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云梦盐价的事情不宜声张, 温归远只让旭阳把几个暗哨留在安州、云梦等地,之后便随着路杳杳和大部队一起入了长江,前往杭州。

长江千里, 烟淡水阔,挂着东宫旗帜的大船一入水便被水波推着朝东而去,山随平野尽, 江入大荒流,长江上的朦胧水雾腾空而起, 冬日不甚热烈的日光被拥挤的湿气所包裹着, 沿岸而走, 尽是涛澜汹涌, 风云开阖之势。

路杳杳却是无暇观赏这样的美景,因为她晕船,晕得厉害, 整个人焉哒哒地趴在床上, 听着温归远捧着一本话本, 轻声念给她听, 连最爱的糕点也不吃了, 远远推到一边。

“让大夫来看看。”温归远翻开一页后,见她已经眉目疲倦, 脸颊没了血色,出声建议着。

“不用了, 就是晕船而已, 闹出动静, 张怀又要整天站我门口了。”

路杳杳上船后一开始还是很兴奋地看着两岸青山的壮丽景致,只是没多久就开始头晕,最后竟然直接吐了, 差点一头栽下去,被卫风眼疾手快拉住。

这一变故可把张怀吓坏了,一连站她门口站了三日,最后被旭阳赶了回去。

“张怀大概也是察觉出安州不对劲,这才匆忙离开,见你晕船的惨烈模样,自然以为是出事了,这才慌了没了分寸。”温归远揉着她的肚子,笑说道。

路杳杳不仅是太子妃更是路家女,张怀虽然年轻有为,但却是一介寒门出身,是万万不能得罪拥有这两个身份的人,所以路杳杳是不可能也不被允许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事的。

路杳杳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闷闷说道:“这条水道好热闹,到处都是大型商船,都是从江南出来的吗?”

温归远摸了摸她的脸颊:“长江径流诸多州县,商船南来北往运送各地商品,不过天下富饶半江南,这一带的商船肯定是最多。”

“可惜我都没机会看看。”路杳杳撇着眉,垂头丧气地说着。

温归远捋了捋她的秀发,安慰着:“会有机会的。”

“骗人,他们都说晕船不会好的。”路杳杳长发散落,细软的头发贴在脸上,气恼地眨眨眼。

“那我们下次走山路,沿着长江的山路一路看过去。”温归远笑说着,“山上的景色也很美。”

他说得言辞恳恳,路杳杳听得眯眼直笑。

“休息吧,睡了就不难受了。”坐在床沿边上的人伸手理了理被子,哄着人睡下。

屋内四个角落里放着的三足千鹤铜暖炉散出暖意,暖洋洋的气氛加上船身破开水波的荡漾感,让人不由昏昏欲睡,路杳杳也缓缓地闭上眼。

门口传来三声敲门,两长一短,紧接着,门口就传来旭阳温和的声音:“娘娘。”

“进来吧。”路杳杳自睡梦中睁开眼,在迷糊间挣扎着应了声,很快就整个人陷入被窝中焉焉地闭眼小憩。

温归远不由失笑,点了点她的脸颊。

路杳杳一缩脑袋,半张脸埋进被子里。

“安州传来消息。”旭阳推门后站在屏风后,低声说道,“安州共有三百万人口,官盐原本需要一半从江南购买,一半来自云梦盐池,但从弘文太子仙逝后便江南一带盐价高涨,云守道沟通许久后都不能按照往常价格购买。”

“后来他便睁一只闭一只眼,允许安州私盐流通,只是不准私盐外流和哄抬高价。”

温归远捏着那本话本,脸上笑意微微敛下。

“云守道倒是有一手,私盐一旦外流就犯了圣人大忌,只要私盐不外流,便又传不出去消息,怪不得安州风平浪静。”他淡淡说着,“他之前和谁联系的?”

“不知,当时全程都是云守道亲信在办此事,且通过云家掌握地河道送行入江南。”

“可有查到他最近都有和谁来玩?”

“跟往常一样,这几日倒是开始准备上长安的厚礼,其中收了不少茶叶和玉石,看样子确实要去路家拜访。”

路相喜苦茶,太子妃喜玉石。

“巡盐道使克扣官盐那他为何不上奏。”路杳杳不知何时睁开眼,好奇地问着。

云家不算第一流世家,但因为占据着安州,安州又是大晟众多河流必经之地,千湖之地,丰饶肥美,而云家来自云梦泽,长江入口,加之是悍匪出身,掌管天下过半漕匪,虽被高文帝招安,但在民间依旧有水龙王之称。

温归远漫不经心地卷着书本的页脚,平静地说道:“云守道性格沉稳,唯利是图,是个十足的真诚小人,能让云守道忌惮的事情一定不简单。”

“难道被人威胁了?”路杳杳扑闪着大眼睛,看着头顶床帐上的花纹,突发奇想。

“还是发现了什么秘密?”她一扫之前的萎靡之色,兴致勃勃地猜着,“所以他也有可能是真的打算这次入京拜见爹爹嘛。”

温归远眼波微微一动,但是手中的书却是盖到她脸上:“不是说累了吗,好生休息,这些事情等到了杭州就知道了。”

路杳杳拿下书,不高兴地斜了他一眼,乖乖闭眼睡下。

幸好,这趟长江之游并不长,且一路顺风,五天时候便到了江南东道杭州。

杭州太守江仪越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相貌依旧斯文,留着两撇胡子,不说话时便显得格外傲气。

他早早就带人等在码头上,遥遥看到东宫的旗帜,原本倦懒随意的神情倏地一扫而空,立马开始站直身子,一脸恭敬谦卑。

“爹爹。”

他身边站着一个女子,穿着粉色凤尾百褶裙,外罩雪白的织锦镶毛斗篷,衬得颜色极为娇嫩,尤其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应着冬日寒风呼啸而过,吹红了眼尾,颤动眼睫,眼波流转间,生动娇媚,连江边寂寥凌冽的冬景都黯淡不少。

“娘娘会不会不喜欢我啊。”她娇滴滴地小声问道,满头珠钗叮咚作响。

江仪越半敛着眉,微微一跳,露出一点精光,闻言只是微微笑说着:“娘娘一向温柔大方,但能不能让人喜欢就看我儿自己的本事了。”

粉色衣裳的女子捏紧手中的帕子,咬了咬唇,随后那双秋水翦瞳眸露出一点骄傲笑意:“自然,早就听闻太子妃娘娘未出阁前便是长安第一美人,秋儿早就想见识一下了。”

江仪越笑着不说话。

江意秋是他第八女,在杭州城也是自小就有美名。

路杳杳睡了一觉精神很好,且晕船的反应也轻了不少,一时间神清气爽。

绿腰上前给人打扮了一番,还特意选了件水红色的四喜如意裙。

“怎么穿这么艳啊?”路杳杳疑惑地问道。

红玉捧着首饰盒子,眨眼说道:“卫风说岸上站着一个穿粉色衣服的年轻女子。”

“女子?”路杳杳视线从铜镜中移开。

“没娘娘好看!”红玉信誓旦旦地保证着,“卫风说的!”

路杳杳摸着手中的珠钗,突然视线微微一动,朝后看去,正巧和温归远的视线转在一起。

温归远见状,只是微微一笑:“我现在是秀娘。”

无辜又自然。

路杳杳冷哼一声,阴阳怪气说着:“我可没听说杭州有什么女年轻的官员。”

完全被无妄之灾波及到的温归远只是坐在她身后笑着,像是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完美诠释沉默花瓶的模样。

“不穿这件,把那件大红色的团蝶百花烟雾凤尾裙拿出来,还有爹爹送的银灰色妆缎狐肷褶子大氅拿出来。”路杳杳一边说一边接过红玉的首饰盒子,颇为挑剔地挑选了一下,“都不好看,我的那套白玉掐丝牡丹珐琅头面呢,去给我找出来。”

红玉连忙哎了一声,临走前,不由悄咪咪地扫了一眼太子殿下。

只见太子殿下依旧是保持温柔的笑,漆黑的眸子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太子妃,脸上纹丝不动,毫无波澜。

大写的无辜。

等路杳杳装扮完毕,大船才刚刚挺稳,很快外面传来杭州官员请安的声音。

“我好看吗。”路杳杳却是不急着出去,只是懒懒扫了一眼窗外,正巧看到那个粉色女子半垂着的精致侧脸,挑了挑眉,站在铜镜前,转了一圈,歪着头问着身后的温归远。

温归远含笑地点点头。

“好看。”

“我好看还是那个外面那个女子好看。”她随口问道。

温归远笑意越发无辜真诚:“自然是杳杳千秋绝色。”

“你怎么知道她不好看。”路杳杳却是抱胸冷笑着。

送命题。

温归远脸上笑意一僵,最后快速地拿起一旁的蛟纱斗笠带到头上,白纱后传出一个冷静的声音:“没看到,但在我心中无人能及娘子。”

“就知道甜言蜜语,男人的嘴……”

温归远上前一步,掀了头上的纱帽,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朝着那张张张合合的小嘴覆了上去,轻轻咬了一口,疼得路杳杳哼了一声。

“饶了我吧,我真的不知道。”温归远摸着她的细腻小脸,无奈苦笑着。

路杳杳眼底的红痣泛出红意,衬得浅色眸子越发水润清亮,精心打扮的角色容颜好似一颗绚烂的明珠,只需站着便已经是熠熠生光。

“我……哼,我才不要她呢。”路杳杳斜了他一眼,哼哼唧唧着。

“我也不要。”温归远和她额头相抵,漆黑的眼眸深邃而认真地看着她,温柔地笑说着,“我只要你。”

路杳杳如鸦羽般下垂的睫羽颤了颤,眼尾微微眯起,欢喜娇羞之色蕴含在眼底。

“娘娘,张将军催了。”卫风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路杳杳忙不迭把人推开,看了眼铜镜中的自己,最后又扫了一眼温归远,点了点唇边的胭脂,瞪了他一眼。

一直在角落里沉默的绿腰立马拿出口脂给人补了上去。

温归远满脸含笑地看着人离开,临出门前,抹了一下唇上沾染上的口胭,大红色的胭脂顺着唇纹,染红了他的唇色,最后甚至连唇角的皮肤上都晕开一点刺眼的红色。

他最后看着指尖沾染上的颜色,一向温和含笑的桃花眼微微上扬间眨眼间露出满满的邪气,他漫不经心地弯腰捡起地上的纱帽,随手带到自己头上,最后跟着路杳杳的脚步闲适轻松地走了出去。

“起来吧。”路杳杳上了岸,看着杭州百官微微一笑,委委佗佗,霞光荡漾。

等候多时的江意秋状似不经意抬眸一看,不由愣在原处,手中的帕子倏地捏紧。

一侧的路杳杳自然感受到她的视线,偏偏置之不理,只是和着杭州太守说话,等最后要上马车的时候,这才微微侧首,琉璃色的眸子看向江意秋,嫣然一笑,灼若芙蕖。

“这是?”

江仪越连忙介绍道:“这是小女江意秋。”

“杭州前几日刚下了雪,去越州的路还在结冰,要等雪化,娘娘在杭州的几日,不如就让她带您在杭州逛逛。我家小女性格温顺,娘娘只管使唤。”他笑着介绍道。

江仪越上前行礼,动作行云流水,姿态优雅好看,挑不出一点错来。

路杳杳笑着让人起身。

“既然如此那就有劳江娘子了。”她的视线只在那人身上一扫而过,随后对着江仪越漫不经心地谢道。

姿态高傲矜贵,连着眉梢都不带动一下,完完全全的视若无睹,好像此刻站在她边上的人,真的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丫鬟。

江仪越在杭州素来是被人捧着人,何时受过这样的无视,但看到爹爹警告的视线,不得不压着脾气忙道不敢。

路杳杳点点头不再说话。

“秀娘呢,与北宫一同上马车。”路杳杳上马车的时候,视线往后转了一圈,突然一本正经地说道,“都要走了,本宫要和她再说几句。”

温归远原本早已躲得远远的,此刻不得不捏着鼻子上前,和她一同上了马车。

“我没看。”

“也不想看。”

“这事都听你的。”

他一上马车就先忙不迭地表总心,一副大义凛然的正直模样。

路杳杳噗呲一声笑起来,一双眼睛宛若被打磨过的琥珀金玉,此刻促狭地看着她,挑了挑眉:“你慌什么,我只想问你什么时候走。”

“你这个态度难道我很会吃醋吗?”

温归远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忙讨好地朝她笑着。

“明日便走,我已经让旭阳安排好了,到时候张怀若是派人送我,不必阻拦。”

“哦,太子卫队什么时候到。”路杳杳问道。

“三天后。”

路杳杳点点头,马车内陷入沉默。

“你刚才说没看她,那不是也没看我。”路杳杳冷不丁地问道。

幸好温归远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一脸真诚:“但我眼里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