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费芸葭一脸茫然的样子,姜远于是可以确定,她一定还不知道这桩即将落到头上的婚事。
虽然从之前接触的经历来看,费小姐有着比一般士族女子更多的自由,但在这个推崇儒法礼教的时代,女子对婚姻是没有什么自主决定的权利的。
也许在费承和刘禅眼中,这桩婚事只需要和姜维谈妥,随后通知自己和费芸葭依礼照办就可以了。
“姜参军?”费芸葭发觉姜远似乎在走神。
“我觉得有件事必须要让你知晓,而后我们才好商量对策。”姜远回过神来,决定不能再让费芸葭蒙在鼓里。
费芸葭眨了眨眼:“什么事?”
姜远正襟危坐,一字一句口齿清晰地说道:“天子曾派人来汉中对我宣赏,并且提及要为我赐婚,以此试探我的心意。”
费芸葭一怔,乌黑的眼珠偏转瞥向侧面,原本放在桌案上的双手缩到了下方,薄樱般的嘴唇几度张开又抿起,最终垂下眉眼微微一笑,淡声说道:“是好事啊。既然是陛下赐婚,天恩匪浅,想必是佳缘良配,你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
“话虽如此,但我认为这事不能瞒着你,因为其实……”
费芸葭打断了他:“姜参军有些自作多情了吧。我早就说过我们恩怨相抵,只要你和姜维往后对得起国家,马鸣阁道的事我便全部忘记。陛下赐婚,你但可欣然接受,我不会坏你的事的。”
姜远眉头紧皱,心想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费家人怎么都一个德性,看问题的时候从来都没想过自己可能是置身事中的那一个吗?
“你不相信我吗?”费芸葭看姜远面色凝重,以为他还是不信任自己,不禁有些气恼。
“陛下要赐婚的那个女子,是你。”
姜远一口气把最重要的话说完,随后打量着费芸葭,不出料地看到她的脸上出现了充满戏剧性的神情变化。
费芸葭的脸色变化太快,姜远也没能完全读透她的心思,只是看出了明显的震惊、惶惑,或许还有一点点羞愤。
“所以……你今日来读书台,是专程来找我的。”她有气无力地说道,俯下的身子几乎趴在了桌案上。
“难道我还能真是来听尹学士讲左传、或者和没上过战场的诸葛驸马探讨兵法的?”姜远很满意她终于弄明白了重点,不过对于刚才的弯弯绕绕还是稍怀怨怼,开口用了一句阴阳怪气的反问。
费芸葭忽然一拍桌子直起了上身,这举动把姜远吓了一跳。
“费小姐你……”
“我发现了,你这个人表里不一。在诸葛驸马面前装得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模样,其实骨子里相当刻薄。”费芸葭紧盯着姜远,锐利的目光仿佛要把他的内心看透。
姜远对她的这番评价一点也不抵触,欣然接受并说道:“我隐姓埋名在凉州和魏人打了快一年的交道,做敌间的人怎么可能表里如一?”
费芸葭泄了气一般又萎顿下去:“那你为何在我这里不伪装了?”
“已经没有必要了吧。”
“好,那我就可以放心了。”费芸葭埋头在双臂之间,闷声说道:“你先回去吧。”
“啊?我们还没商量……”
“我会顺从的,天子那边应该已经和家父通过气了吧。谢谢你今天来告诉我,也好让我心里有个准备。”说完这番话,她趴在桌上一动不动了,看起来就像读书累了伏案小憩一般。
姜远坐在原地发呆,总觉得剧本不该是这样发展的,在他的想象中,费芸葭应该会对此事激烈反对抵死不从才是。
不过虽然眼前的费芸葭没有表现出激烈反对的样子,但方才从她口中说出的“顺从”这两个字还是让他觉得分外刺耳。
那感觉就像是被君权和父权压得喘不过气来,只得向他们卑躬屈膝。
“你还不走么?”费芸葭幽幽地问了一句。
“在下告辞。”姜远回过神来,心情复杂地退出了偏室,小心翼翼地带上了门。
听到合门的声音,费芸葭猛然抬起头。
她用手掌捂着自己发烫的脸颊,无声地笑了一阵,但随后眼角又流下泪水。
……
从费芸葭处告辞离开,姜远在尹宗的讲堂外站了一阵,看诸葛瞻似乎在里头听得入神,于是便撇下他独自离开了读书台。
回到下榻的馆驿,姜远发现姜维还没有回来,在屋中呆了片刻之后他忽然一拍脑门——自己真是糊涂,义父在成都是有宅邸的,怎么可能跟自己住馆驿。
他在屋中翻找了一遍,想看看姜维是否有差人给自己送来书信指令,但仍是一无所获。
正当姜远有些茫然不知该做什么的时候,宫中忽然来人传召他入见。
这次来的是个地位比较低的年轻宦官,名叫眉兴,姜远猜测他多半是那个黄门令从丞元滨属下,随口一问果然。
他看眉兴不过二十岁出头,可能年纪比自己还小,分明眉目俊朗仪表堂堂,可惜却入宫做了宦官……
在这个汉军兵员紧缺,将军们恨不得国中男子皆事耕战的关头,这样一个年轻力壮的男儿屈膝于宫闱之间,不也是一种浪费吗?
眉兴并不知道姜远的心思,兢兢业业地在前为他引路,两人一路穿过守卫森严的禁中御道,最终抵达了天子所在的殿宇前。
“陛下,虎步军参军姜远带到。”
“宣。”
姜远低头躬身,跟着近侍小步上殿拜见天子。
“臣姜远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姜远之前已经注意到了,这间用于日常接见臣子的偏殿内除了近侍之外没有别人,他本来以为义父和费承都会在这里与天子一起等候自己的答复,可现在并未见到那两人的身影。
也就是说,自己只需要面对刘禅一人,一想到这里,姜远的底气顿时足了一些。
“朕方才听近臣说,姜参军去了读书台。”刘禅笑眯眯地开口,“朕有些好奇,不知读书台今日何人讲学啊?”
“回陛下,今日讲学的是尹宗学士,讲的是春秋左氏传,庄公篇。”姜远后背开始冒汗。
刘禅连他刚去过读书台都知道,难道蜀汉也有类似于曹魏校事府那样的特务监察机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