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战后之事

姜远跟着大军在武都修整等候了三日,终于等来了从沓中赶回来归队的偏师。

比起全师而还未受追击的主力,这支从原道城下撤退的汉军就显得十分狼狈了,不但丢弃了几乎全部的随军辎重,士兵中还有近四分之一的伤患。

姜维与诸将在中军营帐内接见统领偏师的将领,询问败因之后才得知,原来是此人自作主张,想要在撤退过程中迁走沿途的魏国百姓。因此耽搁了行程,导致全军在陇西郡被邓艾追上。靠着付出了留下殿后的一校兵力被邓艾击溃消灭的代价,才得以保全大部分人马退回沓中。

得知真相的姜维勃然大怒,斥骂道:“画蛇添足!退下!记四十军棍!”

尽管只是一场微小的失败,但却因为发生在这一仗的末尾,使得整个战役都变得黯然失色。

似乎是为了出去透透气以舒缓胸中的抑郁,姜远看到姜维冷着脸独自离开了军帐,留在帐内的其余将领们面面相觑,主帅离开了,但大家似乎还有想说的话没有说完。

资历最老的廖化率先开口道:“我军若在钥谷之战结束之时便撤退,或转头回到原道城与偏师汇合,也不至于有此一败。卫将军执意进军天水,难道不也是画蛇添足吗?”

帐中多为汉中军队我将领,此时一片默然,即便有人认为廖化说的有道理却也不敢应声附和。

廖化的目光在诸将身上扫了一圈,随后摇了摇头:“老夫还有守卫阴平之责,先走一步。”

“廖太守留步,卫将军准备带领诸将前往成都报捷,太守难道不去吗?”夏侯霸伸手挽留道。

廖化哼了一声,不冷不热地说道:“兴师动众鏖战两月,未得寸土无功而返,老夫没那么厚的脸皮去见天子邀功请赏!”

“廖太守此言差矣,此战虽未能夺得土地人口,但重创了曹魏雍凉军团,岂能说无功而返?”姜远忍不住从张嶷身边走了出来反驳道。

廖化回头看向姜远,白眉微拧反问道:“那又如何?区区两万人的损失,曹魏很快就可以从别的地方抽调士卒填补空缺,我们损失的千把人要去哪里补?”

帐中再度陷入沉默,廖化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夏侯霸无法忍受气氛尴尬沉重,于是出声开解道:“廖老将军的话诸位也不用太往心里去,不管怎么说这一仗是我们胜了。该庆功还是要庆功的,也好助长我军声威士气、鼓舞朝廷上下北伐的信心。”

随后见众人没有再提出意见和看法,夏侯霸便替姜维先遣散了诸将,安排众人各自回营准备率军返回汉中驻地。

姜远跟着张嶷从营帐里出来,看到不远处那个统领偏师的将领正在被责打军棍,场面令人不忍直视。

“四十棍下去,起码半个月站不起来了吧?”姜远喃喃道。

“倒不用那么久,军医很擅长治这种伤,有特别灵验的膏药。”张嶷笑了笑说道,“不过头几日肯定是很受苦的。军法如山,其实卫将军已经留情了。”

“是么?”

“他犯的这个错,往大了说可是算是违背将令,是能斩首的罪。”张嶷边走便说道,“军中令行禁止,法度严明。古往今来便有规矩,哪怕上命是错误的,底下人也必须去执行,何况这次卫将军的撤退命令是正确的。”

“虽误亦行……”

“不错,虽误亦行,只有如此才能让主帅对整支军队如臂使指。”

姜远琢磨着张嶷的这番话,觉得虽误亦行这一条有点颠覆自己的三观,要求底下领兵的将领对主帅的命令不折不扣执行到底,哪怕明知是错的也不反抗,这不就等于扼杀了底下人的主观能动性吗?

当然这么做的好处也很清晰,保证主帅能够完全掌握自己手下的军队,根据行军速度随时可以轻易推算出各部的位置,这在通讯条件极为简陋的古代是十分重要的。

如果主帅的个人能力足够出众,底下人完全放弃自己的想法做他的提线人偶也不是什么坏事……姜远心想,只是人非圣贤,谁没有个判断失误的时候呢?即便是义父,这一次不也没算到郭淮这么快就到了天水、没算到魏国能动员起十五万人的庞大援军。

此时张嶷的声音把姜远从遐想中拉回了现实:“姜参军,我已经让各校将领粗略统计,无当飞军经过这一战损失了近五百人的兵力。”

“和邓忠交战的时候,有这么多人阵亡吗?”姜远心中一惊,回想起无当飞军经历的两场战斗,沓中伏击那一战几乎是痛打落水狗己方没什么损失的,那么这接近五百人的减员只能是在钥谷一战时造成的。

张嶷说道:“倒也不全是阵亡,有些人还活着,但落下了伤残……”

姜远这才发现张嶷领着自己前往的方向不是无当飞军营地所在,而是全军的医营。

姜维手下整支军队的伤病都集中在医营,比起其他营寨中巡逻士兵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医营里的氛围比较沉重凄凉,时不时可以听到伤痛难忍的嚎叫。

“张将军。”

“张将军……”

一名额头轻伤的无当飞军士兵搀扶着失去了一条腿的同伴经过,两人见到张嶷和姜远时显得十分诧异,停下来向二人行礼。

张嶷对二人点头致意,吩咐他们快去休息,随后继续往医营深处走去。

感受到伤病员们从四周凝聚过来的目光,姜远感到很不自在,不由自主地把头埋低,看着张嶷的脚后跟和自己的脚尖,仿佛自己亏欠了这些人似的。

“你还是第一次看到大战之后医营里的样子吧?”张嶷察觉到他呼吸的紊乱,很快便理解了他此时的心情。

“嗯……”

“让我猜猜你现在在想什么。”张嶷停顿了片刻,说道:“你应该在想……如果自己是领兵的人,该如何面对因自己的命令而负伤、战死的士兵。”

“张将军……”姜远失声低低地叫了出来,“你……”

“过来人。”张嶷耸了耸肩,“我当年跟着马忠将军镇守南中,和作乱的叛军蛮夷打仗,也想过这个问题。”

“那张将军想通了?”

张嶷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说道:“打的仗多了,在军中呆的时间久了,慢慢就不会想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