呢?”
谢安脸色却是逐渐僵硬。
倒是一旁的谢夫人大概是看出路杳杳的顾虑,连忙拉了一把谢安的袖子,起身柔柔开口说道:“不是要娘娘牵线搭桥。”
她讨好地笑了笑:“我们,只是觉得杭州毕竟比不得长安,想要去长安定居。”
“想要娘娘帮我们一下,回长安时,带我们一程。”
路杳杳眉心一蹙,这才抬头,不得不仔细认真地打量着面前小心翼翼的谢家夫妇,一时间哭笑不得。
“谢公打算以后在长安定居?”路杳杳问道。
谢家夫妇连连点头。
路杳杳失笑,以为他们是不动行情,心生胆怯:“这有何难,你们本就是淑妃母家,如今又有爵位在身,去长安定居只需去信一封找吏部找官办庄宅牙人,自会有人给你们寻屋,价格也会比市面价更低一些。”
谢安越发不安,谢夫人也是紧握着帕子,欲言又止之色。
“可还有何难处?”路杳杳歪头疑问道。
“这,这……”谢安支吾其词。
倒是谢夫人一咬牙一跺脚,这才狠狠说道:“我们进不去长安城。”
路杳杳眼睛微微睁大,绿腰也是惊讶地看着他们。
“哎,此事说来也是家门不幸。”谢安长叹一口气,保养得当的脸上布满阴霾愤恨,“我那小女自小与我们关系不亲密,后来救了一男……后来入宫后与我们关系越发疏远,我们曾在五年前打算去长安定居,奈何连城门口都进不去,就被她派来的侍卫送回杭州城了。”
路杳杳听得瞠目结舌,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说话。
实在是这几句话太多信息,砸的她头晕眼花,暂时还理不清思绪,不知如何开口。
“这……”她道,“想必淑妃也有自己的考量,两位不凡去信询问一番。”
谢夫人确实柳眉倒竖,圆润的脸颊瞬间紧绷起来,气愤说道:“哪里什么考量,不过是怨恨……”
“愚妇胡言乱语!”谢安厉声打断她的话,他狠狠瞪了一眼谢夫人,谢夫人脸上闪过一丝瑟缩,惶恐地闭上嘴。
“太子妃娘娘说的对,我们这就去信给淑妃娘娘。”他大概是看出路杳杳的不情愿,苦笑一声,无奈说道。
“时间也不找了,不打扰太子妃娘娘休息了。”他带和谢夫人坐了一会便请安告退了。
天边不知何时又重新下了雪,细细碎碎的微雪重新飘落下来,重新覆盖住刚刚扫干净的地面,天地一片寂静,浑然陷落在白皑皑的雪中。
路杳杳看着两人相携而去,摩挲着手中的暖炉花纹。
“去查一下。”路杳杳半阖着眼,低声说道,“事关淑妃,小心一些。”
路杳杳回小院休息的时候,便看到一群大夫被人带了进来,看方向应该是去江月楼的小院,她脚步微微一顿,突然不受控制地朝着角落里的小院走去。
身后的抱剑的卫风倏地抱紧长剑。
还未走进小院就听到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紧接着就有人吐血的声音,大开的窗户隐约可见其里面人影走动的身影。
路杳杳站在门口,透过那扇半开的窗户,隐约可见床榻上别人半扶着,长发半遮住消瘦见骨的脸颊,脊背两边肩胛骨脆弱的弓起,突兀地好似要穿破那层薄薄的皮肉。
他比第一次见时还要消瘦,脸颊上弥漫着青色,下巴处还未擦干净的唇色突然变得刺眼。
站在门口路杳杳看得失神,目光直勾勾地看着那小半张脸,那截苍白孱羸的下巴好似蒙上一层细细的白雪,冰冷而又玉质,让那股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总是不经意在心头萦绕。
一直在边缘徘徊的叶甄视线不经意一转,发现站在门口的太子妃,心中突然一个咯噔。
“让月楼先回床上躺着吧,外面又下雪了,帷帐放下吧。”他冷静地收回视线,上前一步,挡住外面路杳杳的视线,动作自然地给人放下帷帐。
他做好这一切,这才假装自然地准备去关窗户,这才看到门口的路杳杳,大惊失色地出门迎接。
“娘娘怎么来了?”他撑着伞走了过来。
路杳杳平静地收回视线,淡淡说道:“来看看江先生。”
叶甄眨眨眼,哎了一声,连忙把人带了进去。
“诸位觉得如何?”他站在屋内,沉声问道。
“病入心肺了……”
“看样子中毒已经差不多快十年了吧……”
“不行,若是一开始以毒攻毒可能还好些,只是这毒太过霸道,这位郎君身体又……哎……”
“正是如此,如今只能吊着了。”
叶甄脸色发白,双手不由相互用力握紧。
“真的没办法了?”他颤抖着问道。
四个大夫皆是杭州有名的圣手,闻言只是连连摇头,沉默不语。
“倒是可以吃些温补的药,好生休息,不要太过操劳。”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人捋了捋胡子,沉声说道,“还能吊个几年。”
他伸手朝着自己的小药童挥了挥手,从药箱中掏出一个东西:“这是我自己做的红参补气丸,倒是可以缓解一下这个小郎君的痛苦。”
路杳杳看着那瓶小瓷瓶,开口轻声问道:“江先生的病还请诸多多加费心,若是有方案了,本宫定有大赏。”
那四位大夫不敢怠慢,纷纷点头应下,表示回去会查阅古籍,为这位郎君续命。
“可有药方?”她又问道。
四位大夫对视一眼,接二连三地点点头,最后依旧是年长的大夫开口说道:“我们四个商量一下开个养气止痛的药来。”
“红玉,带大夫们去给你写药方,等会再跟着人去抓药。”红玉哎了一声,带着几人去了隔壁。
原本拥挤的房间顿时空荡荡,只剩下路杳杳和叶甄两人。
“江先生。”路杳杳温和的声音响起,“这里颇为潮湿,我让人给你换到南面小院去。”
躺在床上的江月楼睁着眼看着头顶帷帐上的花纹,闻言,嘴角弯了弯。
“北边安静一些,多谢娘娘关心。”
路杳杳见状只好放弃:“吉人自有天相,江先生不必担忧,多休息才是,我就不打扰先生休息了。”
“借娘娘吉言。”温归远喘着粗气感谢着。
路杳杳点点头,和叶甄又说了几句便打算转身离开,只是就要踏出门槛时,只听到背后一声轻微孱弱的声音。
“娘娘。”
江月楼虚弱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路杳杳不由扭头看去。
只见帷帐后有人艰难坐起来的身影,羸弱不堪。
“路雪天路滑。”
他强忍着喉咙中的痒意,透过那层青色帷帐,只能看到那人朦胧的声音,他痴痴地看着那道身影,脸色平静说道。
“娘娘小心。”
路杳杳听这个关心的口气,突然一愣,恍恍惚惚把面前朦胧的身影和哥哥重叠在一起,可很快又回神,带着些许落寞地点点头,又怕他看不到便开口谢道:“多谢先生关心。”
外面大雪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路杳杳踏出院门前忍不住回头再看了一眼江月楼,可惜一眼看过去只能看到紧闭的窗户。
“卫风。”路杳杳愣愣地看着那扇雕着鹤龟花纹的窗户,轻声说道,“我这里突然好难过。”
她指了指心口的位置,眉心不由蹙起:“他明明不是哥哥啊。”
站在她身后撑伞的卫风脸色微微发白。
“姑娘。”
那双一向沉默深邃的眼睛看着那张落寞而不解的小脸,不由握紧手中的竹伞。
“回去吧,雪大了。”她收敛了迷茫地神情,伸手接了一片雪花,感受着冰凉的雪花落在自己手心,笑眯了眼,“回去吧,这天也太冷了。”
卫风嘴角微微抿起,手中竹伞遮在她头上,为她遮风挡雪,任由自己黑色肩头上落满白雪。
红玉回来的时候,路杳杳笑说道:“好浓的药味,去换身衣服来。”
“有吗。”红玉举起袖子闻了闻,“江先生的药好浓的红参味啊,我这提一路回来就有味道了。”
路杳杳闻言,长叹一口气:“红参补气,伤了根本的人才要补气,我记得你带了一根百年红参,拿过去给他吧。”
红玉哎了一声便又走了。
“对了,你给那位红玉姑娘抓药的时候,可有说过那了贴药和红参补气丸之后,那位江郎君会留下红参的味道,直到不再吃药为止。”回春堂的大夫抓着小药童问道。
小药童浑身一僵,可有害怕师傅的责骂,只好干巴巴地撒谎道:“说……说了说了。”
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旭阳撑着伞送绿腰回来。
“多谢阳率卫。”绿腰衣裙清爽站在台阶下,突然看到他肩头的白雪,愣在原处,脸颊却是蓦地泛出一点红意,“阳率卫可要进抱厦暖和暖和。”
“不碍事,绿腰姑娘回去吧。”他撑着伞站在台阶下,随和又温柔地看着她,直到她入了屋内,这才转身离开。
“旭阳送你回来的。”路杳杳早早窗户门口看到了,但还是假装不知地,一本正经地放下手中的书眨眨眼打趣着。
绿腰蓦地想起一路走来旭阳身上皂角的味道,不受控制地先红了红脸,难得没有出声反驳着。
但她很快冷静地转移话题:“谢家的事情有眉目了。”
路杳杳饶有兴趣地盘腿坐着。
“淑妃原名谢瑶,乃是谢家幼女,在杭城并不出名,自幼性格温和,及笄当年恰逢圣人大选,哪里也是轮不到谢家的,只是不知道谢家夫妇使了什么手段把人送入队伍中。”
路杳杳沉默地叹了一口气。
皇宫哪里是这么好呆的,多少人进去了便再也没有消息,但已经有数不清的人前仆后继地扑上去,盛宠如淑妃不也差点没命,甚至没保住自己的腹中唯一的孩子。
“淑妃并不情愿进宫。”
“不,淑妃娘娘是情愿的。”绿腰脸色凝重地点点头,“谢家一个老嬷嬷说,虽然谢安原本是打算把人塞进去的,但一开始淑妃死活不同意,但后来小娘子又是自己开口说要入宫的。”
路杳杳惊讶地睁大眼睛。
“发生了什么事情?”
绿腰脸色凝重。
“淑妃刚进宫的时候,皇后曾借着一个由头怒斥过她,娘娘还记得吗?”她轻声问道。
原本歪走的路杳杳沉默片刻后瞬间坐直身子。
“品行不端,不守妇道。”
她一愣,压低嗓子:“难道是真的。”
绿腰摇了摇头:“不知是真是假,只是听闻淑妃及笄那年去山上上香时,曾经救过一个男子,那个男子被她偷偷养在别院中,受了重伤,养了三个月才好,但是后来那人便消失了。”
路杳杳沉默:“谢家夫妇知道吗?”
“应当是知道的,淑妃有段时间被禁足了,那男子借着杭州城正在为圣人大选挑选适龄娘子时消失的。”绿腰特意强调着。
“那男子是谁查出来吗?”路杳杳和她对视着,小声问道。
“没有,谁也没见过那人,只是听老嬷嬷说,小娘子身边的丫鬟落水前曾不小心透露出来,那个男子应该是长安人,当时中了剧毒,淑妃还花了自己的贴己钱去请大夫的。”
路杳杳眼皮子一跳。
“淑妃和谢家夫妇的关系便是自从那个男子消失的时候才开始不好的,这些年淑妃一直不曾宣谢家入长安,生孩子还拦了好几次,只是不知这次圣人千秋为何又请圣人下旨把人请到长安城。”
“但听说千秋大宴一结束就立马让侍卫把人送回杭城了。”
路杳杳撑着下巴,靠在软靠上,神色奇怪地说道:“说起来,之前千秋的时候,你当时看得出淑妃和和谢家关系不好吗?”
绿腰摇头:“若是不好怎么会和皇后因为谢家的位置据理力争,最后把事情闹大,一半多的事情都压倒娘娘头上了呢。”
“可她因为谢家座位的事情来东宫找过我两次。”路杳杳比了个手势,越发惊疑地硕大,“因为宫宴上的安排来寻我便罢了,扯虎皮拉大旗,震慑凤仪殿,可为这些事情,她才来过一次,倒是为了谢谢家跑了两次。”
“好生奇怪。”她柳眉蹙起,越发不解。
绿腰严肃说道:“也不知是真讨厌还是保护谢家。”
路杳杳依旧眉心没松开:“若是为了保护谢家,倒也说得通,今日所见,谢家夫妇来长安迟早会惹祸,还不如在杭州城呆着,反而翻不出水花来。”
“罢了,此事与我们无关,还是少沾为妙。”路杳杳揉了揉眉心,“淑妃也不是良善之人。”
“娘娘说的对,早些休息吧,明日殿下就要来了。”绿腰上前,抿着唇笑了笑,“今日出门看到路上的绢花手帕早早就被买空了,胭脂衣服店生意可好了,娘娘今夜可要休息好。”
路杳杳闻言,哼哼唧唧了好几下:“花蝴蝶。”
绿腰笑着不说话,伺候着娘娘更衣洗漱,放下帷帐这才吹灭烛火去了外面。
第二日一大早,路杳杳不用人催就清醒了,兴致冲冲地开始选衣服。
“太素了,他就不能第一时间看到我了。”
“这个太艳了,估计那条街都是这种明艳风格的人。”
“这个青绿色是不是不太趁肤色,怎么不显白。”
“这件怎么小了,腰好紧!”
“这个嫩黄色不错……”
路杳杳站在大铜镜前比划着,最后满意地选了一件鹅黄色古纹双蝶云形千水裙,裙摆自紧束的腰间如水波一般散开,格外飘逸秀气。
“娘娘,江家娘子来了。”红玉趴在门口眨眨眼,颇为不高兴地说着。
路杳杳插上最后一根凤簪,细眉不由高高挑起。
“怎么还没死心。”她摸着新作的丹寇,不高兴地说道。
“娘娘见吗?”红玉就这棉布帘子,问道。
路杳杳看了眼沙漏,距离太子殿下入城还有两个多时辰,便兴致缺缺地点点头:“带进来吧。”
江意秋穿了身大红色百花团簇云缎长裙,上穿同色小短衣,外罩一件白狐大氅,衬得小脸格外明媚艳丽,她绕过屏风后,恭恭敬敬地行礼。
路杳杳的视线自她衣服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在鞋面上的小珍珠上。
“娘娘。”江意秋见人久久没有说话,不由再一次开口。
“不必多礼,江娘子冒着雪前来可有要事。”路杳杳收回视线,端着一杯热茶,笑脸盈盈地问道。
之前江意秋突然跪倒在地上。
路杳杳脸色一沉,绿腰立马上前把人强硬地扶起。
“意秋该死,还请娘娘恕罪。”她被人力气极大的拉起来,不由有些狼狈,但嘴里还是柔柔弱弱地请罪着。
路杳杳嘴角含笑,眼底却是一片冰冷。
“江娘子哪里的话,你我只见了两面,你若是真的做错了事,和我有何关系呢。”她温和又冷淡地说着,嘴角笑意加深,“可别是请罪请错了人。”
“不是的,是意秋对不起娘娘。”江意秋哽咽着说话,眼角露出一滴晶莹地泪来,可怜兮兮地低眉顺眼站着。
“那就去外面跪着。”路杳杳的声音好似带着冰雪,显得格外冰冷。
“是我……”江意秋满嘴的话,突然消失在嘴角,神情一愣,突然抬头,傻傻地就看着她。
见太子妃那张脸不再含笑,浅色的眸子好似冬日大雪的冰霜下闪烁的光芒,冷漠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娘娘。”她喃喃自语。
“江娘子可要想清楚再开口。”路杳杳看着她迷茫地眼神,突然笑了起来,笑脸盈盈地劝道。
那笑容恢复了以往的温柔,江意秋原本忐忑的心在落到她头顶的耀眼明亮的东海明珠发簪上,突然定了下来,一咬牙再一次扑通一声跪下。
“意秋曾在三年前随母亲去陇右道甘州探亲见过一次……太子殿下……”她红着脸,怯生生地开口说道,“我知道是我不知羞……”
砰的一声。
直到滚烫的茶水落在她手背上,她才冲羞意中回神,捧着手,惊慌失措地大喊起来。
上首的路杳杳彻底没了笑意,琥珀色瞳仁带着森冷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