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要站起身来打开大殿的大门,转头又想了想,觉得这样做还是不妥。
“空印安排的和尚一定还在门口把守,我一走出殿门,他们就知道我已大功告成。而我竟然没有第一时间把结果报告空印,却将自己的同伙拉进来,空印他们一定会心生疑虑,觉得我们另有目的,肯定会跟进来一起查看,到时候我根本没有机会将蔡从章带进如来的肚里。再说了,门一开,他们扭头就能看到如来已经恢复了本真,就算门口的年轻和尚没见过当年修复后的如来,空印他们那些老和尚一定见过。修复工作既然已经完成,我再单独留在这里恐怕就说不过去了。”
想到这里,我暗叫了几声“侥幸”,差点一冲动,就功亏一篑。
“现在,只能在这里等着第二天的太阳了,我再想想还能做些什么。”
我搬过几个蒲团,躺在上面,思考着是把壁画从泥台上揭取下来,还是就让它安全地存在于如来的体内,拍几张照片带走就行。
我想了半天,也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
其实,我之前在如来肚子里的时候,已经用手机拍了很多照片,只是纠结于是否揭取下这块保存极其完美的壁画。
“再好的残片,始终还是残片,一定要完璧归赵、重新安放在61窟的洞壁上后,才算真正的圆满。”这是我心中最朴素的观点,可是还有一个念头始终在我心头萦绕,“61窟真的就是它最初的诞生之地和最终的归宿吗?洞壁上的《五台山图》究竟始于五代还是初唐,现在根本就不清楚。而眼前这块壁画,虽然没有对它进行断代,但冥冥之中,我已经感觉到了它唐朝边关大漠的呼吸。可不能回错了故乡啊。”
这才是我纠结的真正原因,现在看来,依然无解。
夜晚,大殿里冰冷刺骨,我搬过一床空印提前为我准备好的棉被盖在身上,将领口使劲拉了拉,然后和衣继续躺下。
金身的复原工作其实并没有消耗我太多体力,就像我之前对空印说的那样,只是帮助爸爸完成了工程最后也是最简单的一步。
而如何处置这块壁画,才真正让我心力憔悴。
身体暖和起来后,一股巨大的倦意袭来,我的眼皮越来越沉重,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第二天,我是被强烈的阳光和呼呼直吹的冷风唤醒的。
“这才几点啊,怎么阳光就这么刺眼了?大殿里不是应该常年黯淡吗?”我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地翻了个身,便立刻睡意全无,并牢牢裹紧了自己的被子。
“你……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调戏的良家妇女,而门外的“流氓”则人多势众,形成了包围之势。
“你终于醒了。”为首的空印平静地说道,但我一下子就能听出他话语中难掩的激动。
这时,大殿的大门已经完全敞开,阳光才会大面积地倾泻进来。
门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聚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而大殿里,则站满了和尚。
年老辈分高的高僧身披鲜艳的袈裟站在前排,接着便是资历尚浅的年轻和尚,穿着素色的僧衣站在后面。
在和尚们的身后,站着的便是谭老他们那些镇里德高望重的老人。
“你们……你们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拉开了被子,想起自己是和衣而眠的,并没有脱衣服,这才放心大胆地从被子里挣脱了出来。
“已经恭候你多时了。”空印双手合十,轻轻地说道。
这么多人,竟然异常安静地在门口等了我这么久,而且完全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这得对我多恭敬才能做到这一切啊。
我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整了整衣襟,不好意思地说道:“让大伙儿见笑了,我竟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酣睡了这么久,失礼失礼啊。”
“大师,是我们失礼了。”人群中,有人高呼道。
“大师?谁啊?”我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
“不就是你小翟吗?”空印笑着说道。
他语气谦恭,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我大吃一惊,“主持,你不会是在开玩笑吧。”
空印笑而不语,轻轻地摇了摇头。
“能将大日如来修复成最初的模样,而且丝毫不差,不是大师是什么?”人群中有人高喊道。
就在这时,最离奇的一幕发生了,让我极度尴尬。
门外所有的村民齐刷刷地跪了下来,而大殿里的高僧和谭老那些长辈们,则双手合十,深深地朝我鞠了一躬。
“感谢大师出手相助,助我大日如来喜获重生!”门外村民们齐声高喊道。
我什么时候见过这阵势,连忙俯身下拜:“不敢当不敢当啊,大家快快请起,折煞小人了。”
我想起我们初来乍到的时候,村民们喊打喊杀,而此刻却心悦诚服,在心里不觉好笑:“这昙花镇的人民真是淳朴直接得如此可爱,敢爱敢恨啊!”
空印走了上来,举手做了一个手势,村民们便停止呼喊,站起身来。
他扶起我,喜不自禁地说道:“小翟,这大师二字,你无论如何是担得起的。当初你说能将大日如来修复如初,我是一点儿不信的,但想到你是翟家之后,看在你爷爷的份上,才决定给你一次机会。想不到你果然没有食言,这大日如来……”
空印说到这儿,竟泣不能声,眼里闪动起了泪花。
“空印对父亲还是很有成见的,话里只提到了爷爷,却没有提到他。唉,父亲这一生,完全是忍辱负重、不被所有人所理解的一生啊。锋芒毕露其实很容易,而要在绝顶处收敛住如太阳一般的光辉才是最困难的。父亲本可在当世大放异彩,却走了一条最艰难最晦涩的路,至死无悔。他到底是怎样想的?”我在心里为父亲感到遗憾和不平。
见空印喜极而泣,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了他的身上。
大概谁也没见过,这位被众人誉为“佛祖代言人”的高僧,砺尽世俗凡心,修成无上佛心,竟会首次在众人面前滴落一滴属于尘世中的热泪。
四大皆空,空即是不空。
空的是佛心,而不是身而为人的人心。
空印久久地望着大日如来,终于稳定住了情绪,说出了如鲠在喉的后半句话。
“容颜未改,容颜未改呐。和我1940年、十多岁时初见它的样子,一模一样!这才是佛显之寺真正的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