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日近黄昏, 地处角落的百花园越发安静,除了归巢的群鸟结伴从头顶飞过,带来鸟鸣风动之声, 之后便只剩下风吹百花的沙沙声。

沉闷而挣扎的喘息声在风中回荡,秋日华丽繁琐的锦绣衣裳带出艰涩难捱的摩擦声,偌大旷荡的百花园内树枝摇曳, 遮掩着暧昧朦胧的声线, 宽大精致的衣袍无力地耷拉在栏杆上,遮挡住若隐若现的交缠身影。

“杳杳, 杳杳……”

娇嫩的牡丹落在地上,摔散了几片花瓣, 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精致的玉簪不堪重负地自鬓间摔下, 跌落在牡丹花中, 夕阳绚烂耀眼,零星光亮让它们在日光下独自发光。

乌黑如瀑的青丝在风中飞扬,只露出路杳杳半张被迫扬起的小脸, 眼尾蔓延开的大片红晕,泛出娇嫩艳丽的颜色, 杏眸如水, 潋滟含情, 醉酣娇眼,欲开还闭。

轻哼娇嘤在交磨不断的水渍声中交错响起。

万物寂静中, 只有那声声低喃缱绻的声音贴着唇肉时不时出现。

路杳杳只觉得胸腔内的一口气终于被消磨殆尽, 眼角泛出的晶莹泪花好似一颗剔透的水晶,在熠熠生光。

直到身前紧紧抱着她的人,微微偏开头靠在她的脖颈处, 她才从窒息中喘上一口气。

“杳杳。”

温归远的粗喘声混着痛苦挣扎的低喃在耳边响起,灼热的气息扑在耳廓上,熏红了白嫩的耳朵。

路杳杳纤柔白皙的脖颈终于无力地趴在他肩膀上,闭眼沉默着,搭在他手腕上的手慢慢滑落,却又很快被人一把抓住。

虽然十指看似交缠,但却是温归远修长的手指紧紧缠竹那双纤细白皙的手指,路杳杳无力而被动地被他握在手心。

温归远见怀中之人一言不发,心中的暴虐不甘被逐渐蔓延的沉默所驱散,到最后越发觉得慌张,按着她的肩膀想要低头去看她的脸色。

“殿下什么时候来的。”路杳杳平静问道。

温归远漆黑的睫毛微微颤动,盯着飞扬的青丝在沉静地垂落在腰间,淡淡的梅花香在鼻尖萦绕,手指下意识紧扣她的细腰。

“他邀你去室韦看……他……”他低声说道,“从政事堂出来便直接去了迎凤殿,绿腰说你去百花园摘花了,便来寻你了。”

路杳杳素净白皙小脸上的红晕在扫荡的寒意秋风中逐渐退去,纤长的鸦羽在风中缓缓掀开,盯着凉亭外遍地盛开的百花,在最后的日光中招摇晃动。

两人再一次陷入沉默。

“殿下吃醋了?”路杳杳笑问着,眼底却是没有一丝笑意。

温归远抿唇。

当他听到路杳杳说了‘一定’之后,那种巨大的惶恐失落不安瞬间席卷全身,让他强大的自制力被暴虐和愤怒所驱散。

她怎么可以说的这么轻松快速。

她是不是做好了离开他的准备。

她在心中真的觉得可以放弃他?

那股被强压着的黑暗讥讽的心绪终于从紧绷的神经中破裂逃逸,从而在强撑镇定的身体中游走。

“殿下为何吃醋?”路杳杳半阖着眼,手指不过微动,却又在眨眼间被人牢牢握住手心,“殿下因为我答应他而生气还是因为他靠近我而生气。”

温归远哑声问道:“有区别吗?”

“有的啊。”路杳杳轻快一笑,却让温归远心底一沉。

“一个因为我,一个因为你。”

“殿下,我是自己的啊。”

路杳杳就像是往日中的寻常谈话一般,温柔又冷静。

温归远心中的惶恐蔓延到指尖,握着她的手指都在微微颤动,可他又加之百倍的力气想要继续握着她的手。

他宁愿她生气,愤怒,而不是现在这般淡定温和。

明明她就在自己怀中,却好似离得很远。

明明她在笑,却不再令人欢喜。

“杳杳,我真的喜欢你。”他低声说道,“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他近乎卑微地请求着。

“你之前问我是喜欢长安还是鄯州。”

“可我做不了选择。”

路杳杳唇色发白,一颗心倏地从高处直直地落下,就好像现在的自己,双脚空荡荡地垂落在空中,毫无倚靠,随时都会摔落在地上。

她突然生出一股力气,要挣脱出他的怀抱。

可温归远猛地发力,直接发力把人禁锢在怀中,贴得越发近,手脚相倚,青丝相缠,呼吸交错。

“我自鄯州来是为我母亲报仇。”

他的声音骤然按住她的挣扎,让她安静下来。

温归远低声说道,一件事情一旦开了口,接下来的话也就不再艰难。

他笑了笑,近乎无所谓地说着:“路相想必早已与你说过我的过往。”

“母亲是陇右道镇军大将军嫡长女,鄯州慕容氏,入宫授封为熹妃,后来慕容家忤逆被株连九族,因为怀有身孕,侥幸存活下来,依旧盛宠不减,直到在我三岁那年病逝。”

路杳杳垂眸。

路寻义怕她卷入到后宫争斗,曾详细与她讲了这段往事,甚至隐晦提过慕容家的倾覆并不简单,朝堂争斗若是牵扯到后宫之中,往往越发残酷。

原本后宫皇后和熹妃二足鼎立,慕容家败落后,熹妃虽然还有圣人的宠爱,但终究是落了下风。

皇后此人面慈心恶,人蠢手黑,落井下石的手段残忍而直接,若不是背靠白家,偌大的后宫怕是根本就活不下去。

温归远长叹一口气,浑浊的空气被一点点排出。

时至今日,在他重新回想起当年的一切,心绪却是第一次平静下来。

“可她是被人逼死的。”

那条长长的百绫布在幽暗的深宫中晃荡,那套华丽繁琐的宫装在自己眼前无力地垂落,幼年时的午夜梦回便好像也缠绕在他的脖颈中,一圈又一圈,让他在窒息中惊醒。

“汝阳,皇后,白家……”他缓慢而坚定地念出一个个名字,最后眼波微动,无奈又冰冷地笑了一下,“他们每个人都是刽子手。”

他明明在笑,路杳杳却能感受他在战栗,在痛哭,在呐喊,沉重得令人喘不上起来。

三岁的皇子毫无背景,生母去世,生父不爱,在后宫便是一道质弱的靶子,人人可欺,能活下来便是命大。

“我看着我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我,甚至连我养的猫都被人恶意溺死放在我枕边。”他平静又冷淡地说着,好似叙述着与他毫不相干的事情,“直到十岁那年,我在袁相的操作下被封为宁王,去了陇右道鄯州。”

他笑了一声:“当时我身边只剩下旭阳旭日和一个哑仆。”

“加上我的猫,七年时间一共死了四十三个人。”他绕着路杳杳散落下来的青丝,看着只剩下一点昏黄圆晕的夕阳,慢条斯理地说着,“每一个人,我都记着呢。”

路杳杳发怔。

七年四十三人,一年便是六个人,三岁起的温归远便要经历着平均每两个月就要失去一人的痛苦。

不可扭转,无能无力。

若是十岁那年,他没有去鄯州呢……

她突然打了个寒颤。

“杳杳,血海深仇让我日不能寐,夜夜难安啊。”

数十人的姓名担负在身上,便连听着这番寥寥数语都觉得窒息崩溃。

温归远沉默着,抱紧怀中之人,骨血奔腾,心绪波动,勒得人喘不上气来。

“鄯州同样是地狱,我是从地狱来到人间的。”

路杳杳睫羽不堪重负一般轻颤,缓缓合上眼,听着他最后的选择。

“在长安,遇上你是意外。”

一夜长相思,迢迢似春水。

五岁那年,他失去了自己最爱的猫,便发誓不再眷恋任何人,贪恋任何物,自此,便再也没有人和物可以牵动他的心。

直到遇到她。

在朱雀大街初见车帘下明亮的双眸,清澈而不惹尘埃,是他深处黑暗中,多年来不曾见到的情态。

马球场上聪慧而冷静的安排,狡黠机智,让他心底蓦地燃起一簇火。

原来每一步都这么合拍,每一句话都能心照不宣,是那么得让人开心。

他不能松手,也不能忍受她离开自己。

那种被迫失去的无奈的痛苦好似在多年后再一次翻腾上来,那一张张模糊的脸再一次清晰起来。

原来自始至终他都始终在失去,失去所有的一切。

他的外祖父,他的母后,他的猫,他的朋友,他的仆人,只要他拥有,到最后都会失去。

“殿下打算与我打感情牌?”路杳杳冷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温归远一僵,牙关紧咬,才没有失态。

“若是我不答应呢。”路杳杳侧首,盯着身侧之人的脸颊,反问,“殿下又该如何?”

“我也不知道。”

他失魂落魄地说着,那簇火苗在秋风中逐渐微弱,倾天而下的风刀霜剑落在心尖,扎得他浑身是血,痛不欲生。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喃喃自语。

他像是抓着最后一根稻草,混乱而慌张。

“我会做花灯。”

“我给你读话本。”

“我陪你去室韦看花。”

“……这辈子我只要你。”

他声音沙哑低沉,痛苦而卑微:“只要你不要走,好不好。”

日光终于落下,百花园中最后的一点光亮彻底消失在两人面前,无人点灯的花园寂寥而空旷,回荡着沁骨的秋风,吹得两人脸颊发白。

“若是我执意要走呢?”路杳杳从他怀中退出,隔着漫天黑暗,只能看到一双浅色的湖泊眸子泛着红意,可又带出一点无情的冷漠。

路杳杳背靠路家,路家是大昇肱骨,是圣人心腹,是朝堂上的中流砥柱,她若是真的要离开,他根本无力阻止。

温归远沉默地看着她。

漆黑的眸子好似黑珠入夜,没有被黑夜掩盖,反而泛出一点深邃幽深的光来。

他眼底突然露出一点挣扎痛苦,随即被狰狞强势所掩盖,狠狠逼近她,瞪着她:“我不会让你走的。”

他像是一把刀在黑暗中突然开窍,露出血腥的锋芒,带着绝望而锐利的最后反击,把人紧紧抱在怀中,似要融进血脉中。

“杳杳哪里都不许去。”

他凶恶冰冷地说着。

路杳杳疼得直皱眉,伸手搭在他紧绷的肩膀上,却发现手底下是肌肉在微微颤抖。

她倏地失神。

突然想起他说的那只被溺死的猫。

年幼的殿下是不是也曾这样不愿松手。

她突然笑了一声,在黑暗中缓缓伸手,抱住面前颤抖的人。

“那殿下做好这辈子都留在长安的准备了吗?”她问道。

温归远一愣,随后心底涌现出一股狂喜,那点即将熄灭的火苗瞬间亮了起来,混沌黑暗的荒漠有了一簇光。

他要去看路杳杳的脸,去看她是不是有在用话敷衍她,是不是又是心口不一。

路杳杳却是主动侧首,吻了吻他冰冷的耳垂。

“殿下我喜欢八重莲花灯。”

“殿下为记得为我写个缠绵悱恻的话本。”

“殿下不说要带我会陇右道吗,顺便经过关内道去室韦怎么样。”

“殿下……”路杳杳的柔媚低沉的嗓音在黑暗中娇娇响起,带着一丝委屈和娇气,“你弄疼我了。”

两人面面相觑,暧昧朦胧的气息在夜色中逐渐升温。

唇齿交叉,衣襟摩挲,水渍声若有若无,缠绵的身影倒影在惨淡的月光中。

“我们回去吧。”

温归远喘着气,克制着最后一点理智,低声说道。

路杳杳在**迷离中睁眼,娇弱无力地趴在他怀中,思绪如小船随波飘荡,只能蹙眉不解地看着他。

玉兔娇羞而走,隐藏在月色中,长安的秋夜空旷寂寥,云朵悠悠。

迎凤殿烛火长眠,如手臂粗的蜡烛在闪烁,映出帷帐上的身影。

绿腰和旭阳站在门外,对视一眼,皆是露出一点笑来。

第二日,温归远自睡梦中醒来,一低头便看到蜷缩在自己怀中人,青丝披散勉强遮住一点雪肩。

他看着她的睡颜,幻若隔世。

一夜之间,心境天翻地覆。

他喜欢的,终于不会再一次从他眼前消失了。

“殿下,今日万国朝拜。”门口旭阳低声提醒着。

温归远见路杳杳皱了皱眉,睫毛轻颤,连忙拍了拍她的背安抚着,自己则轻手轻脚地准备起身上朝了。

临走前,他的目光落在梳妆台上的玉佩上。

那块苍鹰的形状的深褐色玉石。

“敢扔玉佩,我就不理你了。”一个慵懒无力的声音身后响起。

不知何时醒来的路杳杳露出半张脸,困酣娇眼,妩媚动人。

“我就是想找人给他编个络子。”温归远冷静地收回手,扭头无辜地说着。

路杳杳呲笑一声,抬了抬下巴,娇娇指使着。

“那殿下记得亲手给我编一个。”

温归远脸色微僵。

“上朝要迟到了,我先走了,杳杳好好休息。”他生硬地转移话题,镇定自若地转身离开了。

“娘娘可要起床。”绿腰上前问道。

“起来吧,我昨天的玉簪掉了,等会吃完饭顺便去找找。”她一动身,捂着腰,龇了龇牙,顿时红了脸。

等她收拾妥当准备出门时,突然看到平时好吃懒做的平安自己叼着绳子,蹑手蹑脚地贴着墙根朝着东边哒哒跑了。

“他去书房作什么?”

路杳杳眯了眯眼。

“殿下又不在书房。”她蹙眉,不解地说着。

“大概是去玩了吧。”绿腰笑说着,“娘娘最近没管它,那两个小黄门哪里管得住。”

路杳杳凝重地摇了摇头:“平安静悄悄,必定在作妖,上次把殿下书房咬烂了,可是花了我一千两银子,我得去看看它到底要去干嘛。”

绿腰张了张嘴没劝住,只好跟着娘娘随着平安的脚步走了。

“咦,他跑竹林里去干吗。”路杳杳跟着它来到那片竹林,疑惑地问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