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平向姜远抱拳行礼,低声问道:“家父左毓数年前去往南中经商,于三年前失去联系,不知姜将军可有听到过消息?”
姜远望着他陷入沉思,此人脸上的关切焦虑不像是伪装出来的,难道东吴方面封锁了左毓身死且兰的消息,没有令其家人知晓?
“抱歉,我不曾听说过。”姜远摇了摇头,从左平身旁走过,继续前往茅房。
左平却并不甘心,缓步跟在他身后请求道:“姜将军可否再仔细想想?”
姜远停下了脚步,回头忽然反问道:“那你最好也仔细想想,你父亲真的是商人么?”
左平愣住了,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
姜远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便明白了他应该是知晓自己的父亲是东吴派往南中的密探。
“两国结盟,有些事情没法放到明面上说,你明白吧?况且这些问题,你有没有问过陆刺史呢?”姜远暗示道。
左平无奈地闭上了眼睛,父亲以商人的身份作掩护率人潜入南中暗中行细作之事他是知道的,这些话的的确确不该对一名西蜀的将领问起,然而三年杳无音信,他已经很难相信交州刺史府的说辞。
“那姜将军可否如实告诉我,家父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左平能这样问,看起来确实蒙在鼓里。
姜远稍微动了一丝恻隐之心,加上昨夜相遇对其观感不错,此时在心中犹豫思量之后觉得告诉他也无妨,便说道:“三年前牂牁郡且兰城发生过一场大乱,蛮族叛乱攻城,你的父亲和牂牁郡太守朱巡都死在了那场动乱之中。”
虽说对左毓的死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当左平真正从姜远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还是不免感到头晕目眩。
“原来……真是这样……”
“说起来那场袭扰且兰城的叛乱,也和你父亲长期以来对当地蛮夷的煽动蛊惑有关,所以他也算是咎由自取。”姜远说,“明面的结盟之下,不知道还有多少这样的暗斗发生过或者正在发生。站在我方的立场上,我难以同情你的父亲,不过说到底他也只是这个乱世的无数的牺牲者之一而已。”
左平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姜远所说的话。
“知道了这些之后,你打算怎么做呢?”姜远主动问道。
他担心左平会因为知道了真相而迁怒于隐瞒消息的交州刺史府,虽然乐于见到东吴内部自相争斗,但眼下商路的谈判还没有完成,还是不要出什么误事的岔子好。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想去收回父亲的尸骨……”
“是吗?可是已经过去三年了,不知是否还能找到。”
“我想试一试……”
姜远敬佩他的这份孝心,况且得知左平只是想收回父亲的遗骨而不是做什么过激的事,他也就可以放心了。
“这样吧,若你能得到陆刺史的许可,我也可以行个方便,给你开具前往南中的路引。”姜远说道,“不过能否顺利找到,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多谢将军。”左平感激涕零,向他屈膝下跪。
姜远提前一步转身避开,头也不回地远去。
他不愿意受左平的跪拜,因为心中明白自己不配。
回到宴会厅时,东吴的官员们还在饮酒作乐,陆胤见姜远去了许久,便关心地问了几句是否遇到麻烦,皆被姜远笑着敷衍过去了。
酒宴的后半场歌舞依旧氛围更盛,众人酒酣半醉之时,陆胤手下那位在交州小有才名的主簿被推举出来即兴赋诗两首,赋的自然是能让宾主俱欢歌颂太平的美诗,辞藻雕琢华丽但立意并不高远。
姜远一脸商业笑容连连抚掌称赞,尽管心中觉得此人名过其实,但毕竟这次来不是和东吴争高下长短的,最重要的是把事谈成,所以他也无意在陆胤等人面前显露锋芒。否则以其所受教育积累的五言诗赋,足以把对方秒杀到地心了。
“感谢陆刺史设宴盛情款待,今晚所尝到的海味,只怕抵得上姜某在蜀地一年能吃到的全部了。不胜酒力,且容告退。”
临近深夜,姜远觉得宴会办到这个份上也差不多了,便主动道谢请辞。
其实他没怎么喝酒,交州刺史府的这批人还算比较忠厚,没有特意在宴会上轮番灌酒,只是现在需要一个体面的理由离开罢了。
陆胤也差不多已经尽兴,姜远此时主动告退也正合他心意,当即便差人送姜远回馆驿,并约定双方明日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继续洽谈通商事宜。
姜远佯装已醉,让陆胤的手下驾车将他送回馆驿,由玉瀛搀扶着接入屋中。
“将军喝了多少酒啊……这可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弄得这般酩酊大醉,也太不小心了吧?”玉瀛以为他是真的醉了,语气之中忍不住有责备之意。
她将姜远扶到床上,叹着气尝试帮他脱衣。
“不劳夫人,姜远没醉,醉相是给外人看的。”他捉住了玉瀛的手腕,笑着睁开眼。
玉瀛愕然,随后莞尔一笑,嗔道:“夫人都乱喊了,还说没醉?小心喊习惯了回去之后改不了,到时候真夫人定要给你脸色。”
“哪会,芸葭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他随口说道。
玉瀛在旁听了,却再度陷入了一阵呆怔。
姜远久不闻她有动静传来,侧目望去只见她坐在一旁发呆,还以为自己方才有哪里失言了。
“怎么了?”他轻轻揽住她的肩膀。
“好像还是第一次听你这么叫夫人的名字。”她回过神来,轻笑着解释道。
“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不对,反倒很好。”玉瀛且毫不掩饰自己的羡慕之情,“妾也想……”
“我今晚在宴席间隙外出时,又遇到左平了。”姜远起身去倒水,同时说道:“他在刺史府后院拦住了我,向我打听左毓的事。”
玉瀛吃了一惊,用手捂着嘴问道:“那将军你……怎么和他说的?”
“他竟然不知道左毓在三年前已死的消息,看来东吴方面刻意隐瞒了左毓和他的手下在且兰城全军覆没的事。”姜远摇了摇头,“他再三追问,我便把左毓的死讯告诉了他。”
玉瀛垂首叹息一声,低声说道:“将军未免也太好心了,其实你完全可以不理会他的。”
“可能是我一时恻隐吧……”姜远耸了耸肩,“他只是打算去收回父亲的尸骨而已,这是为人子者行孝之举,我帮他一把也无妨。”
残汉虎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