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月的话本什么时候上交, 之前预支了三两工钱,这个月可要用双倍话本补回来。”
书肆老板皱眉,看着晃悠悠走进来的人, 语气不善。
邹慕言闻言,笼着袖子,嘴角露出一点不屑的笑意。
只见他手肘微动,从袖中掏出四两白银, 用力拍在高几上, 一向刻板僵硬的嘴角微微勾起,露出嘲弄之色:“还你。”
“你哪来的钱?”掌柜下意识质问着。
邹慕言脸色大变:“你什么意思,我怎么就不能有钱了,你们这些人果然还是看不起我。”
掌柜自知失言,连忙笑着奉承着:“哪里的话,邹郎君一看便是要高中的人, 乃是不飞则已,一飞冲天的人。”
邹慕言脸色好转,收了满脸怒容, 端着矜持笑意,微微点了点头, 故作谦虚地说道:“哪里的话,长安城才俊遍地, 不敢当此冲天之名。”
掌柜热情又不失谄媚地笑着。
“邹郎君这是打算以后在哪高就啊, 这等魄力也好让小的沾沾光啊。”
邹慕言冷笑一声, 下巴微抬,嘴皮子掀了掀,高高在上说道:“不敢细说,倒是一个好活计, 以后便知了。”
掌柜笑容不变,连连点头:“邹郎君说得对。”
“我今日是来拿东西的,这些日子也是多有打扰了,这一两银子就当赏你的。”他笼着袖子,抬着头向着后院走去。
角落里被惊呆的跑堂的见人消失在门口,这才回神,看着长高几上的整齐排开的四两银子,匪气地啐了一声:“什么玩意,长安城去哪找一个月一两银子包吃住的客栈,呸,狗东西。”
掌柜脸色阴沉,眸底带出一股狠厉:“你立马把这事跟小郎君说,再找人去盯着这狼心狗肺的人。”
跑堂小子起身连忙安排下去。
“什么玩意。”路远晨扔下手中的棋子,大声怒斥道,“姐姐好心给他工作,还敢给老子装横。”
“你气这些人,乱我的棋盘做什么。”坐在他对面的是付国公嫡孙封若章,正伸手一颗一颗重新摆着棋盘。
手指修长如玉,动作斯文惬意。
封若章穿着乳白色长袍,长发被一根玉簪随意挽起,举手投足风流肆意,长眉慵懒蹙起,不悦地说着。
“有人欺负我姐姐,你管不管。”路远晨气得直拍桌。
“自然要管的。”封若章隔开他的手,自己摆好残棋,啧了一声,“你的棋艺当真一点进步也没有,还是三娘子好。”
“哼哼,我听说太子殿下棋艺很好。”路远晨得意地炫耀着。
“你怎么知道?”封若章懒懒扫了他一眼。
“伯父讲的。”路远晨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准确的是路相教训他的时候说的。
封若章见他胆怯的样子,呲笑一声:“出息。”
“去吧,给三娘子报仇去。”他扔了手中的棋子,懒懒散散地说着。
邹慕言抱紧怀中的东西快步在小巷中走着,他总感觉有人在跟着他,可一扭头,后面却又一个人都没有。
他走到西街一家紧闭的大门前,伸手敲了敲门,三长一短。
“老人有疾,暂不迎客。”屋内传来一个男子粗狂的声音。
“是来送药的。”邹慕言警惕地看了眼四周,小声说道。
紧闭的木门倏地一下打开了,露出一个矮小精干的身影。
“多谢郎君送药。”他伸手结果邹慕言手中的包裹,感激说道。
“那白……”
大门扑通一声在他鼻尖关上。
他脸色瞬间阴霾着,腮帮子鼓起,咬着牙这才没有失态。
“等我发达了,看我不……”他快步走着,嘴里碎碎念,却不料突然眼前一黑,还未说话,只觉得身上剧痛。
无数个拳脚刀棍落在他身上,专挑着软肉下手,疼得他大叫,却又被人塞住嘴,捆住手,无法动弹,只能紧紧蜷缩着。
“院中没人。”
路远晨大惊,距离邹慕言送东西再出来,连半炷香都没有。
封若章眼睛微眯,看着小巷中翻滚的人,长眉斜飞入鬓,一双多情凤眼泛出冷光,突然冷笑一声:“耍我们。”
“带回去关起来。”他居高临下,冷冷看着小巷中哀嚎的人,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那怎么办?”路远晨围着他打转,“这么神秘,一定不是好事,十有**和路家有关。”
封若章一双凤眼微微下垂,看着一旁愁眉苦脸的路远晨,嘲笑道:“你倒是想得精准。”
路远晨抬头,大眼睛黑白分明,无辜地看着他,好似天真的小白兔。
“是白平洲的暗哨,派人和路相说一声,顺便也和三娘子说一下。”
他收回视线,淡淡说道。
纵然路家百般不是,可底下的几个小辈却好似一张白纸,比着长安城所有人都还要干净几分。
“你和我一起去吗?”路远晨问道。
“不去。”封家不掺和长安城的党派之争,是以他果断拒绝着。
“那行吧,不过我还要去趟柳家,柳姐姐的祖母病了,姐姐给她送了个太医,柳姐姐前几日托我带回去呢。”路远晨长叹,“我可真不想去柳家。”
封若章手中的扇子在只见轻轻打了个转,闻言,淡淡说道:“刚好顺路,我陪你去。”
“啊。”路远晨古怪地皱了皱眉,一脸不解,“怎么又要去了。”
路杳杳听着路远晨的话,冷笑一声:“负心都是读书人,你把人也交给爹爹吧。”
路远晨吃着糕点,连连点头。
“这几日长安城乱得很,你在家好好读书。”路杳杳看着自家小堂弟天真无知的小白兔模样就觉得无奈,“少吃点吧,你整日和若章在一起,也不学学人家,人家才大你四岁,那模样可比你沉稳一点。”
“四岁而已。”路远晨才十岁,又长的唇红齿白,小脸大眼,整个人更加**。
“明年就要下场科举了呢。”他不屑地说着,“我明天也要去呢。”
“我让卫风送你回去。”她拿着帕子给人插着手,细声说道。
“不想回去,我想找姐夫玩。”
“秋闱刚结束,殿下忙得很,你回去好好读书吧,明年人家考了个状元,你榜上无名,那可就丢脸了。”
路远晨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不能在封若章面前丢脸,拍拍手,跳下桌子:“那我回去了,有空再来找姐姐玩。”
“去吧。”
路远晨哒哒地跑走了。
“这事怎么听着这般古怪。”绿腰担忧地问道。
路杳杳收回视线,沉默着,纤长的睫毛落着日光。
“爹爹知道了自然回去查,只是邹慕言是怎么和白家搭上关系的。”路杳杳好奇地问着,“白平洲可不像平白无故就见一个落魄书生胡说八道的人。”
“需要我们这边也派人查一下吗?”
“不用了,前朝的事有路相和太子看着,我们静观其变即可。”她懒洋洋地闭上眼。
但事情远没有路杳杳想得简单。
长安城中开始流传着一些流言,紧接着又被说书先生口口相传,市井人家人人都听了一耳朵。
彼时,长安城秋闱刚刚结束,各地学子云集长安,有义愤填膺之人已经编了诗歌加速传播速度。
众人口中讨论的事情正是当年路寻义亲自揭发袁思楼十大罪状,三月前袁相之孙袁枚在皇宫御书房房顶,以命伸冤,用血直指路寻义不仁不义,不忠不孝,欺师灭祖。
那封用血写的伸冤折子在长安城学子中流传,字字泣血,人群轰动。
“袁相虽然勾结外地,颠覆朝纲,可对内政策好像确实也不错。”有人犹豫说道,“当年的土地十鞭法至少惩戒了不少抢占土地的豪绅,虽然后来弊端越发严重。”
“还有那个盐务法,至少压了江南的泛滥的盐价。”
一时间,早已被挫骨扬飞的袁思楼突然出现在众人口中,人人都开始念起他的好,读书人为他作诗歌颂,写尽不平事,便连百姓好像也念出他的好,在嘴边来回念叨着。
与此同时,朝堂上御史台一夜脸上一百折,弹劾路寻义只手遮天,玩弄权术,卖官卖爵,欺上瞒下,鱼肉百姓。
条条状状和半月前时的盛况一模一样,只是人物完全倒转,压抑数日的白家应声而起,全力反击。
“那折子是如何传出的。”路杳杳眉间紧蹙。
袁枚之事事发后一直毫无动静,谁也没想到会在此事被悍然发难,矛头直指路寻义。
其中又是真真假假,无法分辨。
卫风脸色严肃:“相爷也在找,但并无结果,他让娘娘稍安勿躁,不必理会。”
路杳杳手指不安地扭动着:“老实说我现在很不安。”
她揉了揉额头,撑在茶几上,沉默说道:“我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袁枚……你真的没查出袁枚当时哪里不对劲。”
“御书房戒备森严,他武功一般,怎么进得去。”她百事不得其解。
卫风低眉,沉默地摇了摇头。
“白家这次只对爹爹发难。”她抬眉问道,“没有牵连到殿下。”
卫风想了想:“倒也有一个流言,却没有掀起大波澜。”
路杳杳抬眉看他。
“说是殿下身边有个面具男子,性格心狠手辣,乃是路相送给他,迷惑殿下心智的。”卫风沉声说道,“这则流言流传并不广,殿下毕竟是今年秋闱主考官,那些读书人不敢插手。”
路杳杳冷笑一声。
“当年要死要活,严惩袁相是他们,现在满心怀念,要为袁相翻案的也是他们。”路杳杳眼皮子微微下垂,眼底的那点泪痣被阴影所笼罩,没了熠熠之色。
“白平洲手中最不值钱却也是最锐利的刀。”她轻声叹道。
“书生意气,挥斥方遒,自然也容易听风是雨,满腔热枕,张扬正义。”卫风开口,沉稳而无情地说道,“若是向上自然是好事,若是成了朝堂争夺下裹挟的刀,那便是生死由命。”
路杳杳沉默:“我们的人不必急着出头,我们让流言在传一会。”
“总会有人耐不住寂寞。”她眯了眯眼冷淡说道。
卫风点头应下。
“说起来,殿下身边真的有个面具人。”路杳杳话锋一转,皱眉问道,“我怎么没见过,之前叫你差过太子身边的人,你查到过吗?”
卫风沉默,抬眉,下颚紧绷,面色冷峻。
“不曾。”
他轻声说道。
“真的是爹送的?”路杳杳不解地说着,“送个神神秘秘的人做什么?”
卫风低眉,右手搭在长剑上,看着大红色的吉祥如意剑穗在秋风中晃着,眸光微微失神。
“罢了,等殿下晚上来问问。”虽然外面形势紧张,硝烟一触即发,但路杳杳却不是很紧张。
路寻义和白平洲交手十多年,路杳杳早已见识过这样危机的时刻,虽然心中有些莫名的不安,但也归结到如今远在深宫,无法得到最准确的消息才不安心。
“殿下的马车可有回东宫?”她随口问着绿腰。
绿腰点点头:“半个时辰前就回来了。”
酉时,温归远却让旭阳传话说晚膳不必等他。
“殿下很忙?”路杳杳问道。
旭阳站在屏风后,恭敬说道:“学子们的考卷已经筛选过第一批,殿下和白相正在挑选第二批。”
路杳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晚膳可是在国子监用?”
旭阳点头。
“知道了,绿腰送旭阳出门。”路杳杳歪在软靠上,沉默不语。
绿腰回来后欲言又止。
“算了,传膳吧。”她把手中的香囊扔回绣娄中,淡淡说道。
路杳杳自己用膳,看了一会便上床休息了。
她睡得迷迷糊糊之际,突然感觉到有人上床,心中一惊,还未说话就听到有人在她耳边低语,一个轻轻的吻落在她耳边。
“杳杳。”
声音迷醉,竟然喝了一点酒。
——是温归远。
“元遥。”路杳杳伸手按住腰间的手,低声喊道。
抱着她的温归远动作一僵,很快整个便贴了上来:“打扰到你睡觉了。”
路杳杳摇头:“没有,本就没睡过去。”
温归远整个人趴在她身上,在她脸上细细地轻啄着,细密带着酒气,熏得路杳杳皱眉,不由微微偏开头去。
“怎么喝酒了。”她挣扎着,想要脱离她的怀抱。
温归远感受到她的抗拒,沉默片刻,松手,让她离开。
“我让绿腰送点醒酒汤来。”路杳杳拥着被子起身,体贴说道。
温归远隔着夜色,黑暗中的漆黑眸光都被掩住,让人看不清神色。
“不用了,没喝多少,睡吧。”
路杳杳也不想大半夜把人叫起来,平白扰了睡意,点点头,后又不放心地低声说道:“那殿下难受记得喊我。”
“嗯。”温归远伸手把人抱在怀中。
“你喝酒是因为我爹的事情……”黑暗中,路杳杳突然出声问道。
“不是,虽然棘手,但路相不会有事的,安心睡吧。”
路杳杳听着背后之人的保证,紧张了一晚上的心突然松了下来,眼皮子立马打架,睡意席卷而来。
温归远听到怀中之人平稳下来的呼吸,睁开眼,一双眼泛着一点血丝。
“杳杳,杳杳……”他张着嘴,却又没有发生,只是沉默又反复的来回念着,禁锢在她腰间的手不由收紧。
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顺利,可他心底却好似万蚁噬心,让他喝了酒,心中的不安依旧如波浪般汹涌而来。
一边是慕容家的血腥嘶吼,一边是心中那团柔软炙热的火苗。
——“不报仇,你活在这世上做什么。”
——“元遥,好看吗?”
——“去长安,报仇,你必须报仇,你娘不能白死”
——“元遥,长安城的花灯你看过吗?”
两股不同的声音在心底厮杀纠结,一下是外祖父癫狂之色,一下是路杳杳天真地看着他。
二十年前压在身上的重担,血腥沉重,担着慕容家全族的性命,让他喘不上起来,而二十年后,路杳杳站在阳光下笑眯眯地看着他,天底下再也没有比她还要天真干净的人。
他不敢想象,若是路杳杳知道了真相该如何是好。
他要举刀向疼爱她的爹。
“睡吧,没事的”黑暗中,路杳杳伸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含含糊糊的安慰着。
“杳杳,不要……”
恨我。
可惜路杳杳只听到前面两个字,就直接睡了过去。
第二日天还没大亮,温归远便悄悄起身离开,路杳杳睡得沉,竟然一点也没察觉。
路杳杳看着沙漏,打了个哈欠,懒懒说道:“我今天要出宫去柳家,准备点东西去看看老太太,之前也说过的,总不好食言。”
春嬷嬷点头应下。
等她收拾妥当,春嬷嬷脸色沉默,匆匆回来。
“怎么了?”路杳杳皱眉问道。
“殿下早上下令,东宫无诏不能随意外出。”她抿了抿唇,脸色不好,“便是太子妃,也要太子的手令。”
路杳杳惊讶地睁大眼睛。
“怎么突然闭宫,可是外面……”路杳杳脸色大变。
春嬷嬷连忙安慰着:“倒也没有听到这方面的话,想来是殿下另有计较。”
“我去找殿下。”她起身,朝着书房走去。
“现在长安城乱得很,路相也约束手下之人谨言慎行,不要随意出门,探望柳家不如择日再去。”温归远气色不好,语气却依旧温和。
路杳杳犹豫:“可是爹爹之事……”
“倒也不尽是,秋闱本就忙碌,又加上路相的事情,这几日长安城的宴会都没什么人办了,路相说得对,这段时间闭门不出才是最安全的。”
他手指交叉,笑着安慰着:“杳杳体谅一些,这几日在宫内玩一会。”
路杳杳听着在理,也知现在蛰伏不动比到处走动来得好。
“殿下哪里的话,原本想着答应了探望,就打算早点去看看的,既然现在不方便,不如我就把礼物送去柳府。”
温归远点点头,建议道:“旭阳刚好要去外面,不如让旭阳直接送去。”
路杳杳想了想,无所谓的点点头:“如此正好,就是麻烦旭阳多跑一趟了。”
她扫了一眼温归远案桌上高高的折子,突然觉得不好意思:“打扰殿下办公了,妾身告退。”
温归远笑着目送她离开。
“她果然不对我设防。”他看着嫩黄色的声音走上游廊,最后消失在视线中,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喃喃自语。
屏风后,江月楼转了出来,银白色面具贴在脸颊上,过于消瘦的面具,让他的面具松松垮垮挂在脸上,只露出一双毫无血色的唇,微微抿着。
“殿下,我们的人都已经准备好了。”他低声说道。
温归远搭在乌木案桌上的手指微微一动。
“明日乃是圣人每月的斋戒之日,东西保证可以无声无息地送上去。”他咳嗽一声,平静又冷厉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