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鹿迷愿意承认诸葛亮对南中的恩义,姜远便觉得或许还有说服她的余地。
他不顾高骋惊讶的目光在肮脏潮湿的牢房内席地而坐,对鹿迷耐心地说道:“诸葛丞相虽然已经身故,但继承了他意志的汉臣依旧大有人在。”
“南中偏远,朝廷暂时还没法进行有力的管辖,委任的官员也不得不和当地的豪强大族合作。真正欺压你们的,不是国家和朝廷,而是南中本地的大姓豪族。”
姜远说着指了指自己身边的高骋:“我的卫士高骋他也是蛮族,是早年被诸葛丞相迁入蜀中的五部之一,现在无当飞军张嶷将军麾下做事。我不敢保证成都的人能够平等地看待内迁的五部蛮族,但至少没有人敢公然侮辱张将军的军士。”
鹿迷早就注意到姜远身边的那个护卫是蛮族,此时听到姜远这么说,她对高骋露出了更加不屑的神色,讽刺道:“像狗一样给蜀人卖命,为了别人的朝廷战死,死了连名字都没人记住!”
“不是像狗一样卖命,张将军待我们如手足兄弟!”高骋脸色铁青地反驳道,“战死也不是为了别人的朝廷!是为了活着的族人能够昂首挺胸!”
鹿迷低吼道:“什么叫为了活着的人能够昂首挺胸!活着本来就应该昂首挺胸!生在南中长在南中,我们有什么错,为什么要让蜀人来管!用所谓的税赋抢走我们的粮食也就罢了,可那些蜀人连我们的家园也要毁掉!在我眼里你就是一条狗!你身边那个官给你口肉吃你就帮着他对付我们!”
高骋被鹿迷的话激怒了,握紧了拳头想要上前,但姜远却手臂一横拦住了他。
“姜参军,她……”
“何必和一个孩子较真呢?”姜远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对鹿迷说道:“今天很晚了,就先谈到这里吧,我明日会再来看你的。”
鹿迷面色不善地撇开了脸,摆出一副“赶快滚”的不耐烦样子。
姜远起身走到牢室门口,回头对鹿迷道:“我会让人给你送点吃的来,不用客气。”
离开地牢,等候在外的魏犀迫不及待地凑上来询问姜远审问的情况,见姜远摇了摇头似乎没有进展,不禁有些失望。
“姜参军用刑了吗?”魏犀狐疑地问道。
“犯人身上带伤,这个时候用刑不妥吧。”
“就是带伤用刑才能快速见效。”魏犀老道地说道,“若是等她伤好了,也许就能忍过刑讯了。”
“当年诸葛丞相征南前与马谡谈论平蛮之策,马谡建言攻心为上,丞相深以为然。”姜远对魏犀严肃地说道:“南中之患,不在我们能够杀多少不服的蛮人,而在于诸位都认为靠杀人可以解决南蛮屡叛的问题。我不在的时候不许对那女孩用刑,希望你记住。”
魏犀有些不情愿地低下头:“遵令。”
高骋跟着姜远离开太守府,二人披星戴月往馆驿而行。
姜远于途中主动同他攀谈道:“方才你在地牢里如此激愤,所说的想必也都是肺腑之言吧。”
“小人错了。”
“我可没这么觉得。”姜远笑了笑,“难道你不觉得那个少女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吗?”
高骋眼神一黯,低声问道:“姜参军是说她觉得我们无当飞军是在给朝廷当狗一事吗?”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指的是她说人活着就该昂首挺胸这句。”姜远逐渐认识到这个护卫骨子里的谨小慎微和自卑,想起之前他们交谈的时候也有过类似的误会。
“姜参军不要逗我了。”高骋摇了摇头,“不是每个人都能昂首挺胸地活着的。在加入无当飞军之前,小人也时常因为自己是蛮族而感到自卑和难过。若是没有成为军户或者没有成为那家大户的奴仆,连走到成都城里看一看都是种奢望。”
姜远没有出声,五部蛮族被迁入蜀中,但还是受专门的官府机构管辖,平日里也不能随便离开聚居之地。虽然大部分人似乎能够做到表面上的安居乐业,但其中应该也不乏像高骋这样心思细腻的人会产生如同家畜被豢养之感。
“小人方才在地牢对那人说的也是真心话,之所以在战场上拼命,就是希望朝廷能够记得我们的功绩,好让族人能够昂首挺胸地活着。张将军能够在军中真正做到对无论蛮族还是汉人士兵一视同仁,且能与兵将同甘共苦,所以大家都对他感激涕零,愿为他效死命。”
姜远感慨地说道:“张将军的为人让人钦佩,我希望勉励自己也像他一样。夷汉平等,不应该只是在军中,在战场。我辈要再造一统之大汉,也离不开各族的并力支持。”
“姜参军真那么想吗?”
“我为何要骗你?”姜远笑道,“我只是虎步军幕府的一介参军,不能左右朝堂用政,难道我还需要欺骗拉拢你?我是真心希望能够做到举国上下无论南蛮还是汉人能够平等相处的。”
高骋心中没法不受触动,他听到姜远接下去说道:“但这件事做起来会很难,如今有强敌在外,北伐是燃眉之急。如果汉室最终亡于国贼曹魏之手,那即便我们在益州、南中成功做到了平等又有什么用呢?亡国之后曹魏的史官寥寥几笔就会把我们所做的这些努力当成笑话。”
他并不是随口说说,而是真的经过了一番思考。要实现真正的夷汉平等,国家必将经受一番剧烈的变革,这种变革在承平时期尚且带着相当大的风险,因为会戳痛一些既得利益者的软肋。眼下外患未除,来自曹魏的军事压力依旧是本国军民要面对的首要矛盾,但凡是个脑子正常的当权者都不会选择当下作为推行变革的时机。
“我们现在所能做的,也是最应该做的,就是尽可能把南中稳定下来,团结所有可以团结的力量进行北伐。”
高骋思索着姜远的这番话,缓缓点头表示信服。
“对了姜参军,有件事不知你是否考虑到……”高骋忽然想起自己刚离开太守府时就准备对姜远提的一件事,“那个魏将军对你的命令似乎有所不满……”
“嗯,那是当然的。”姜远接话道,“他之前应该带兵踏平过不少蛮族的营寨,有些或许真的是反贼,有些则未必。”
高骋又惊又怒,随后担忧道:“那姜参军就不怕……他趁你不在,对那人施以酷刑吗?”
“那不是正好吗?”姜远笑着反问。
高骋停下了脚步,心底对姜远露出的笑意感到一丝莫名的恐惧。
所谓的“正好”,是指正好可以借此杀了魏犀,还是正好可以借此降服那个少女?高骋猜不透姜远的心思,但无论姜远盘算的是前者还是后者,他都觉得有些可怕。
姜远却对他的心思洞若观火,轻笑而问:“你现在觉得我是一个玩弄手段的卑劣小人了,是吗?”
“小人不敢!”
“不要忘了我们是为何而来,等离开牂牁郡的时候,你再决定如何评价我吧。”姜远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我所用的一切手段,都是为了让我们能够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