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去不去休息。”东宫竹林小院内, 江月楼盘腿坐在床边的竹踏上,看着对面正襟危坐的太子殿下,打了个哈欠忍不住问道。
被跳动烛火笼罩着暗色眉眼的温归远伸手拿着一本折子。
“室韦族今年没有联姻的打算。”他按下温归远手中的折子, 眼底冒出困倦的水花, “殿下不必多虑。”
“没有联姻的打算才要命。”他沉声说着,“整日围着太子妃打转, 还称呼她为达瓦。”
“达瓦?”江月楼来了精神,意味深长地看着太子殿下,“你知道室韦族有个被外族诟病但本族内确实极为流行的一个传统吗?”
温归远看着他颇为幸灾乐祸的面容,露出不祥之色。
“室韦族游牧民族,能存活下来的婴儿不多, 且男比女多, 因此诞生了一个极为不能为外人道的习俗。”江月楼慢条斯理地说着,斯斯文文,和和气气,一点也不顾及对面太子殿下紧张的神情。
“兄妻弟继,多人夺美。”江月楼缓慢又清晰地念了出来。
温归远脸上的笑容倏地抿紧, 烛光照耀下唇角僵硬。
“杳杳是太子妃, 室韦族想必还是知分寸的。”江月楼嘴角一挑, 颇为狭促地说着, “不过室韦族幕天席地, 天□□好追求日月,化之位实物便是见到美貌之人都会倾心三分,极为主动,他们把男人称之为尼玛代表太阳,女人称之为达瓦代表月亮。”
“莫里王子想来也是别无恶意。”他收了收脸上的笑意,真情实感地替人解释着。
温归远手中的折子都要被捏破了。
“政事堂的折子坏了, 明日可不好解释。”江月楼从他手中抽出无辜受罪的折子,“你大晚上怎么不去缠着杳杳,来我这里做什么。”
“她说自己身体不适,挂了红灯笼。”温归远闷闷说着。
江月楼闻言,笑了起来,虚弱惨白的眉眼露出生动戏谑的光。
“殿下是为何气闷?”他问,手指搭在放着残局的棋盘边缘,抬眸,露出一双清亮干净的眼,“今日两人相遇两次皆是缘分,杳杳一向喜欢斯文温柔,秉持君子之道的人,莫里王子性格野性而大气,不是杳杳会多看一眼的人。”
温归远越发沉默。
“照你这么说,我显然也不是。”他冷冷地看着江月楼,越发气结,这一天可真是没一件顺心的事情。
江月楼丝毫不惧,反而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正是如此。”
温归远冷笑一声。
“倒也不必恼羞成怒,按你说,杳杳早已知道你之前的事情……”
“是我们!”温归远忍不住强调着。
“是你,她还不知道我的存在。”江月楼斯斯文文地反驳着。
“一条船上的人,东窗事发了,你现在与我分这么清!”他越发恼怒,瞪着面前气定神闲的人。
江月楼笑脸盈盈地看着他:“真到了这一天,我们两个都得完,殿下还是期望这一天不会到来吧。”
温归远脸色青白交加,无法反驳。
“按殿下之前说,杳杳已经知晓我们的部分事情,可她却没有选择告诉路相,也没有与殿下对峙。”江月楼继续说着之前被打断的话,“想必是心中也有了计较,殿下应该想清楚才是。”
“什么计较?”温归远下意识问道。
“殿下可要自己想,夜深了,两人独处也不合适,殿下回书房休息吧。”江月楼摇了摇头拒绝回答,只是起身赶人离开,态度极为冷酷无情。
温归远站在屋外,看着幽深小径上晃动的灯笼,竹影晃动,沙沙作响,想着江月楼的话,突然一愣,脸上露出一点不可置信地神情。
“去迎凤殿吧。”他快走几步,激动说着。
迎凤殿只留下几盏照明的灯笼在冷风中摇曳,守门的仆人惊讶地看着踏着浓重夜色匆匆而来的殿下,又扫了眼红灯笼,不敢多问,小心把门打开。
“殿下。”守门的红玉眨眨眼,看着走近的人,大眼睛扑闪着。
“娘娘睡了。”温归远问。
“睡了啊。”红玉乖巧又不解地说着。
温归远看着近在咫尺的大门,屋内黑漆漆的,他上前的脚步突然犹豫起来,站在台阶下失神。
红玉和旭阳面面相觑,她无声地张了张嘴询问着旭阳,旭阳摇摇头,她只是压着一脸疑窦,乖乖地扭着手指站在一侧也不说话。
“罢了,回书房吧。”一炷香后,温归远眸底的万千思绪尽数消失,低声说道。
旭阳一愣,手上功夫却不忙,连忙打着灯笼转身,随他一同离开。
“殿下昨夜为何离开啊。”红玉在一旁递着首饰,好奇地问着,最后又一次强调着,“站了好一会儿呢。”
今日路相休沐,路杳杳趁着今日准备回路家一趟,早早就起床收拾了。
她闻言只是笑了笑:“没想好吧。”
红玉一头雾水没听明白是什么意思。
“主子的话,要你多嘴,还不去看看东西都收拾好了没。”绿腰斜了她一眼,笑说着。
红玉抛却心中的疑问,开开心心去了外面。
路杳杳笑道:“这性子,一如既往地不记事。”
绿腰笑着,举着首饰放在鬓间比划着:“这根碧玺玉簪如何?”
“简单点,午后还要去逛街呢。”
一行人出门的消息很快就传到殿下耳中,殿下心一乱,便下错了的棋子。
“落子无悔,你输了。”江月楼眼疾手快,断了他的路。
温归远扔了棋子,靠在门口的:“她以前出门都会与我说的。
”
“她以前都会等我一同用膳的。”
“她之前屋内都会留一盏灯的。”
“那是因为她之前喜欢你,殿下。”江月楼温柔又冷酷地戳破他的惆怅,“现在,她犹豫了,喜欢喝不喜欢其实就是一步的距离。”
温归远沉默。
“我不能放弃报仇,可也不想放弃她。”他沙哑地说着,“她可以接受这样的答案吗?”
江月楼半阖着眼:“殿下,你的时间不多了。”
“我就是想要我喜欢的人把我放在第一位,不行吗?”路府,路杳杳毫无形象地坐在栏杆上,晃着双腿,时不时露出一圈指甲大小的珍珠围绣着的绣花鞋尖尖。
“自然没错。”路寻义穿着便服,带着斗笠,坐在湖边悠然垂钓,丝毫不觉得自己女儿的要求对一个太子来说有点太过分。
路杳杳手指拽着柳枝,小嘴微微嘟起,琉璃色的大眼睛扑闪着。
“闹矛盾了?”路寻义问道。
“没。”路杳杳扯着柳条,点着水面玩,果断摇摇头,“随便问问。”
路寻义斜了她一眼,冷哼一声。
路杳杳无辜地和他对视着。
“对了,你怎么还把远晨关着啊,他见到我的时候都要哭了。”她转移话题,祸水东引。
路寻义收回视线,淡淡说着:“一问三不知,还好意思说别人一问三不知,在书房读书读到过年,功课考教好了,再放出来。”
路寻义说要过年后那必定是沙漏倒转到最后一粒沙,说不能出门那必定是门槛都出不去的。
路杳杳心底为路远晨叹息,脸上却是一脸附和着:“爹爹说得对。”
“少给我溜须拍马。”路寻义眼疾手快收了鱼竿,钓上一尾大鱼,“室韦内乱,此番入长安是为借兵,你与莫里王子最好保持点距离。”
路杳杳收了懒散的气息,大惊道:“室韦靠近关内道,若起纷争,只怕会牵连到我们。”
路寻义点点头:“真是如此,圣人打算调和南北两部,莫里王子是北室韦的六王子,你与他最好保持距离。”
“哦。”路杳杳点头,“爹爹知道莫里王子身边有个汉人幕僚吗。”
“知道,此人颇有心机手腕,正是在他的建议下,北室韦这才南下问我们借兵,思虑多阴沉,不好相处。”路寻义蹙眉,“怎么了,可是和你接触了?”
“没呢,那天打马球的时候看到了,还有点好奇。”
路寻义打量着她,见她确实没什么隐秘,这才挥了挥手:“再过几日就是你十七岁的生日了,我让人备了礼物在书房,你自己去拿吧。”
“最近殿下闲赋在朝,难免有些闲话,今日外面又都是人,若是碰到有人不长眼胡言乱语,不可退让,不可受气。”临走前,路寻义叮嘱着。
“知道了。”
路杳杳笑着点点头,跳下栏杆,朝着书房走去,裙摆飘飘,娇俏可爱。
“去查查。”路寻义目送她离开后,脸上的笑意悉数敛下,淡淡说道。
一直沉默站在角落中的顺平点头应下:“是。”
路杳杳去了书房,就看到书房放了整整十七件礼物,整整齐齐地码着放在一侧的高几上,顿时笑眯了眼。
“可要先放在马车上。”绿腰问着。
“不了,先去逛街,等回来的时候,连着其他东西一起放到马车上。”路杳杳提着裙摆,朝着外面走去,“听说现在外面都是胡商,去看看。”
随着圣人千秋逐渐靠近,长安城彻底热闹起来,各色各样的人奔赴长安,原本就稍显拥挤的长安更加摩肩接踵,人头攒动。
路杳杳站在一家胡肆面前,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门口花枝招展的胡姬,露腰小短衣,艳丽金闪的裙摆,披散在身后的卷发,从头到尾挂满金链子,众多的,不知名的珍珠金粉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长安城胡肆林立,但路杳杳却没来过,因为被管得严。
恰好,今日管她的人都不在!
她站在大门口蠢蠢欲动。
胡姬早已注意到门口这位容貌娇媚的小娘子,一身华贵,那双水晶一般晶莹剔透的眸子闪着好奇天真之色,眼底的红痣泪痣多了点诱人之人,看着就让人怜爱。
“这可是男人来的地方,小娘子要是好奇,不如去后面一条街都是胡人酒肆。”胡姬扭着腰,娇滴滴地说着,举手投足间香风四溢。
路杳杳学着话本里的举动,直接掏出一袋银子塞到她怀中,甜甜地笑着:“谢谢这位姐姐。”
胡姬见她出手阔绰,眼底却是丝毫没有贬低之色,笑得越发开怀了,
“小娘子爽快,后街有家店叫醉尽欢,都是些干净的人,这几日有因圣人千秋请了不少表演的胡姬,小娘子若是有兴趣不去去看看。”
路杳杳眼睛一亮,连连点头,高高兴兴地和人道别,朝着后街走去。
醉尽欢是后街最大的酒楼,入门消费便要一两银子,格调极高,还未踏入就听到有人唱着胡语,咿咿呀呀,别有风味。
绿腰劝不动,卫风不阻拦,三人顺顺利利地入了酒肆醉尽欢,却不料刚进门没多久就碰到一个熟人。
莫里王子穿着艳丽色彩的胡服,越发显得他蜂腰猿背,异域野性,此刻正站在柜台前和眉目含情老板说着话。
“达瓦!”莫里王子惊喜喊着,几步上前,笑说道,“你怎么在这里?”
路杳杳好奇地打量着酒肆,眨眨眼:“好奇,来看看。”
“就你一人吗?”他向外张望着,“胡人酒肆和大昇酒肆有点不同,怎么独自前来。”
路杳杳拉着一旁的卫风和绿腰,理直气壮地说道:“不是一个人。”
莫里王子不明所以,但他很快就把问题抛开,转而开始介绍起这家酒肆。
“来得好,这里的饭菜和酒水格外与众不同,我带你一同去品尝。”莫里王子话锋一转,热情邀请着,“这家酒肆各地的美食都有涉猎,甚至还有我们室韦族的烤全羊和烤奶酪!”
“她倒是爱凑热闹,” 温归远叹气,不得不暗恨她的无情,把他独自一人放在摇摆的小舟上,整日惴惴不安,自己却在外面玩得开心。
旭日犹犹豫豫站在门口没出去,反而磨磨唧唧地小声说道:“还碰到了,莫里王子。”
温归远嘴角笑意一僵,手中的毛笔差点被折断。
“我也要去凑个热闹。”他起身干巴巴地说着。
这边温归远马不停蹄地出门,那边路杳杳却是遇到一点麻烦。
胡人酒肆没有雅间的说话,都是放在大堂里各自喝着酒,最多是一人一扇屏风隔开。
长安城的贵女们趁着这个难得时间,也借机来这里玩耍,谁也不曾想在酒肆里和路杳杳撞了个正着。
最不巧的是,这群人和路杳杳关系极为不对付,拥簇着白家姊妹和李家嫡幼女十娘子李明雪。
当时路杳杳正在莫里王子的介绍下,一道道品尝着美食。莫里王子出手阔绰,点了全部菜肴,老板不得不另外加了两张桌子。
两人相谈甚欢,神色愉悦,气氛极好,却又被一群人打断。
——真是晦气啊!
路杳杳细眉一簇一扬,心底啧了一声。
“娘娘。”白月如消瘦了许多,两侧颧骨突出,见了她虽在笑着,眼底却是一片阴霾。
路杳杳和和气气地摆摆手:“出门在外,三娘子不必多礼。”
两队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各自无言。
朝堂上白路两家可是斗得天昏地暗,路相仗着东宫泰山和圣人依仗,步步紧逼,逼得白家龟缩不前,不得不和原先的死对头李家联手,这才堪堪稳住局面,如今三派人路上见了面,都要互唾几次才肯罢休。
“这是谁?”白月如抬眸看向身后的莫里王子,眼含深意,“怎不见殿下踪迹。”
莫里王子无辜地眨眨眼,正打算上前说话就见人后退了一步,摸了摸鼻子,巴巴说着:“我是室韦的使节。”
路杳杳懒洋洋地开口反驳着:“正是,多谢三娘子对殿下的关心了。”
“我逛累了,来这里歇歇的,三娘子若是非要知道,到可以在门口等着。”
白月如早就从母亲那里听到一点风声,闻言,嘴角突然露出一点体贴的笑来:“娘娘如今身份尊贵,可不能失了体面。”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莫里王子。
莫里王子一脸懵地看着她们。
“有劳三娘子费心了。”路杳杳扫了她一眼,不用想都知道她是怎么想到,话语颇为冷淡,脸上依旧是温和柔弱的模样。
“说起来,三娘子为我祈福后,许久还不曾见过面,今日一见三娘子气色不错。”路杳杳捏着帕子,细声细气地说着。
白月如脸色微白,那五日简直是一把刀深深插在心口,一见路杳杳便觉得难堪疼痛。
“几位姐姐关系真好,可要一起吃酒聊天。”一直沉默不说话的李家十娘子李明雪开口打着圆场。
路杳杳和白月如对视一眼,皆是离开视线。
“不耽误娘娘寻开心了。”
“等会还有殿下不方便。”
两人异口同声地拒绝着。
“那你可要好好等着殿下了。”白月如盯着莫里王子,满怀恶意地说着。
路杳杳面不改色,笑脸盈盈地说着:“自然!”
“殿下和娘娘当真是和如胶似漆。”李明雪捂着唇笑说着,“不过娘娘吃菜怎么也不等等殿下,冬日菜肴冷的快。”
“殿下路远来迟了,饭菜冷了,到时再点就是。”路杳杳四两拨千斤,脸上毫无异样。
莫里王子看着面前众多娘子,看出这些人好似一把软刀子,不怀好意,可一时间也无法开口辩解。
“一会不见,杳杳倒是和人叙旧了。”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众人大惊,白月如脸上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之色,随即脸上火辣辣的热。
“不必多礼。”温归远穿着玄色长衫,腰间白玉腰带,肩上披着兔绒披风,简单雅致,温文尔雅。
“元遥。”路杳杳一见他便温柔地笑着,好似早就料到他回来一般,颇为嗔怒道,“怎么才来,我可都要吃饱了。”
“让你久等了。”温归远握着她的手,宠溺地看着她。
“你们在聊天吗?”他状似无意地问着,目光在诸多娘子身上一扫而过,如片叶点水一般,稍纵即逝,却又带着痕迹。
“聊好了呢。”路杳杳看也不看她们一眼,只是对着温归远笑说着,“正准备离开,这不殿下就来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连忙告退。
白月如临走前不甘心地偷偷看了眼太子殿下,却见他的目光依旧只停留在路杳杳身上,眉梢眼尾俱是温柔,连着奢华多情的异域酒肆都压不住他的情意。
一旁的李明雪扫了一眼白家姊妹,无声地冷笑一声,拢了拢手。
路杳杳见人走远,这才收回手,笑问道:“殿下怎么来了。”
温归远贴了上去,看着满桌菜肴,略带吃味地说着:“千里迢迢,给你们送醋来了。”
莫里王子摸了摸脑袋,终于开口说话了:“这桌菜不需要醋的。”
路杳杳一愣,突然扶着桌子,笑得直不起腰来。
“你,你说的对。”她朝着莫里王子夸着。
温归远一张脸顿时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