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暮霭殿是圣人亲自为淑妃挑选设计的宫殿, 一派江南水乡的昳丽委婉风格,白玉金砖,木雕石像,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金箔浇灌的屋顶高高翘起, 四角廊檐下的青凤凰展翅欲飞,栩栩如生。五步一楼, 十步一阁, 设计精巧, 层叠而出, 依着满地花草树木, 湖泊水流, 宛若朦胧仙境。

这是路杳杳第二次踏入暮霭殿, 那一日时间匆忙,虽然匆匆扫过但已觉精美, 今日仔细看去才知圣人对她的宠爱,绝对凌驾于各宫之上,无人能及。

“太子妃娘娘。”暮霭殿的大丫鬟心蕊亲自上前迎接路杳杳。

因着受邀的名义是吃螃蟹,且路杳杳也不知淑妃好端端邀请她的目的,便穿了一身简单秀气的淡黄色绮云裙,裙褶不过八副, 裙摆落在脚跟,刚好漏出同色的沧海珠绣鞋, 梳着流云髻的青丝也只带了一只常见的金步摇。

总的来说,中规中矩却也挑不出错来。

路杳杳下了东宫的软轿,笑脸盈盈的点点头:“劳烦心蕊姑娘了。”

“不敢当。”心蕊诚惶诚恐地弯下腰,眉眼低垂, 恭敬有礼。

“娘娘在花萼楼设了宴,太子妃这边上轿。”心蕊态度谦卑地说着。

路杳杳点头。

暮霭殿不准其余宫殿的轿辇进入,这是六宫心照不宣的秘密,路杳杳入境随俗,自然也上了软辇。

花萼楼在暮霭殿的最东边,形状若花萼,远远便能看到,但暮霭殿占地面积极大,在一行人穿过繁花似锦,花团锦簇的花园,流水潺潺的瀑布小崖,最后走过一条九曲回廊这才看到花萼楼清晰的模样。

路杳杳靠在软轿上,两侧的宫女一直送来徐徐微风,可到底还是走了快两炷香的时间,盛夏末端的暑气依旧逼人,就算如此,路杳杳额间也出了汗,身侧的绿腰更是走得满头大汗,一身狼狈。

“太子妃稍安勿躁,那花萼楼夹层都镶了满墙的铁板,夏日开楼塞冰,冬日塞炭,冬暖夏凉。”心蕊细声安抚着,“平日里开得机会也少,娘娘也是特意为太子妃开的。”

路杳杳细白双手随意交叉放在膝盖上,随着软轿的走动,纹丝不动,腰背挺直,姿态优雅,精致裙摆微微下垂,纹丝不动。

她眉宇平静自然,不动声色,闻言,只是低头看着一侧的心蕊,眉心温柔随和,眼皮下的红痣也温顺极了。

“娘娘有心了,一路看来领略了暮霭殿的盛夏风景也是别有趣味。”

她说话慢条斯理,温文尔雅,好似一团泥,即使在大夏天也是一点脾气也没有。

一如既然的温吞乖巧。

心蕊笑着点点头。

一行人很快就来到闻名天下的花萼楼,刚刚在门口站定,就能感受到微凉的风迎面而来。

花萼楼两侧的巨大风车缓缓转着,把楼中冰块的凉意缓缓带动着,慰藉着空气中燥热的暑气。

路杳杳纤长的眉微微扬起,露出一点舒心之气,绿腰满脸通红,正尴尬地擦着满头大汗。

邀请的是午后,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又一路走了大约两炷香的时间,可不是热得失了礼数。

“绿腰姑娘不如随奴婢去换身衣服。”心蕊细声说道,“太子妃在娘娘这边赏花吃蟹,一时半会也轮不到我们。”

绿腰皱眉,眉梢带着郁色。

“不用了,奴婢在门口吹吹风,一会便好了。”她断然拒绝着。

心蕊客客气气继续劝着:“这风带着冰气,绿腰姑娘身上又有汗,一时不察寒气入侵,这可如何是好。”

她指了指一侧的角屋:“就在这里换衣服,不会耽误太多时间,娘娘闻不得怪味,若是……”

绿腰哑然,眼角看向一旁的路杳杳。

路杳杳好似才听到两人的动静,闻言,微微一笑,安抚道:“瞧我这个谨慎的丫鬟,去吧,在淑妃这里安全得很。”

绿腰被小丫鬟带走,心蕊这才亲自上前,掀起金玉荷花帘:“太子妃里面请。”

路杳杳随意一扫,只看到黑沉乌木做梁高高托起穹顶,屋内正中十八屏的春花秋月雕花图挡住众人的视线,只能影影绰绰感觉到内室人影走动。

两侧水晶挂灯蜿蜒向前,温润秀白,蛟纱百花盖罗帐绣着海棠春色,在两侧打开打开的窗户中,感受着风车送来的风,如入云海仙境。

她随意看着,又冷淡收回视线,丝毫不为眼前的富贵精致所打动,只是脸色平静地掀起裙子踏入屋子。

心蕊跟在一侧正要入内,只听到路杳杳犹豫的声音。

“心蕊姑娘刚才也是辛苦,一路奔波,不如也去换身衣服,姑娘贴身伺候淑妃娘娘,可不能有一点不敬。”

路杳杳手中的团扇随意摇着,目光真诚地劝着。

心蕊的脚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一时间僵持在这里,眼角忍不住抬眉看了眼太子妃,却又见她脸色无异,真情实感地看着她。

那双浅色的湖泊美眸不瞬眼地看着她,笑脸盈盈,态度自然。

心蕊心中一瞬间的混乱,但很快冷静下来,低头应下:“太子妃说的是。”

路杳杳站在门口等了片刻,见她没有去绿腰去的角屋,手指搭在团扇上,摸着深刻的骨节纹路,眼尾微微扬起,眼皮下的红痣瞬间明艳起来。

“娘娘。”一旁的小宫女小声唤道。

路杳杳回神,笑着点点头,朝着内屋走去。

随着越走越近,身上那股躁动的暑气也逐渐散去,浑身在看不见的凉意下格外舒服,等她绕过那屏巨大的屏风,这才发现今日宴会请的不过她一人。

果然是场鸿门宴。

冰湃过瓜果娇嫩欲滴地摆在案桌上,蟹八件规规矩矩地一字摆开,屋内丫鬟莲步轻移请人入内,洗手漱口无声地摆弄着,正上首的淑妃还未入座。

路杳杳刚刚坐下,就看到身后的水晶帘被掀开,淑妃依旧是一身淡雅素锦的衣裙,与世无争的模样。

“太子妃来了。”她客气地说道。

路杳杳起身点头:“打扰淑妃娘娘了。”

淑妃脱下海棠花纹的锦帛,只着海棠色襦裙,衣领袖口规规矩矩地扣着,明明不是长安城最流行的的穿法,可在她身上却偏偏带出风姿绰约的娇媚模样。

“哪来的话,明明是我邀太子妃来的。”她在上首坐定,巧笑嫣兮,嘴角右侧一点梨涡若隐若现,“说起来太子妃和我在江南的妹妹年纪相仿,若是太子妃不建议,我唤你杳杳可好。”

路杳杳嘴角挑起,两侧的乖巧说着:“自然可以。”

“今日邀请杳杳来也是为了感谢之前杳杳。”

没想到淑妃竟然开门见山提起此事,路杳杳心中一冽,但脸上面容惊讶,扇着团扇的手也停了下来,故作惊讶,奇怪说道:“娘娘何出此言?”

淑妃长叹一口气:“你也知后宫事务繁多,我本不愿拿这些事情叨扰圣人,便只让身边的嬷嬷去探查了一番,却不料竟真的牵……”

细眉蹙气,笼烟含愁,极近无奈。

“我这才找了圣人,说是白家姑娘之前也是拿了东西赴宴,却不料东西丢了,也不知到底去哪了。”她忧心忡忡地说道,“杳杳回宫可要彻查,千万不要让这等害人的东西用到不该用的身上。”

路杳杳杏眼圆睁,浅色的湖泊眸子满是不可置信。

“自然如此,此事还多亏娘娘提醒。”路杳杳感激说着。

淑妃和煦地笑着:“哪能呢,还是多亏了杳杳大义灭亲。”

“我哪敢居功,是娘娘处置果断啊。”路杳杳笑眯眯地打了回去,真诚诚恳。

两人皆是温柔神态,言辞恳恳,丝毫没异色。

“不说了,今日主要是吃蟹。”淑妃先移开视线,笑说着,“这还是江南节度使入长安城述职带来的,圣人怜惜,便都给我送了过来。”

说话间,婢女们端着第一篓秋蟹送了进来,螯封嫩玉,壳凸红脂。

路杳杳看着面前的螃蟹,笑说道:“好肥美的蟹。”

“说起来,杳杳可会剥蟹。”上首的淑妃笑问着。

路杳杳点点头,动作娴熟优雅,姿态从容淡定。

“略知一二。”

“倒是厉害,想当年我第一次入宫去皇后宫中赴宴,吃这八爪硬壳愣是不会弄,闹了好大的笑话。”淑妃谈笑自若,只把糗事当做笑谈来说。

路杳杳撬着蟹身的手一顿,但很快又转若无事地继续拨着壳,没有接话。

“这是白江酒糟,微辣解腥,最合适今日的蟹了。”淑妃又说道。

路杳杳身边的丫鬟立马给她倒了一杯,色泽澄清透明,味道微醺单相,如琥珀明珠一般。

“真是不错。”路杳杳夸道,她端起来轻轻抿了一口,又有帕子细细擦着嘴,把口中的酒无声无息地吐了出来。

“我入宫那年也和杳杳一般大,如今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淑妃看着她感叹着,“如今看着杳杳便觉得怀念,真是年轻无畏呢,看着你和殿下恩爱,便觉得真好。”

路杳杳已经把蟹身动作麻利地剥完了,如今拿着小尖钳慢条斯理的开着蟹足,闻言微微一笑:“哪里的话,娘娘还是美貌如昔,和圣人也是感情笃定,如今谁不羡慕娘娘。”

“那到底是逊了一筹呢。”

路杳杳听着耳边略带惆怅的温婉声音,终于明白今日淑妃的目的了。

——原来是投诚。

只是目的不纯,她可不敢接手。

她只是脸颊带笑,继续弄着螃蟹,只听到一声脆响,大鳌便应声脱落。

“这蟹果真肥美。”路杳杳这才抬头,结果丫鬟递来的湿帕子,仔细擦着自己的手指,一根又一根,慢条斯理,动作贵气优雅,语气依旧温和无恙。

“娘娘心宽即可。”她模棱两可地说道。

淑妃也没恼,依旧是和颜悦色,动作斯文,一点也看不出多年前遭受嘲笑时的慌乱模样。

“杳杳说得对。”她也剥完了手中的蟹,接过帕子同样仔细地擦着手。

“听说杳杳对长安城的衣服首饰很有研究,我多年不出暮霭殿,也是没了准心,若是得空,杳杳不妨常来。”淑妃岔开话题,聊起了长安城最新流行的衣服首饰。

“淑妃把太子妃叫走了?”兴庆殿书房内,温归远皱了皱眉。

旭阳右手握剑,点头说道:“午时不到就出门了,说是吃蟹。”

“吃蟹。”温归远闻言笑了笑,“这个新任节度使未免也太会讨人喜欢了,知道淑妃是江南人便主动送了蟹。”

江月楼嘴角微微弯起:“路寻义手下总是没有蠢货的,如今白家和中宫式微,自然知道要讨谁的欢心。”

温归远听到他的名字,不由露出敬佩之色:“路寻义这种手段,要不是早已了解他和淑妃不过是泛泛之交,还以为两人早已有了联系,后宫淑妃刚刚发难,前朝路寻义立马拉下白家七八位要职,三天时间,白家不得不断臂之宝,退避一地。”

“连剑南道节度使都不得不空出来,让路寻义的人顶上。”

“御史台的折子这几日还是跟雪花一样递到圣人案桌前,早上我去请安的时候,足有半人之高。”

“他竟然还早早顶上洛阳,今日早朝接着那药的事情,请旨要求严厉打击游医,提出医生等级分类,按类按别颁发医师证。”

温归远漆黑的眼睛带着光,最后一条不管接着游医的事情借机送人入洛阳,更是可以打击白家在洛阳的控制力,同时规范游医,打击不法之人,最后也算为了路杳杳报仇。

“你怎么了,好像心不在焉。”温归远说了半天,才发现江月楼今日一直没说话,眼神也有些空泛。

“无事,有些累了。”江月楼回神,“马上就到秋闱了,两派想必也会安歇下来。”

“如今白家受了重创,路家正值火焰之盛,按照路寻义的性格不会轻举妄动,秋闱便是殿下大展拳脚的地方了。”江月楼按着手腕,神色淡淡地分析着。

“白家蓄力已久,亟待复仇,不如依附白家之人难免心思浮动,殿下倒是只要放出一点路相的把柄,之后无需殿下插手,自然会有白家党羽如鲫鱼跗骨,汹涌而来。”

他冷清地笑了笑,嘴角弯弯:“殿下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只是到时太子妃那边会有些麻烦。”江月楼沉默片刻后低声说道,“推动后宫之人是借着娘娘的手,娘娘若是见到路寻义和盘突出,路寻义顺藤摸瓜,我们便被动了。”

“你是打算……”温归远皱眉,“路家一旦出事,她必定要出宫。”

“那就瞒住她。”

“瞒不住的,她身边的卫风……”

“那就要看殿下的本事了。”江月楼病情加重,昨夜一夜未睡,咳嗽起来浑身颤抖,手指都泛着雪色寒意。

“殿下若是想要维持和太子妃的恩爱,便不能让她出宫。”他唇色发青,手指按住不由颤抖的手腕,冷静到近乎无情。

温归远一愣。

他苦笑一声:“若在鄯州你与我这样说,我必定毫无顾忌,可今日……”

“我若是开始骗她,那我这辈子都要骗她。”

江月楼抬眉,双眼一片赤红,泛着血色,眼底的癫狂和痛苦被满眼血色隐约倾斜出一点。

“可殿下娶她,便已经开始骗她了。”

温归远闻言,身形僵硬,脸色瞬间苍白。

“太子妃……”

“别说了。”温归远厉声喝道。

江月楼脸色不变,自顾自地说道:“是我们算计来的。”

“你不怕她恨你吗?”温归远双拳紧握,恨声怒骂道。

江月楼眼睛眯起,竟然是笑着的,嘴角毫无血色,带出孱弱濒死的脆弱:“可我已经死了啊。”

“那你便打算把所有的一切都推到我身上。”温归远无奈又愤恨地质问着。

“是殿下自己亲自选择入长安复仇,亲自选择要选路家女为妃。”江月楼喃喃自语,“只是我们没料到最大的变数竟然是……”

“路杳杳。”

他轻声念着,嘴角弯起,轻声絮语带出一点思念之色。

温归远愣愣地看着面前已经冷了的鸡汤,漆黑的眼底露出一点痛苦挣扎之色。

微弱的火花挣扎在贫瘠的土地,充满血腥味的大地,到处是仇恨的风,让这个火苗在风中飘摇,柔软无助,不堪一击。

“你说得对。”

裹挟着血腥味,仇恨凝练而成的风刀终于迫使他妥协。

——此次事了,一定不会重蹈覆辙。

他暗自想着。

一个时辰后,路杳杳终于脱身,顺便在花萼楼的门口找到了着急等待的绿腰。

绿腰正打算说话,却被路杳杳捏了捏手,便沉默地跟着她出去了。

“多谢娘娘款待。”路杳杳对着心蕊笑说着。

“娘娘许久不曾这么开心了,多亏了太子妃。”心蕊亲自扶着她上了轿子,态度亲昵。

两人说话间,就看到尚宫院的主事结伴而来,她们看到门口说话亲昵的人,皆是神情一敛,站在一侧恭恭敬敬地请安。

“怎么现在来?”路杳杳心中一个咯噔,惊讶地问着。

心蕊笑说道:“娘娘倦懒,早上难早起,这才把每日对账的日子选在现在,可不赶巧,和太子妃转上了,也是她们运气不好。”

路杳杳浅长睫毛颤动一下,小脸笑容灿烂:“哪的话,是我打扰娘娘做事了,心蕊姑娘不必送了。”

东宫的车辇很快就消失在暮霭殿众人面前。

“奴婢之前去换衣服,却不料被人缠住,好不容易脱了身,又被心蕊拦在门口。”绿腰坐在马车内,愤恨说道。

“她们选这个时间分明是故意的。”她想起门口的事情便有愤愤不平。

“做的光明正大,是我们没打听清楚这才落入圈套。”路杳杳阖眼,疲惫说道,“左右不过强架我上船,知道了目的我不接招就可,今日也不算坏事。”

一个时辰的刀光剑影,足以让她心力憔悴,而且她酒量差,极力不去喝酒,可唇齿依旧沾了一点酒味,她有些困倦了。

绿腰点头,拿出薄毯给人盖上,心中虽然愤恨,却也不得不承认,淑妃确实了得。

“你出宫了吗?”她突然问道。

绿腰摇头:“打算明日出宫。”

“嗯,你不要去了,找个机灵面圣的去带话,淑妃盯着我们,你出面太显眼了。”

绿腰一脸严肃地点点头。

马车很快就到了兴庆殿门口,她刚下了马车就看到太子殿下远远走来。

“听说你去赴淑妃娘娘的宴了。”温归远上前,牵着她的手入内。

“嗯,娘娘无聊,找我聊了一下当下时兴的衣服首饰,不知不觉就聊了好一会。”路杳杳脚步虚浮,入门的是差点被绊倒。

温归远即使伸手把人抱住。

“喝了酒?”他严肃问道。

路杳杳手脚发软趴在他怀中,软软地点点头:“一点酒,有些醉了。”

“我送你去休息。”他把人打横抱起,朝着内屋走去。

路杳杳趴在他怀中,意识朦胧,只能隐约感觉到他帮她除去衣裳,甚至脱下鞋袜,把她送到被窝中。

她心中有异,但耐不住一旦松懈下来便是滔天的睡意,没了挣扎就睡了过去。

“杳杳,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你都要信我。”

她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在她耳边低语着,握着她的手的力道捏疼她了。

她不舒服地皱着眉,嘴里嘟囔着,不悦地动了一下,翻身睡了过去。

温归远看着她的背影,青丝如瀑,散落在床榻上,让她多了几分慵懒妩媚。

他突然笑了笑,把人翻了回来,在她嘴角留下一个强势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