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那日宫中发生的事情则是被圣人捂着, 没有一点风声传出去。袁枚的事情好似一颗石子落在湖面上,除了荡开一点涟漪,一点波动也没有产生。

但太子妃病了。

病得还不轻, 兴庆殿叫走了一半的太医。

路杳杳连着烧了三日, 药都喂不进去, 最后还是太子亲自喂的药,这才在第三日退了烧, 但奇怪的是, 她一直没有苏醒的迹象。

五位太医主使都说不出原因, 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最后只会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谢罪。

路杳杳陷入梦魇中, 无论如何都无法苏醒。

——十岁的袁枚已经如抽长的柳枝,长袍宽袖, 斯文俊秀, 却挽着袖子在爬树, 为她拿下树枝上的风筝, 笑容满面。

——十三岁的袁枚一身血迹地躲在大哥的书房内,双眼宛若在滴血, 态度癫狂, 高声嘶吼。

——十七岁的大哥摸着她的头说清明节前回来,带她一起放风筝,最后穿着大红色钦差官服消失在长安城的街角。

——三岁的自己在下着大雨的街口狼狈地跑着, 后面跟着一条黑色恶犬,血盆大口,几欲噬人。

——八岁的路杳杳第一次站在长安城闺秀云集的宴会上,身边再无一人,却又人人奉承, 花团锦簇。

她飘在高高的半空中,看着那些场景一次又一次地反复着,好似浑身在滚烫的炭火上来回滚着,让她备受煎熬,却又疼得叫不出来。

最后她迷迷糊糊地回到那座长安城外的别院,别院里一片死寂,一扇半阖着的门里面传来女人虚弱的呻吟声,她却像被定在原处,浑身动弹不得。

微风扬起窗户里的飘纱,隐约可见里面躺着一个面色蜡黄的女人。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吓得要转身逃开。

“杳杳。”她突然听到耳边有人在轻声说话,声音极为耳熟,心底有个声音突然响起。

——醒过来!不睁开眼,你会后悔的。

她皱着眉,挣扎地着要睁开眼。

——是谁在说话。

“杳杳。”有人用力握着她的手,手掌粗糙似乎有一道长长的疤痕,硌得她极为不舒服,心中莫名有些惶恐。

“对不起。”

手背上有一点温热的水渍,却烫得她心尖一颤,把她从漫无止境的梦魇中抽离,意识在懵懂混乱中穿梭。

她隐隐觉得那个人很重要,却又想不起来到底是谁,眉心越蹙越紧,眉宇间不由露出一丝烦躁之色。

——我要抓住那个人。

她在黑暗中,执拗地想着,卯足了劲,要让手指使劲抓住那人的手。

她的手指终于碰到那双冰冷的手。

只是没多久,手背上的那股力量突然消失不见了。

而她却是猛地睁开眼。

芙蓉鸳鸯红色床顶出现在自己眼前。

“哥。”她愣愣地看着那些热闹的,喜庆的图案,轻轻喊了一声,眼角落下一滴泪来。

——这是哥哥去世后的八年内,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梦到他,清晰到她以为哥哥真的就在她身边。

“娘娘!”绿腰突然从脚踏上一跃而起,激动地喊着。

路杳杳扭头,看到绿腰憔悴的脸,勉强露出一丝笑来。

“什么时辰了。”

她沙哑地问着,突然愣在原处,眼底闪过一丝不可思议,扭头看向自己右手。

——是一滴晶莹的,滚烫的泪。

她傻傻地看着自己的手背,浑身僵硬。

“娘娘怎么了?”绿腰端着水,把人扶起,紧张问着。

“刚才有谁来了?”路杳杳满含期待又小心翼翼地问道。

绿腰惊疑地说道:“没人啊。”

她的目光顺着娘娘的视线,最后落在那只僵硬的手背上,看着那滴水,不好意思地说道:“是奴婢刚才哭的,不小心惊到娘娘了。”

路杳杳愣愣地看着她,脸颊上泛上的血色逐渐褪去,最后成了苍白之色,好似透明的琥珀,看着便令人触目惊心。

绿腰脸上神情逐渐变成害怕:“娘娘怎么了?”

“我梦到大哥了。”路杳杳声音飘忽地说着,“他握着我的手,跟我说对不起。”

“他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

“我还等着他带我去放风筝呢。”

路杳杳喃喃自语,脸色越来越差,眼眶通红,眼尾泛着鲜红的血意,却是倔强地不愿落泪。

绿腰脸色大变,握紧她的手,哽咽说道:“娘娘怎么了,不过是一个梦,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路杳杳闭上眼,不愿说话,脸色逐渐冷静下来。

“对,一个梦而已。”她虚弱说道,“我饿了。”

绿腰满脸担忧,但还是出门吩咐小丫鬟去端膳。

“姑娘。”窗户边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路杳杳睁眼,只看到窗外出现的一道修长身影,隔着雪白蛟纱模糊了他冷硬的轮廓,让此刻的他多了了几丝柔和。

“卫风。”她喃喃自语:“卫风。”

她又喊了一声,却又比之前那声更坚定一些。

“姑娘。”蛟纱后的人像一块沉默的雕像。

卫风喊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但那沉默的视线透过层层纱窗,却又清晰地落在她身上。

“我终于梦到大哥了。”她低声说道。

“可我不想梦到他。”

卫风是大哥当年亲手牵给她的人,那一年他六岁,而她不过三岁,那时的别院里到处都是笑声。

一眨眼,却已经物是人非。

她哽咽着。

蛟纱外的身影终于动了动,手搭在蛟纱后,可到底没有掀开,只是僵在原处,指尖抵着细软的纱帐。

不过是一层薄薄的轻纱,与他而言犹如千斤之重。

“大郎君……”他一脸憔悴,嘴唇上翻着干皮,沙哑开口。

“卫风,你伤口又流血了,娘娘已经醒了,你也赶紧休息吧。”绿腰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长叹一口气,忧虑说道。

“你站在这里,也已经三天没合眼了,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啊。”

“你受伤了?严重吗?”路杳杳紧张地问着,“赶紧回去休息吧。”

“不碍事。”卫风的视线最后落在路杳杳身上,之后便恭敬行礼退下。

绿腰端着白粥入内,庆幸说道:“娘娘睡了五日,终于醒了,昨日连相爷都入宫了。”

“殿下更是每夜都亲自照顾娘娘。”

路杳杳喝着白粥,惊讶地抬头看她:“殿下每夜都来。”

绿腰点点头:“是啊,一开始娘娘高烧不退的时候,殿下都是亲自照顾的,衣不解带,好不容易退了烧,殿下这才白日去处理政务,晚上回来再来的。”

路杳杳迷茫了片刻,不自觉地想起昏迷时,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只觉得怪异。

——太子殿下怎么了?

等她喝完这碗粥,刚把碗放下,就听到门口有小黄门说道:“殿下。”

温归远来了。

“你醒了。”温归远掀开水精帘就看到路杳杳看着他的模样,脸色一喜,赶忙上前几步。

“什么时候醒的?”他自然地伸手探了探她额间的温度,“去请个太医再看看吧。”

绿腰看向自家姑娘,见她点点头,这才躬身退下。

“之前多亏殿下照顾。”路杳杳柔声谢道。

温归远歉意说着:“那天乱得很,没顾得上你,竟不知你恐血,被吓之后当夜起了高烧。”

当日乱得很,圣人雷厉风行把所有人都赶走,静王更是被禁足在内宫中,至今也没放出来。

他心事重重,御书房前根本没注意到路杳杳这边的动静,直到绿腰发出一声惊呼,一扭头就发现她要倒了下下去,想也不想就伸手抱住她,没由来地慌了一下。

是夜他刚准备睡下,就听到兴庆殿去宣了太医,这才知道出事了。

他已经明白,自己是心中隐隐有了悸动,这才会被突然倒下的她吓得慌了一下,那种一瞬间的慌乱深深停留在他脑海中。

她真的有点不同。

温归远如是想着。

他本就意志极为坚定的人,一旦认定自己心意,便是勇敢迈出第一步。

这边,路杳杳不知别人如何和他解释,不敢多言,只是温和地说道:“不碍事,殿下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

“没事,今天处理完政务,就来看看你了。”他冷静说着,态度自然。

“你药喝了吗?”他神情变得有些古怪,但状若无事地问着。

路杳杳惊讶地看着他,突然看到他手中好似握着一样东西,下意识问道:“殿下手中拿着什么?”

温归远眉心一蹙一松,虽然动作极快,但还是被一直看着他的路杳杳察觉道。

“不方便看吗?”她有些讪讪地说着,颇为不好意思。

“不是。”温归远怕她误会连忙说道,慢吞吞解释道,“昨日路相看你的时候,无意中提起,说你每次大病后醒来,就喜欢吃酥糖。”

他摊开手,里面赫然是一小包精致的酥糖。

路杳杳盯着那包糖,不由一愣。

“看到今日厨房做了这个甜点,所以带回来一点。”

温归远面容镇定说道,耳尖却是微微红了。

路杳杳满心伤怀,突然被鼻尖甜甜的香味所驱散。

酥糖甜而不腻,咬在嘴里入口即化,是她难得爱吃的糖果。

“这个酥糖很好吃。”

太子殿下以为她还没醒,原本打算不动声色地放到果盘中,不料被人抓个正着,索性大方承认着。

他伸手把油纸包放在路杳杳手中,脸色镇定叮嘱着:“但也不能多吃。”

酥糖被放在她手中,有些分量,那股甜味逐渐清晰起来,再多的阴霾都被这缕无处不在的糖味驱散。

她一直觉得糖能解苦,解世间所有之苦。

路杳杳抬眉去看他,突然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谢谢殿下。”她眼底的红痣熠熠生辉。

她伸手拿出一颗塞进嘴里,嘴角鼓鼓的,像一只小松鼠:“好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