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谷公寓二〇四号房
久保小姐住的公寓有现今流行的国籍不明、难以理解的名字,不过在这个地方就单纯称它冈谷公寓吧。久保小姐透过都内的房仲找到这间公寓。
她在都内的编辑工作室工作,主要接洽的业务是企业内部刊物或宣传杂志的工作。她会和导演或摄影师一同到实地采访,再将采访内容写成刊物。
采访的内容以及如何写成文章是导演要考虑的事,而实际和客户协商或取材、采访等也是导演的责任;久保小姐则和导演一起到现场做笔记、将录音内容整理成逐字稿,因此工作时间不固定。她常接到指示后直接前往现场,结束后直接回家,所以很习惯将工作带回家处理。
久保小姐原本住在离公司很近的都心公寓,不过,习惯工作后就不需非得住在房租高的都心,交通方便的话,远一点也无妨。
工作室的案子是和企业签约后才会实行,工作量本来就没有多到得在各个现场跑来跑去;随着景气恶化,工作量更有减少的倾向,加上久保小姐的薪水按照工作成果结算,收入也因此减少,她希望降低租屋成本;此外,她也想换个新方向,所以决定搬家。
她没有强求自己一定要在哪里,仅仅随意在便利商店买了租屋情报杂志就开始挑选有兴趣的套房。她选了一间喜欢的套房且和房仲联络,但已经被租走了——这种事很常见,对方很快推荐了她下两层楼、格局相同的套房。
保小姐趁着假日看房。
“下两层楼的套房虽然比较便宜,”久保小姐说,“不过因为隔壁有公寓,采光很差。”
久保小姐之前住的地方采光也很差,阳光进不来,窗户打开也不通风,只有噪音会传进来。当初回家只是为了睡觉,所以优先考量租金和通勤时间;但现在想要悠闲度日,希望找到可以静心工作的环境。
“我跟房仲这么提了,对方介绍了几间,其中一间就是现在住的。”
那栋公寓——冈谷公寓位在首都近郊相当普通的卫星都市。车站前是非常热闹的繁华街道,也有大型商业设施,从车站多走几步就是一大片盖在平坦土地上的中低层住宅。冈谷公寓离车站走路需十五分钟,位在一条大马路旁的宁静住宅区内,是屋龄八年、钢筋水泥的四层楼小型建筑,每层楼有五间套房。
房仲介绍给久保小姐的是位在公寓二楼的1LDK套房。
客厅部分只有四坪多,虽然有点小,不过室内有附小吧台的独立厨房,还有三坪大的和室、浴室、洗脸处和厕所。公寓本身朝东,不能说采光特好,而且位在二楼,视野普普通通;但客厅、和室都面朝阳台,白天不需特别开灯;面向公共道路的厨房和洗脸处也都有气窗,通风良好。住宅区周围很多独门独栋的房子,气氛相当安静。尽管离车站有一段距离,但如果搭电车,两站就可以换车到方便的转运站。虽然和原来在情报杂志上看中的租屋不一样,既没自动上锁,地板面积较小,屋龄也多三年,但这里的交通方便,房租也稍便宜。
久保小姐看屋时,前一个住户刚搬出去,内部还没重新整理。但住户显然住得很小心,几乎没看到损伤,而且建筑物比当初看平面图所想像的样貌来得新颖。
“届时会有专业的清扫公司来打扫,所以壁纸和拉门纸都会重新贴过,交屋时会跟新屋没两样。”房仲说。
久保小姐点头,看递室内的每一个角落,接着若无其事地检查壁橱和鞋柜——她在确认里面有没有符咒一类的东西。
她不是怀疑这里出现什么异常,也并非感到诡异的气息。真要说理由,“我很喜欢灵异的东西。”久保小姐笑着说明。她就算到饭店,也会确认墙上的挂画后方有没有贴东西,不是因为害怕,不如说她怀抱期待。
“我不是完全不相信这些事情。”
久保小姐并非完全否定幽灵的存在或超自然现象。她自己就在祖母去世时有所感应,也在旅行时目击到怪东西。然而,若被问到“你觉得那些东西存在吗?”她却抱持怀疑的态度。祖母去世时的感应可视为偶然;消失在无人大浴场的工作人员也可能是自己看错。
—那是发生在某个温泉地的事。
久保小姐在深夜和朋友前往旅馆的大浴场,突然发现走廊前走着一名穿着法被的男性。走廊很长很宽,也有点暗,加上他们和男性之间有段距离,无法判断对方的身分。不过,对方身上的法被印着旅馆的名字,久保小姐便认为是工作人员。对方也没什么可疑之处,她只是单纯地想,“前面有个人。”
男人缩着背、走在久保小姐等人的前方,一到大浴场前便转进女汤。他进去的模样实在太理所当然,久保小姐不由得以为大浴场已经关闭,可是旅馆介绍上分明写着大浴场二十四小时使用。她和朋友说起这件事,同时走到女汤前,赫然惊觉浴场果然照常使用。她们看了脱衣处,见不到任何工作人员,不仅如此,大浴场和外面的露天风吕也没任何人影。
久保小姐的朋友认为那人是幽灵,大大兴奋一番,她也跟着凑了热闹。但事后仔细回想,不禁怀疑那真的是幽灵吗?说不定某处其实有工作人员的暗门,那人只是有事才进女汤,之后从暗门离开。不,说不定一开始根本没人进女汤,她们看错了。
久保小姐原本就是会这样思考的个性。
因此就算她在找符咒,也不是真的想找到它;况且如果发现了,当下的感觉一定很糟,她也不会真正发现这类东西,不然就不符自己的预期。
“我其实很享受满脑子都是‘万一真的有,该怎么办?’的紧张感。”久保小姐说,“我其实不怎么相信这些事。”
不知道幸或不幸,房仲介绍的套房没放符咒,采光明亮、格局也不差,只是客厅略窄,若放进工作用的书桌,餐桌就摆不进去,这也是久保小姐唯一在意之处,但考虑到房租也只能忍耐了;若有其他在意之处,这栋公寓基本上都出租给一般家庭,其他套房可能有小孩。她打算在家工作,小孩太吵会很烦人;若是因此抱怨造成争执,更是烦上加烦。
所以,她待在房里暂时观察一阵子,虽然听得见窗外传来小孩的声音,但音量没有大到需要在意;正上方的套房也很安静。根据房仲的说法,楼上住户是单身男性,应该不会太吵。
回想起来,久保小姐不记得房仲特别向她推销过这里,而和其他套房的价格相比,房租也没特别便宜,尽管居住状况有好有坏,不过房租还在可以妥协的行情;依照建筑年分来看,建筑本身维持得很好,公寓入口和公共通路都管理得不错,打扫得十分干净。因此久保小姐还算喜欢这间公寓。
她在二〇〇一年十月底签下了租约,半个月后搬进去。
一如房仲所说,里面整理得和新屋差不多。
听起来,久保小姐用非常冷静的态度选择住处,租屋的过程也没任何不自然或可疑之处。流程非常平凡,和他人没两样。
“真的搬进去后,我发现比我想像中还好。虽然有小孩,但一点也不吵。况且白天很悠闲,有小孩的声音反而更好,会觉得整体更明亮。”
公寓的目标租借对象是家庭,因此厨房设备相当充实。久保小姐本来就计划趁搬入新家时过得更像一般人,打算在料理方面大显身手。
虽然刚搬进去时还是手忙脚乱,但十二月初时,室内都收拾好了,终于可以好好在家里工作。但是,在这样的新生活中,异物悄悄在久保小姐完全想不出契机的状况下入侵了。
身后的和室,出现了物体擦过榻榻米的声音。
久保小姐想不起那道声音究竟何时出现。最初意识到“那是什么?”时,是生活步上轨道的时候,然而,她觉得在此之前也有过“咦?”的感觉,只是没特别留意,就这么算了。然后,某天,她突然在意起来。
—有时候会听到的那个声音,究竟是什么?
回头一看却没任何会发出声音的东西。
最初,她只是觉得“到底是什么?”但一旦在意起来,声响一出现就马上听得清清楚楚。
久保小姐戴着耳机打逐字稿,如此一来就不会在意声音;但一拿下耳机写起文章就无法不去在意;心里一有疙瘩,就想找出声音的原因,然而找了又找都找不出来。而且,只要久保小姐待在和室或看着和室时,声音就不会出现。
明明一回头就会立刻停止的声音,却在她不转头或竖起耳朵时主张自己的存在似地持续不断。
——那个声音,实在怪怪的。
久保小姐当时在想,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某人正在清扫榻榻米。
不过,“某人”既然不可能存在,那就是幽灵的声音。没花上多少时间,想像从“打扫榻榻米”变成“打扫榻榻米的中年女性幽灵”。
久保小姐害怕起自己创造的影象。
我事后请久保小姐确认和服的样貌,她认为金栏缎子的袋带最接近她看到的款式。
那是大家都耳熟能详的童谣《新娘人偶》所提到的“金襕缎子的腰带”。但这种腰带主要在喜事时使用。换句话说,是在重要喜庆场合使用的腰带,搭配上晴着,结成二重太鼓的样式。
“那种腰带很长吗?”久保小姐这么问我。
“很长哦。”我回答。
袋带通常是四公尺长,我们脱下和服后为了通风会吊起来,腰带也是如此。如果照普通的作法吊起腰带,不致于会拖曳到榻榻米上;若是单纯吊起一端,就可能会拖在榻榻米上;但金栏腰带并不便宜,不太可能这样处置,一般都是用衣架或衣桁吊起,好让腰带不垂落在地。
“不是有那种女性拖着解开一半的腰带的图吗?”
久保小姐这么一说,我就知道她想像的画面了,其实我也想到同样的画面。
腰带结成二重太鼓的样式时,会将腰带缠在身体中段,再用带缔将带枕、带扬固定在身体上。绑在腰带正中间的带子就是带缔,它十分坚固,用数十条丝线编织而成,是以丝线优雅组合成的绳子。
“所以可以支撑人体的重量喽?”久保小姐问我。
“我想可以。”我回答。
但将腰带结成二重太鼓时,光松开带缔,腰带也不会垂落到地面,还须取下带枕和带扬才行。做成太鼓形状的带枕用来支撑腰带,带扬则是为工让腰带鼓起,长得像是手帕的薄绢布。虽然不长,但很柔软,可用来捆绑手脚。
解下带缔,挂到高处打结,弄出绳圈。接着站到枱子上,解下带枕、带扬,让腰带无力垂落在地上;然后将解下的带扬绑住双脚,如此一来,裙摆就不会散开,是充满古风的作法;最后将头穿过绳圈,踢开枱子。
腰带摇晃着,擦过榻榻米。
在黑暗中,穿着晴着的上吊女人身体摇晃着——
“您是说有人在这间房里自杀吗?”久保小姐说,但我无法肯定。
如果按照“怪谈”的文法解释,事情就是这样。可是这样一来就无法说明其他套房也发生相同怪谈的理由。
久保小姐居住的冈谷公寓在每个楼层各有五间出租套房,但一楼由于有公寓入口,因此只有四间套房。各楼层的套房分配方式都一样,建筑物两端的边间是2LDK;夹在其中的三间中,靠近入口的是1LDK,另外两间是2LDK;格局是1LDK的套房面积较小,而少掉的面积用来盖电梯。
各个套房号码都是楼梯数加房间号码,按照这个规则,整栋公寓的房间号码是从一〇一号房到四〇五号房。
一楼最里面的边间是一〇一号室,接着是一〇二、一〇三、一〇四号房;最靠近马路的则是公寓入口;二楼从最里面算来是二〇一、二〇二、二〇三、二〇四、二〇五,久保小姐住的是第四间,就是二〇四号房。
寄信给我的屋岛太太房间号码是四〇一号房,是四楼最里面的一间。
收到我的信后,久保小姐看一下公寓入口的信箱,四〇一号房的住户在那时已经是别的住户名了。
很遗憾,我不记得自己足否回信给屋岛太太了。就算回信了,我也没发现屋岛太太的其他信件,看来她之后都没再写信告诉我怪谈的后续。我也不知道屋岛太太现在的住址。不过若是她搬走不到一年,只要写信到四〇一号房,应该可以转送到她现在的住处——我这么想。
久保小姐和我有同样的想法。她为了确认现在的住户何时搬来,特别拜访了四〇一号房。
那时住在四〇一号房的是西条家。太太是三十五、六岁的家庭主妇,有三个小孩,分圳足五岁、三岁和两岁。
久保小姐前去拜访他们,并且告诉西条太太,她正在寻找之前住户的下落,不知道西条家何时搬来?她问完后,得知西条家在一九九九年底搬来。
“我本来想看看状况,看要不要告诉她屋岛太太的事,问他们家是不是也有什么怪事,不过还是说不出口。”久保小姐说。
我在一九九九年七月收到屋岛太太的来信。当时他们搬进去差不多四个月,算起来应该是在那年三月左右搬家,而年底时,住户已经换成西条家。屋岛家的居住时间至多只有九个月。我不知道西条太太是否听过“擦过榻榻米的声音”,但如果她从未听说过,那还是别知道之前的住户只住了九个月比较好,毕竟这不是听了会高兴的事。
“九个月真的很短呢。”久保小姐说。
我问她公寓的租约多长,她回答两年。
这是当今十分普遍的租约长度。如果租约期更长,万一生活出现不便,住户容易下定决心搬走;如果是两年,就算真出现什么问题,住户也会尽量忍耐到租约更新的时候;再者,考虑到解除租约前须告知房东的事前通知期,房客最多住到一年十个月就要找下一个住处。
“——是啊,所以我也打算努力住到租约更新为止。”久保小姐说,“毕竟其实也没什么实质上的损害。况且一想到下个住处的押金、搬家费用,中途解约的手续等等杂务,我就觉得自己要再忍耐下去。”
虽然现在也有一些住处不需要租约更新费。
但在当时,房东收取契约更新费是理所当然的事。反正都要花钱,要是住到不舒服的住处,当然想搬出去。然而,如果换个角度思考,这也表示租约更新前的搬家花费是不必要的开销。一想到这也是一笔钱,当然就会犹豫不决。可能因为大家都这么想,根据日本赁贷住宅管理协会的统计,一年内就搬家的例子不到百分之一,特别是将近七成的一般家庭,会在同一物件住到四年以上。
“即使如此,屋岛家还是在租约期间就搬家。难道是寄信给我后,真的发生了什么具体损害吗?”
关于这一点,我也只能说“不知道。”
另一方面,这件事和屋岛人太的女儿有关,可能就让她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
“不管怎么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般来说,不会有人才住九个月就搬家吧?”
从屋岛太太的信件内容来看,四〇一号房确实有什么东西。
那东西从半空中垂落,有时会发出擦过榻榻米的声音。
她想像着上吊死者的灵魂、脚尖或衣服的一部分擦过榻榻米发出了声音。如果考虑到久保小姐看到的东西,自然会想像出是穿着和服的女性上吊了
她解开的腰带,摩擦着榻榻米。
—问题是,久保小姐住的是二〇四号房。
就算二〇四号房过去曾有住户自杀,也无法说明自杀者的灵魂为何出现在四〇一号房,反之亦然。四〇一号房和二〇四号房并非相邻的套房,也不是上下楼层的关系。
而且,说到底,真的有人自杀吗?
如果过去有人自杀,房仲业者理应会事先告知。
考虑到现今也将心理瑕疵列入瑕疵担保责任之中,我们认为房仲业者会事先告知的想法是理所当然的。所谓出租物件的瑕疵担保责任指的是,房间存在隐藏的瑕疵或缺陷时,房东须对房客负起责任。
例如,一般来说,房客通常无法在看房时就看出屋内管线缺陷,因此房客入住后,房间出现管线缺陷造成的漏水时,可以要求房东负起责任。知悉屋中缺陷的一年内,房客通常可以要求损害赔偿,或要求免费修缮;若因为无法修缮导致居住不适,房客也可以解除租约;法律上,房东具有告知房客自己所知房屋瑕疵的义务,即使房东本身不知道瑕疵的存在也须负起责任。(不过,根据合约内容,也有免除瑕疵担保责任的状况。)
“瑕疵”也包含“心理上的瑕疵”。一如字面的意思,就是“心理上的创伤”。
如果房客事先知道屋子过去发生火灾或水灾,附近有垃圾焚化炉、火葬场或宗教团体的设施、黑道帮派的事务所,甚至是神社或坟场用地等,就能够避免签下有疑虑的租约。另外,“瑕疵”也包含发生自杀、杀人事件等的“事故物件”。
以前,有一件自杀案例是大楼在六年前发生过自杀事件,因此屋主和购买公寓的原屋主解约并且要求赔偿金(横滨地院一九八九年);此外,土地买卖中,也有地上建物在三年前发生火灾,建筑物内出现死者,造成买主心理上瑕疵的案例(东京地院二〇一〇年);还有,有人在建筑物附近的仓库自杀也可视为可能造成“心理上的瑕疵”。因为自杀事件会造成土地和地上建物出现又“令厌恶的历史背景所造成的心理上缺陷”,因此视为瑕疵的一种(东京地院一九九五年)。
另一方面,过去也何判决(大阪地院一九九九年)认定,虽然发生自杀事件,但如果发生地的建筑物被拆除,事后盖起来的新建物就不能视为有瑕疵;不过,也有一起判例显示,如果建物中发生杀人事件,就算事后拆除还是会被视为有瑕疵(大阪高院二〇〇六年)。毕竟女性杀人事件的凶手非常残暴,民众的厌恶感也更强烈,加上案件受到媒体大张旗鼓的报导,即使建物已经拆除、经过了八年以上的时间,事情依旧烙印在居民的记忆,因此,高院会判这起事件导致居民心理品质不佳、无法居住是合理的。
根据这些判例,只要建筑物是事故物件,房东通常会告知承租者至少十年内的状况。如果久保小姐的住处过去出现自杀案件,房仲就有告知的义务。
“房仲什么都没说……通常一定会告诉房客吗?”
如果进一步思考房仲是否一定会说,就不能一概而论。
相关判例中,法官会根据过去发生的“事故”内容、发生时间、发生事故的建筑状态,附近居民是否知情等的条件来进行判断。因此可以说,某种程度上是由业者自身加以判断何种程度的事故才告知承租者,所以如果有业者认为自己没被告就是赢了,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如果出现自杀者的房间是四〇一号房,房仲就不会告诉我了吧?”
——就是这样。我只能这么回答。
冈谷公寓
出现自杀者的套房,如果不是久保小姐的二〇四号房而是四〇一号房,房仲应该会告知屋岛太太,但根据我读到的信件,没有任何只字片语提到类似的事。那么,现在的住户——西条家又是如何呢?
不过,这不是可以单刀直入问当事者的问题。
因此,久保小姐转而询问其他对象,她选择请教替她仲介住处的不动产业者,自己住的套房——或是公寓,是否曾经有住户自杀?但负责久保小姐的业务回答:“没有”。
“您现在居住的地方没发生过自杀案件,也没有任何其他形式的案件或死亡事故。我们现在处理这类物件时,都须事先告知承租者相关讯息。本来按照规定,我不能回答您关于公寓里其他套房的问题,不过幸好公寓从兴建好至今,不论哪间套房都不会有自杀、意外或死亡事件,请您放心。”
对方看起来不像说谎,但也未必真是如此。
为了惯重起见,久保小姐前往图书馆调查以前的报纸,不过没找到类似的报导。最伙的方法是直接询问房东,可是冈谷公寓的所有人完全不插手公寓事务,因此对方的身分并非传统定义下的“房东”,只是公寓所有人。而且,那个人住得很远,公寓的经营和管理全委托管理公司,所以无法期待从对方那边获知住户的讯息。
这么一来,只能问公寓附近的居民了,但冈谷公寓的住户不会参加当地的町内会,单身的久保小姐也没和这一带的居民自治组织往来。她踌躇着不知道还能问谁时,想到自己有时会和四〇一号房的西条太太碰到面。
天气好时,西条太太偶尔会让小孩在公寓前面玩耍。
公寓附设有住户的专用停车场,而停车场前方有一条道路,和面向公寓入口的走廊连成一体,成了还算宽广的空间,那里是附近一群年轻妈妈的集会场所。她们常坐在树丛边缘,看顾着在面前玩耍的孩子。
久保小姐是上班族,很少在小孩玩耍的时间出入,不过她一周会碰到西条太太一次。如果没急事,两人会站着聊天。她们的年龄相差无几。
因为工作性质,久保小姐并不怕生;西条太太也很开朗,有时会放任小孩在一旁玩耍,自己则和久保小姐聊起天;久保小姐也曾经加入妈妈们的谈话。
有天,西条太太主动问她,“你找到之前的住户了吗?”
“没有,”久保小姐回答,毕竟很难追查特定对象的行踪。
她这么一说,另一个年轻妈妈就问,“你们在说屋岛太太吗?”
那是叫“益子太太”的年轻妈妈,她住在屋龄很大的独栋住宅,和冈谷公寓隔着马路遥望。家里住着丈夫、公婆和刚满四岁的儿子。
“他们住不到一年就急急搬走了。”益子太太看向西条太太,“所以我才说那房间住不久啊。”
久保小姐很惊讶。原来传闻说四〇一号房住不久,而西条太太还知道这件事。
“屋岛太太先前的住户也住不到半年,我记得更久以前也换了三、四任住户。”
虽然益子太太这么说,但西条太太笑着:“不过,我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耶。”
自从她从益子太太那边听说“住不久的房间”,一直期待家里会出现什么东西,甚至一度半开玩笑地想,只要出现什么,她就立刻跟房仲杀价来降低租金;遗憾的是,什么都没发生。
但益子太太又说:“不光是四〇一号房,这栋公寓还有其他住不久的房间。”
久保小姐心中一惊,益子太太说的“住不久的房间”,似乎是指她隔壁的二〇三号房。
益子太太不是公寓住户,所以无法十分笃定,但那间套房在她的印象中常有人搬进搬出。另一位边见太太也同意益子太太,她和五岁及四岁的孩子住在冈谷公寓的四〇三号房。
边见家在公寓住了三年以上,这段期间,少说有五户人家住过二〇三号房,最短甚至仅有三个月。
“他们搬来时会来打招呼,但实在换得太快,我根本记不起来。”
久保小姐想起——二〇三号房在今年春天才换了一名新房客。她记得当初搬进来到隔壁打招呼时,对方说,“我们也刚搬进来。”这是她唯一一次见到隔壁住户。是一对双薪夫妻,两人经常不在家。久保小姐的工作时间已经很不固定,对方也是如此,她有时会在意外的时间点见到隔壁还亮着灯。
“之前的住户何时搬进去呢?”久保小姐问。边见太太回答:“记得是在九月底、十月初左右的时候,大概住了半年。”
“是吗?”
久保小姐很惊讶,原来对方在自己搬进来时也是这里的住户;不过,对方在搬家热潮期的三月份离开,她因此没留意到这件事。
“其他住户也差不多都这样,”边见太太说,“住半年左右的住户其实是住最久的。”
久保小姐也问,“那二〇四号房的状况是怎么样?”边见太太回答得不太肯定。根据她的说法,久保小姐入住前的住户是一名单身年轻男性,半年左右就搬走;更之前是一对年轻夫妻,他们在边见家搬来前就住在这里,最少也住了将近三年。
“我遇上的状况恰巧是,前面的人没住多久就搬走,更前面的人则住了好几年,所以没有那间套房的住户变动得很快的印象。”
加上这栋公寓不是用来贩售,而是租赁。当然有人因为个人原因早早搬家。说起来,人们都是考量到迟早因为工作等因素搬家,才选择租房子。
“搬出去的人没说什么吗?”
久保小姐一问,三人都露出困惑的神情。
那些人各自有搬出去的理由,但无法确认理由是不是真的。不过的确没听说过他们搬出去前,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这里不会发生过任何案件或是意外,遑论是自杀。益子太太在六年前嫁过来,她从未听说公寓内、甚至这一带发生自杀、案件或是意外。
住户的居住期很短,其实也不怎么奇怪;然而真正让久保小姐讶异的是,冈谷公寓发生这种状况的套房似乎只有四〇一号房和二〇三号房。而且,如今住在四〇一号房的西条太太没碰过任何怪事,她搬来两年多,住得很自在;在四〇三号房住了三年以上的边见太太也是如此。
“应该只是刚好都是这些人碰上吧。”边见太太说完一笑,“毕竟就是会有这种事。”
冈谷公寓旁边存在一块并排着数栋狭窄住宅、如同小社区的区域,经常有人搬进搬出。那里不是租赁住宅,都是自购的房子。不过其中有一间是屋主用来出租的,房客都住不久,同样留不住人。
“这不是玩笑话,但该不会这带本来就这样吧?”益子太太也搭腔,“这里本来就留不住人,大家都住不久。”
她不是怪力乱神的意思,而是这一带的住户本来就变换得非常频繁。如果因为结婚或生小孩而换房子,这里是不错的地点;但如果要住一辈子又不够好。益子太太嫁到丈夫老家,所以只能一直住在这里;西条太太和边见太太都想着,总有一天要在别的地方买房子。
这里原本就是居民流动率高的土地。
这时,久保小姐依然无法说出自己在房间听到怪声,或是屋岛太太提到的怪事。
“她们都说这些套房住不久,我对此产生了各式各样的想像,不过要说本来就是居民流动率高的土地,的确也是如此……”
久保小姐以前住的公寓,住户也变动得很频繁。那是一栋几乎不和邻居交流的单身公寓,哪间套房换房客,她也搞不清楚;不过,她记得有一间套房恰好都是居住时间很短的房客。
“我之前的公寓租约也只有一年……”
包括久保小姐自己,本来就没人要在这里住上很长一段时间。
“如果过去没人自杀,就没出现幽灵的理由了。这样一来,我们听到的到底是什么?”
一般人应该会认为是久保小姐多心了,要不就是其实是幻听或幻觉。不过,我个人认为这种说法有待商榷,毕竟久保小姐和屋岛太太并非听见根本不存在的声音,她们确实都听到了某种声音,不足吗?
然而,这不是什么异常的状况,那道声音仅仅是从公寓或住家附近就能够听见的日常嘈杂,因此两人才会听见相同内容,不过其他住户就没特别留意。换句话说,久保小姐和屋岛太太不约而同住偶然时刻听见那道声音,出现类似联想。
久保小姐会日睹“像足腰带的东西”也是同样状况。
久保小姐的客厅很明亮,背后的和室很昏暗,加上和室拉门是打开的,光线在和室的榻榻米上映出四角形的带状图案,而她猛然一回头,就把那道光当成腰带,至于细致的花纹可能是榻榻米的表面。久保小姐在片刻陷入“像腰带的东西”的错觉,但立刻意识到那其实是榻榻米,幻像就瞬间消失了。
我认为那是所谓的“虚妄”。
“虚妄”是佛教用语,它的概念相对于“真实”,代表异于真实、受到迷惑引发的现象;“虚妄见”是误把不是真的当成真的;“虚妄体相”则是被烦恼或先入为主的成见蒙蔽,把本来不存在的事物误以为真的状态——也就是说,将“虚”当成“实”、“妄”当成“真”。
追根究柢,是当事者已经抱持先入为主的成见。
久保小姐和屋岛太太本来就是读了我写的恐怖小说系列才写信给我。如同久保小姐喜欢怪谈实录,常看恐怖电影,两人搬家时,或许都想过接下来的新家可能存在“什么”;她们可能不仅想像,多少还做了心理准备。例如,久保小姐会寻找符咒,正是这种心态的佐证。
——虽然害怕,却也有所期待。
如果不是这种心态,她们应该不会读恐怖小说。
正因如此,只要是她们不熟悉的声音,就算再稀松平常不过,两人还是会敏感地听见并往怪谈路线解释,成为“看不见的某物发出的声音”。
该不会有什么吧?起了念头,就容易将没什么大不了的现象往怪谈诠释。
五感本来就只能被动接受存在的事物,而下“听起来像是……的声音”、“像是……的东西”判断的是大脑;而大脑,非常容易犯下严重的错误。
“原来如此,”久保小姐苦笑,“说的也是。”
我想,“怪谈”或许就是从这类错觉中产生。
可以在当下感到“恐怖”这种情绪,大概只有拥有阴阳眼这种才华的人才办得到,要是从各方面追求合理的说明,恐怕穷极一生也不会碰上目睹幽灵的机会——老实说,有人见我如此积极地对各种现象寻找合理的说明,便说,“若总这样想,你是绝对看不到幽灵的。”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就算我真的看见幽灵,一定也会找出各种歪理来证明自己根本没看见。
“可以这样冷静思考也不错啊。”久保小姐安慰我。
“是吗?”我回答。
虽然久保小姐说,“我看错了。”但无论如何都抹不去“上吊女人”的想像,最后还是关上和室的门。
她明白是“虚妄”在作祟,恐惧也无法消失,这样不如一开始就承认“害怕”比较好,反正结果也不会有改变;不过可能只有“有阴阳眼”的人可以老实承认“害怕”,毕竟看到就是看到,反而可以坦白自己的感受。
我这么一说,久保小姐便笑着说,“或许真的就是这样。”
我也跟着笑了——然后暂时忘了这件事。
前任房客
这年春天,我因为私事非常繁忙。
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住出租公寓,忽然起心动念认为自己应该买房。我已结婚,丈夫也是同业,我们都是不独自关起门来就无法工作的个性,因此虽是双人家庭,但在公寓租相邻的套房各自生活,可是实在很花钱也没效率,加上我们本来就希望有专属的房子。不过买哪里始终没定论。
然而,我现在觉得一辈子住京都也不错。当时的房东相当亲切,公寓也住得很自在,不知不觉就住上很长一段时间。思虑良久,我认为应该要买房了,并在年初下了决定。此后,我忙着看可以买下来盖房子的地点,六月时,终于找到合意的土地,接下来购买土地的各种手续、新居的设计,各式各样繁重的杂事通通找上门。
那年,我就这样被写作以外的杂务缠身,时间匆匆忙忙过去了。我甚至忙到和久保小姐悠哉聊恐怖电影的余裕都没有,眼见秋天来临,树叶转红之际,很久没联络的久保小姐来了电话。
“这是有点让人不舒服的事情,可以说吗?”
久保小姐的口吻有些晦暗。我一听,才知道她从春天以来依旧在调查冈谷公寓,且透过认识的人或常去的店家收集情报。
“我原本在想不要再在意下去,忘记这一切,可是还是很在意声音……”
久保小姐的房间还是持续传出“擦过榻榻米的声音”。她关起和室的门,一开始确实听不见声音了,但这阵子又听到别的声音。
又沉又硬的“碰”一声。听起来像某种东西倒下。
久保小姐一直将那抹声音想像成踏脚台之类的东西倒下来,但当这种想像重叠上摇晃在黑暗中的腰带,她始终无法抹去有人正在上吊。
“我告诉自己,这足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声音,是楼上或隔壁的人在移动家具而已。”
每当听见“碰”的一声,她就忍不住竖起耳朵,然后和室拉门的另一边就隐约传来榻榻米磨擦的声音——或者,她听到了不存在的声音。
事情就是这样,可是久保小姐无论如何都无法静下心,尤其她会因为突如其来的“碰”一声陷入“就是现在”的紧张感,因此坐立难安。
没人在冈谷公寓自杀过——这确定了,可是就算知道,她还是想一探究竟早早搬出公寓的人是基于什么原因离开?如果找到足以说服自己的内幕,不论是“擦过榻榻米的声音”或是别的,她都能当成“虚妄”。
决定后,她开始寻找过去的住户,但原则上房仲不会告诉她这些事。
西条太太、边见太太和益子太太所在的妈妈团体也不知道旧房客的新住址,但她们在常去的店家碰过搬走的住户,因此答应久保小姐,如果再碰到这些人就会询问联络方法;另外,住在四〇三号房的边见先生,在公寓附近看过几次原来住在二〇四号房的男性,现在住在那里的是久保小姐。
久保小姐搬来前,二〇四号房的住户在家电量贩店工作,边见先生因为工作常出入其中。
边见先生初次和对方见面时,那人还住在冈谷公寓。他是在倒垃圾时碰到那名男性,发现是熟悉的脸孔,因此出声招呼。虽然男性之后搬出去,不过边见先生至今为止还是在相同店家碰到对方两、三次。
听闻后,久保小姐前往离自己家两站的量贩店,但对方离职了。不过她试着透过他的同事来询问对方的新家。
“他去年去世了——听说是上吊。”
姑且称二〇四号房的房客为梶川亮先生,他二十七岁,单身,在附近的家电量贩店当店员,周围的人都说他商品知识十分丰富,个性认真诚实。
他的身体在前年——二〇〇一年起逐渐变差,也常请假,然后在久保小姐入住前一个月搬出去;没多久就辞掉工作,把自己关在新的住处,最后在住处中自杀。
“他在十二月初去世……是偶然吧,不过那正好就是我注意到房间里出现怪声的时候。”
虽然久保小姐这么说,不过经过深思熟虑,我发现时间有微妙差距。
梶川先生去世前,久保小姐很可能就已经听到“擦过榻榻米的声音”——不过,先暂时搁下这件事。梶川先生搬到冈谷公寓是在二〇〇一年的四月,然后在同一年的九月初搬走。因此,久保小姐看房子时,室内理所当然很干净,毕竟梶川先生从头到尾只住五个月。
梶川先生的同事告诉久保小姐,梶川先生从搬到冈谷公寓一个月的黄金周开始,似乎有什么烦恼,总一脸不开心,常在空闲时刻发呆。夏天起,他经常没来公司,也愈来愈常在工作上犯错,如果周遭的人提醒,他就迟到或早退,甚至旷职。交情比较好的同事试着关心梶川先生,他却不回答问题。梶川先生似乎本来就是不太谈论私生活的人。
上司终于看不下去,责备他旷职一事,到了九月,梶川先生将辞职信寄到店里,片面辞去工作。上司和同事为了慰留前去拜访,却不得其门而入。此外,申请失业给付须备有离职证明等的文件,在本人的要求之下,店方将那些文件邮寄给他。因此在梶川先生离职后,没有任何人见过他。
梶川先生搬出冈谷公寓后,转而住进量贩店附近的公寓。因为太常迟到和请假,他说不定想借着搬到离职场较近的地方好重建生活,但不久就离职,他应该试过找新工作,可是似乎没找到。
身为公寓房东的伊藤太太说:“其实我根本没看过他出门。”
伊藤太太一个人管理出租公寓。
她就住在公寓隔壁。住户不在时,她会帮忙收取快递,也会打扫公用区域、探望独居的高龄房客;如果身体不舒服,她还会送吃的。伊藤太太是过去古老美好时代的“房东太太”,可是经常出入公寓的她却几乎没见过梶川先生。
“我只在他和房仲来看房子时和他说到话。他搬进来时也有打招呼,但真的只是打招呼。我跟他说,有不清楚的地方随时问我,有困难也可以跟我商量。”
然而,梶川先生搬来后,伊藤太太从没跟他说过话。
“反而是看房子的时候说了最多话——聊的内容没什么了不起,大概就是你哪里人?爸妈还好吗?是做什么的?之类的。”
伊藤太太对梶川先生的印象是认真、但很神经质的人——这和他在职场的评价有些不同,同事对他的印象是“认真”。尽管他的工作态度在身体出问题后大为转变,不过他过去从不迟到或请假,也很热中工作;就算后来常请假,大家也不觉得他不认真或散漫,反而认为他应该出了事。但是,没人说过他“神经质”。比起来,大家的形容都是虽然有些口拙,但个性不拘小节又有包容力、擅长应对客人的抱怨、对同事的错误很宽容,也很热心倾听同事的抱怨或烦恼。
“是吗?那为什么我会有那种印象呢?”伊藤太太歪歪头,接着说:“可能是他很在意其他房客的事情。”
梶川先生似乎因为早上起不来才搬到职场附近,还问伊藤太太:“‘这栋公寓有小孩吗?’他这样问我,‘有没有婴儿?’听到我说有小学生,但没有太小的小孩,他就安心下来。我想他在之前的住处可能因为婴儿会半夜哭泣,吵得不得安宁吧?我跟他说,这里没有会半夜哭泣的小孩,也没半夜吵闹的房客。他就说,那太好了。”
公寓是轻量钢骨建造的两层建筑物,同一块建地上有两栋。梶川先生住的那栋在去年改建过,隔音功能提升很多。
“改建的时候,我们把榻榻米换成木头地板。不过木头地板比较容易发出声音。现在很多人都对住家附近的声音很神经质,所以我们特别注意隔音。他一听到我这么说就很热心地频频点头,我就想他可能对声音很敏感。”
此外,梶川先生非常在意前任房客的事。
房仲业者介绍这栋公寓时,说是全新的物件,但事实上是盖好一段时间的公寓,也有改建前就住在里面的房客。因此,当梶川先生听伊藤太太提到这里也有住很久的房客时,就用稍微强硬的口吻质问,“不是全新盖好的吗?”伊藤太太向他说明这栋建筑经过改建,他还是问了好几次是否真的没有前任房客。
“我以为他是那种只要有小瑕疵就会不满的人,所以觉得他很神经质。”
“是吗?”久保小姐这样附和,想着别的事——梶川先生该不会是在冈谷公寓中遇到什么怪事吧?因此才怀疑自己住的地方有“什么”,拘泥于寻找不会发生过“什么”的全新建筑。
然而,他也成为了“什么”。
梶川先生在十二月于房间上吊自杀,是伊藤太太发现他的。
“您一定很惊讶吧。”久保说。
“那当然。”伊藤太太点点头,却露出很复杂的神情,“其实我已经有预感……或者该说我梦到了。”
久保小姐催促她往下说,伊藤太太一脸不好意思地说:“我先生说那是梦,我也这么觉得。”
伊藤太太这么说后,告诉久保小姐她梦到了什么。
发现梶川先生遗体的前晚,伊藤太太在半夜醒来。
可能是年纪大了,常因为想上厕所而在半夜醒来,不过这次不是想上厕所。
她不明所以地醒来,夜色的浓度和周遭的声音立刻让她知道现在是深夜——或是接近黎明——所以她打算重新入睡,她将棉被拉到胸口,闭上眼睛时。
她听到了坚硬的“叩”一声。
她惊讶地睁开眼,听起来很客气的敲击声持续着。伊藤太太将视线转向声音的方向。她的床边有一道高及腰部的窗户,因为窗帘拉上,看不见外面的动静,但听起来像有人很客气地敲着窗户玻璃。
“是谁啊?”
伊藤太太相当讶异地从棉被中问。
“我是梶川。”传来了小声的回答。
伊藤太太好不容易才爬起来。该不会梶川先生出了什么事吧?以前也有房客突然半夜来访,多半是小孩或老人生了急病。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吗?”
伊藤太太一边搭话地走近窗户,窗帘的另一边可以听到,“对不起。”。
“没事、没事,怎么了?”
她拉开窗户一看,窗外没有任何人影。
伊藤家临接着公寓,窗户对面是公寓的停车场,不过中间隔着一公尺宽的通道。为了防止外人直接看到室内,所以种有篱笆。篱笆的另一边没办法碰到窗户,篱笆的这一边也没空间躲人。加上天气很冷,她没开窗,而是将脸凑近窗户左右张望。然而,狭小的通道上没有任何人——
正当伊藤太太觉得奇怪时,她睁开双眼了。
什么,原来是梦啊。
伊藤太太这么想时,枕边和梦境中的情境一样传来叩叩地敲玻璃的声音。那声音也和梦境相同,像在害怕什么似地很客气。
原来敲窗户的声音不是梦啊,所以才做了相关的梦,伊藤太太心想。
她起身问道:“请问是哪位?有什么事吗?”
“我是梶川,”窗外传来微弱的回答。伊藤太太稍微拉开窗帘往外看。
她明明觉得外面没有任何人,却见到梶川先生站在窗外的通道上。透过街灯的光线,她看到他黯淡的神情。
“怎么了?”
伊藤太太拉开窗帘好看着梶川先生说话。后者小声说,“对不起。”伊藤太太等梶川先生开口说明来访的原因,但他只是稍稍低下头沉默不语。当她打开窗户锁时,他还是小声说,“真的很抱歉。”
“没关系,有急事吗?”
伊藤太太打开窗户,结果梶川先生又是小声道歉,并且低下头。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伊藤太太看向玄关的方向,“到玄关去……”她说到一半,视线转回窗户外面时,梶川先生消失了。她惊讶地左右张望,被路灯照亮的通道非常冷清,没有任何会动的东西。
这条通道铺了防范小偷的砂砾,如果突然走动,一定会有脚步声。伊藤太太为了惯重起见,甚至探出身子察看四周,但只有覆盖了一层霜雪的砂砾发出钝重的光芒。
怎么会?
伊藤太太哑然时又睁开双眼。怎么回事?她自言自语之际,又听到很客气的叩叩声。好恐怖,她害怕地看向枕边,才发现声音的出处不是窗户。伊藤太太直起上半身倾听,声音从右边拉门传来,拉门的另一边就是玄关。
敲门的声音还在继续。
她往枕边的闹钟一看,差不多四点。伊藤太太确认时间后从棉被采出身子打开拉门。玄关一片漆黑,玻璃门的另一边有人影。透过装饰着木头格子的玻璃,隐约可见伫立在玄关外的男人身影沐浴在路灯的灰暗光线中。
“是谁啊?”伊藤太太相信自己知道来者何人,不过她还是问了。
玻璃门另一边的人影轻轻低下头。
“我是梶川。”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虽然这么问,但伊藤太太没离开棉被。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离开。
“对不起,”梶川先生小声说。
模糊人影的双手垂在腿边,低下头,维持着这个姿势动也不动。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即使伊藤太太这么问,梶川先生还是没有其他回应,只是一直说,“对不起。”
“如果不急,能不能明天再说?”伊藤太太说完后,“对不起。”梶川先生低着头这么说,“真的很抱歉。”他行礼后低着头离开玄关。
——这是怎么回事?
伊藤太太怀着很不舒服的感受关上门。她惊讶地想着梶川先生的事和重复的梦境,再度躺下,正将棉被拉到胸口时,枕头旁的窗户又传来声音。
“我很抱歉。”
她惊讶地将视线转向窗户。窗帘是拉上的,外面传来踩在砂石路上远去的脚步声。
伊藤太太这才松了一口气,重新入睡,那天早上却比平常更早醒来,不过她不打算睡回笼觉,心上挂念着梶川先生。她迅速换好衣服。
睡在隔壁的伊藤先生醒来问她,“怎么了?”听完妻子叙述黎明时分的事,他笑着说,“你在做梦吧。”伊藤先生向来浅眠,但他完全没听到声音。不提梶川先生的敲门声,如果他听到睡住隔壁的伊藤太太和玄关的人对话,一定会醒过来。
说的也是,伊藤太太想,全都是梦吧?但她还是非常在意地即刻前往公寓。
因为季节的关系,刚亮的天空还残留着苍白的黎明色彩。她穿过停车场走向公寓,一眼就看见梶川先生的门口贴着一张纸。
瞬间,伊藤太太有了预感。她小跑步靠近一看,纸上写着:“给您添麻烦了。”果然,伊藤太太这么想,手伸向门把,门没上锁。
她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了。
“那是某种预感吗?我一开门就看见梶川先生了。”
伊藤太太叹口气:“他似乎在半夜一点或两点去世。会觉得梶川先生来过,果然只是我的梦吧?可是……”
房间打扫得很干净,贴着老家住址的纸箱也妥善收好要寄回家的东西。梶川先生还留下一封信,有张纸写着请处理掉其他行李,同时还附上寄送东西的邮资,不过他没留下遗书。或许是害怕弄脏房间,身体下面还铺着塑胶布。
“那个不断道歉的声音就好像是真的,实在是……唉。”
“根据梶川先生家人的说法,他的存款似乎见底了。”久保小姐说。
确定的是,他连隔月的房租和水电费都付不出来。
“房东太太很心痛,她说房租可以跟她商量的……真难过。”
这件事的确只能说很难过,梶川先生细腻的性格可从一心一意不想替别人造成困扰的行为中窥见一二。实在很悲伤。
“他去世的时间跟我房间出现怪声的时间差不多,简直就像梶川先生回到原来的房间。”
冈谷公寓的二〇四号房。
在和室摇晃的人,真的是他吗?
——应该不是。
如果久保小姐看到的东西是真的,在和室摇晃的是穿和服的女性,不是梶川先生。而且梶川先生用双层床上吊,不是典型的上吊方式,不会在虚空中摇晃。时间也有差距。久保小姐是在十二月意识到“擦过榻榻米的声音”,但她觉得在那之前就听到声音了。
“……还是说那是某种预言呢?”久保小姐说。
不过,若是要把事情讲得更像怪谈,也可说是穿着和服的女性呼唤了梶川先生。
怪谈常会出现“作祟”、“附身”、“呼唤”、“召唤”的说法,没人知道实际上是什么意思。不过,住祉出现自杀者幽灵的房间的人,最后也走上自杀一途,的确是怪谈的一种。有人自杀过的厨间,会持续发生自杀事件;或是本人并没有那个打算,却不知不觉自杀了,而那个房间过去就出现过自杀的人——
这恐怕是基于“不停有人自杀”的现实状况产生出来的说法。
确实是有在同个地方不断出现自杀者的说法。然而,这是基于想要自杀的人选择过去发生过相同事件的地方自杀,造成“自杀胜地”的现象;另外,也有模仿自杀的情况,例如有人从新干线跳车自杀,就会再有人采用同样的方式结束生命。从这个角度来看,可以说——自杀者会呼唤自杀者。因此,有些国家在报导自杀事件时,会采取不详加描述地点或方法的方针,据说这对抑制自杀有一定效果。
然而,梶川先生的状况不符合这些例子。
冈谷公寓过去并未出现自杀者,不可能是模仿自杀。相较起来,不如说他的状况是典型的怪谈故事。
发出怪声的房间中,似乎出现过自杀者;以前的房客更是住了五个月就搬走,后来还走上自杀一途——完完全全是一般的怪谈类型。
梶川先生自杀是无庸置疑的事实,可是我不知道怎么看待这件事,我不想用怪谈解释,也很担心久保小姐。
梶川先生在呼唤久保小姐——虽然我不这么认为,但人们常说这种事就是“不吉利”,如此一来,久保小姐的住处是不是就变成“不吉利”的地方?毕竟和自杀扯上关系。
我几次想劝久保小姐搬家,可是她似乎没这个打算,我也说不出口。若是奉人说
“想搬走”,我当然可以说“这样比较好。”但如果是我说“是不是搬家比较好?”她就会觉得不舒服。
我不相信幽灵或作祟,却很在意“不吉利”这种说法。
无法合理说明的“什么”连结了两种现象——确实会有这种事。这种事通常没办法说明,只能用感觉来了解;而且不只我这么想,我身边也有很多和我一样的合理主义者,却常听到他们说“顺”、“不顺”、“有缘”、“无缘”这些字眼。
我丈夫是态度比我更强硬的“完全否定灵异现象者”,可是只要和麻将有关就会一脸认真地说出“运气”、“手气”之类的不合理字眼。
找盖新房的土地时,我们也碰上相同状况。我们看了很多地方,想着“就这里吧。”准备妥协了,可是事情在进展到买下土地的阶段就变得不顺利。
细节谈不拢、交涉停滞时,突然出现竞争者,我们只得被逼着下决定,却在紧要关头无法完成交易;我们之后买下的土地是一见钟情看上的,所有事情都非常顺利,虽然事前调查土地、思索要不要购买时花上很长一段时间,但意外地没出现任何竞争者,也没找到让我们移情别恋的土地,更没节外生枝的状况,非常顺利就签了约。
“我们跟这块地有缘吧。”
我跟丈夫用如此态度看待这件事,我们明明都是合理主义者,却同意用“有缘”这个结论,十分奇怪。
真的有什么无法合理说明的“什么”在连结现象与现象吗?还是说人类就是拥有本能的宗教情怀,最终可以看见不存在的“什么”?——到底是哪一种?我还在思考时,久保小姐再次来了电话。
她的声音非常狼狈。
“二〇三号房现在没人住了。”
久保小姐出门上班时发现隔壁二〇三号房的房门门缝垂着一张电力公司的文件,那是住户用电前向电力公司提出的申请书。也就是说,房间的主人搬走,不再用电了,因此她才慌张打给我。
隔壁的二〇三号房在这年三月换过房客,久保小姐不清楚对方的身份。那位房客来和她打过招呼,但她刚好外出,于是对方在门把上挂了一个装着饼干和纸条的纸袋,她从未看过对方,也不清楚对方的家庭状况。然后,那人就在从未和她见面、连脸都记不得的情况下搬走了。
这次的居住期间也是六个月。
“很抱歉突然打给您。我实在太惊讶了。我接下来要去上班,回来再和您联络。”
久保小姐挂断电话。当天晚上,她再次打了电话。
久保小姐下班后拜访四〇三号房的边见太太。根据边见太太的说法,隔壁房客在久保小姐上班时搬走。边见太太也看见停在公寓前的搬家公司卡车。不过,她只看见卡车,没看见从房间出来的人,所以不知道是哪户人家搬走。边见太太后来发现是二〇三号房搬走,原因和久保小姐一样,她拿报纸时看见了电力公司的通知。
“我也有点不舒服了。”边见太太说,“虽然到现在为止都没怎么留意,不过一直这样,实在令人有点——”
边见太太本人还没察觉到什么异常,久保小姐也没告诉她关于自己住家和梶川先生的事,但谈了很多次“住不久的房间”。边见太太似乎强烈在意起这件事。那天白日,边见太太和西条太太见面时也谈到相同的话题。久保小姐也是。
“我是不是还是搬家比较好呢?”
久保小姐一说,我就回答,“这样或许比较好。”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不吉利的房间”,可是一直在意“该不会有什么吧?”,实在难以安稳度日,也对精神卫生不好。
不过,久保小姐有无法立刻搬家的理由。自己搬来还不到一年,如果再次搬家,不仅经济上不允许,心里也不愉快。
“我会试着多调查一些这里的事。如果真有什么怪事,我会认真考虑搬家。”
久保小姐决定延后下判断的时间。然而,调查也有极限,找到前任房客、弄清实情一事比想像中更困难。
“如果找征信社,调查起来说不定会不一样。”
与其说不想做,不如说久保小姐不想做到这种地步。
“而且,怪的或许不是这间房间,而是整栋公寓都很怪,只是怪事刚好出现在我的住处和隔壁。”
我想,这个可能性很高。
同一栋公寓的二〇四号房和四〇一号房的住户,各自寄信告诉我同样的怪事,此外,虽不知道详情,但二〇三号房的房客就是住不久;四〇一号房过去也被说“住不久”,可是现在的房客却毫无问题地生活着;然后,二〇四号房的前任房客梶川先生自杀了。
梶川先生的自杀或许是偶然,但我认为可能性很低——我自己也不想将之视为偶然。房东伊藤太太的梦充分表现出梶川先生的个性。他因为太在意自己死后会替他人造成困扰,特地前来道歉,我不愿意放弃这个带有私人情感的想法。如果可以用超自然的方式传达抱歉的心情,那梶川先生走上自杀这条路也并非偶然吧?
我不想用“偶然”这种没有重量的词语解释整件事。
若以私人情感来考虑梶川先生到自杀为止的一连串现象,我不禁认为二〇四号房果然还是有什么。不过,梶川先生之前的房客在其中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所以我想要嘛是没任何怪事,不然就是尽管有怪事,却是不足以引起注意的类型。我觉得问题不在哪间房间,而是不知道真面目为何的“异常”存在公寓本身中,仅仅根据时间、地点,随机在某间房间出现又消失。
我这么一说,久保小姐也表示同意。
“但是,这栋公寓并未发生过任何自杀事件,如果真有什么,应该是在公寓盖好之前吧?”
确实应该这样考虑。
这里在冈谷公寓兴建前,柯什么?
——更根本的问题是,这里在出现公寓前,发生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