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宇之上,君王高坐。
尽管刘禅问话时和颜悦色,但姜远还是切身体会到了什么是伴君如伴虎。
“听一个人说话,不仅要听他说了什么,更要揣摩他话语背后的目的和心思”,哪怕是朋友之间的闲聊说笑,有时候也是能从只言片语中发现一些细微情报的。
姜远站在阶下,心中不断地在思考猜测,刘禅是仅仅知道自己去过读书台随口一问,还是连自己和费芸葭见面密谈的事都知道?
“左氏春秋,是部了不起的大作。以史为鉴,可知当下。周礼崩坏,诸侯并起而王室衰微,春秋之世与当世有何不同?”
姜远心中一惊,完全没想到刘禅会拿春秋乱世比三国乱世来问自己,好在他高中时期的历史学的不错,不至于这么轻易被问住。
“臣在军中,便谈谈自己关于战争的浅薄之见。春秋之时,周礼虽已衰微,大国攻伐以争霸为主,虽时有交战,却少见灭国。”
“嗯。”刘禅微微点头。
“而今天下三分,征战皆为一统。魏最强,吴次之,我最弱。联吴抗魏,恰如六国合纵抗秦,因此臣以为今世不比春秋,当比战国。”
刘禅沉吟片刻,认同道:“卿所言不错,我大汉与魏贼誓不共戴天,所以朕一直支持卫将军北伐,以继相父未尽之志。”
“恕臣斗胆,只有陛下的支持还不够。敌强我弱,想要战而胜之,既要天时,又要地利,更要人和。”
“朕明白你的意思,放心,朕会像信任相父一样信任你们。卫将军大军在外,朝廷必不掣肘。”刘禅温言安抚道,“只盼卿等戮力北伐,奋武扬威,令我大汉早日还于旧都。”
姜远心中一动,俯身叩首,趁势说道:“臣愿意为国家兴复不惜百死,武帝名将霍去病有言‘匈奴未灭,无以家为也’。臣愿以身许国,不复雍凉誓不婚娶,请陛下成全臣!”
“好一个以身许国。”刘禅身子后仰,目光垂视跪在阶下的姜远,问道:“爱卿这是准备拒绝朕为你安排的婚事?”
姜远伏在阶下,重复道:“请陛下成全臣。”
“你跟朕说实话,你看不上费公的女儿?”刘禅半边眉毛挑起,语气微沉。
“臣不敢。”
刘禅淡淡一笑:“当日是你亲手把她从山贼那里救出来的。”
“是诸葛驸马的功劳……”
“诸葛驸马没有那个本事的。”刘禅摆了摆手,看到底下姜远肩膀一抖,随即又笑:“罢了,朕知道你维护费小姐名誉的用心,今日不治你欺君之罪。不过……赐婚的事,朕不打算改变主意。”
姜远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他想不出自己该如何回答,天子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违抗抵触就显得太不识抬举了。
“姜远,能否告诉朕,你为何不愿意?费家小姐有何不好?”
“费小姐很好,臣配不上她。”
“那你今日为何又去读书台与之私会?”
“臣……不是私会,是诸葛驸马带臣去的。”姜远急忙辩解,“臣也没想到会在那里见到费小姐……”
刘禅嘴角上扬:“朕是不是该把驸马也召来,与你对质呢?”
姜远愣住了,他意识到自己刚才又说谎了,如果刘禅把诸葛瞻叫来一问,立刻就会知道诸葛瞻本来就是带他去读书台见费芸葭的。
“陛下,请不要再为难他了。”
侧面传来了费承的声音,姜远扭头望去,只见费承从偏殿的侧道走入,来到阶下向刘禅行礼。
“费大人……”
“姜参军,虽然我不知道小女哪里得罪了你,但既然你反对这桩婚事,我也不希望和陛下逼迫你。”费承对姜远诚恳地说道:“你有恩于费家,有功于大汉,这次是我过于一厢情愿了。”
姜远没想到最后会是费承出来帮自己解围,他悄悄向上头打量了一眼,发现刘禅的表情已经归于平静。
“多谢费大人,其实我与令爱并无恩怨。费小姐聪慧贤淑,如无暇璞玉,而我只是一介武夫,且身在军旅,旦夕可为国家而死。推拒婚事,实非不愿,而是不能。”
费承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刘禅便抚掌道:“朕已经看到你的忠义了,费公,不如就这样吧。姜远,你既然愿意以身许国,想必甘愿为大汉赴汤蹈火。近来南中庲降都督府传来东面蛮夷部族不稳定的报告,朕就派你去牂牁郡调查此事。”
“臣领命。”姜远毫不犹豫一口答应。
“退下吧。”刘禅挥了挥手,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对姜远叮嘱道:“南中山水险恶,蛮夷混杂,且牂牁郡与东吴交州接壤,卿此去多加小心。”
姜远谢恩告退,被近侍送出了皇城。
费承留在殿内,望着刘禅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
“爱卿为何叹息?”刘禅见了笑道。
“臣以为姜远参军尚年少,或许他真的是一心想要为国出力,陛下这次把他贬去南中……臣觉得有些……有些愧疚。”
刘禅起身走下台阶,拉着费承的手说道:“朕何尝不知道他年轻气盛。卿家千金乃白玉佳人,他竟然不知珍惜,说到底还是苦吃得少了。朕让他去牂牁,就是想给他点苦吃。”
“可是如陛下所言,南中情势复杂,当地蛮夷叛附无常,加上山水险恶瘴疠横行,臣担心姜远参军他此去……”
“爱卿放心,朕当然不会害了卿家良婿。”刘禅安慰道,“朕还不至于把牂牁郡一郡的安危交付在一个才二十岁出头的晚辈身上。”
“费大人,这其实是我给陛下的建议。”
话音未落,一人从另一侧的过道阴影中走出,正是姜维。
“卫将军……原来你也在……”费承看到姜维,心里一下子明白了许多。
看来这一次是天子与姜维商议好的,要把姜远派去南中磨砺一番。
“他这次跟着我打了几个胜仗,靠着运气平白捡了些功劳。身在福中不知福,丢去南中待一阵自然就明白了。”姜维胸有成竹地说道,“我敢与费大人打赌,入冬之前他就会想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