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显达对我脸上毫无波澜的表情十分惊讶,完全没料到我是这种反应,神情一怔,连
“是的。”犹豫了半天,他才从嘴角边蹦出这两个字。
房间里是尴尬的沉默,黄显达再度端起水杯,而我的眼睛也在空泛地四处游走。
任凭黄显达多深的城府,这会儿也有点骑虎难下了,他终于忍不住问道:“难道你就一点儿都不好奇,我们究竟在你打碎的壁画里发现了什么?”
“发现了什么?”我漫不经心地顺着他的话问道。
其实,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是强掩着内心无比的激动和紧张,我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狂笑、在呐喊:“终于来了!赶紧告诉我啊!”
我比他们任何人都需要知道这个答案!
这个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猜想了无数次的答案!
黄显达看了我一眼,反而不急着说话了,他轻轻放下水杯,把身子往后一靠,舒服地窝进沙发里,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道:“你是不是早已知道结果?”
“这只老狐狸!在短暂地失了先机,乱了阵脚后,立刻就找回了自己的节奏,开始和我兜圈子、找破绽,并伺机抓住我的漏洞对我展开进攻,以期攻入我的核心领地,觊觎和占领我的核心秘密。”我在心里想道。
和这样的人说话都是一场战争,他想攻破你、劝降你,然后占领你,而我只能高筑城池,疲于应付。
“什么结果?老黄,你说话能不能直白点,我只是一个泥水匠,文化层次低,喜欢直来直去。你这种打哑谜似的的说话方式,我就跟听那天书一般,如坠云端。”明明结果就要呼之欲出了,他却又故意止住话头,说一半留一半问一半,非要从我这儿探明当初我打碎壁画的真实意图。
“我们本想立即复原壁画,但一个无心之举,也可以说是多此一举,却发现了壁画的蹊跷。我们将壁画的碎片进行了断代检测,发现那块壁画竟然不是五代时期的!”
“不……不可能吧。”我内心激动得无以复加,但却要装作一脸淡定。
“不光是你,所有人都觉得不可能!61窟的开凿时间、供养人的生活年代,史料里都记载得清清楚楚,而且我们在香港得到的那块壁画残片,断代后的结果也明确无疑地指明这《五台山图》就是五代时期的。可这碎片是你直接从洞壁上敲落下来的啊,肯定也不会错。检验员一连做了好几次精确的检验,结果都是一致的。”
黄显达说这番话的时候依旧显得难以置信。
“那断代结果是哪个时期的呢?”我追问道。
这才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黄显达闻言,转头看着我,那眼神想要看穿我,把我内心的秘密掘地三尺。
不过,他还是失望了,我眼神空洞,什么都看不到。
他终于叹了口气,说道:“十九世纪……你敢想吗?还是你早已想到?”
我的心一阵狂跳,即便我再怎么深呼吸,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但它已经完全不受我的控制,仿佛要跳出胸腔。
其实,我已经预料到洞壁上的壁画可能不会是五代时期的作品,但它竟然是十九世纪绘制上去的,也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居然是近代的仿作!时间太近了,技艺太精湛了,手法太高明了,融于整幅壁画中竟然古意盎然,完全没有一点儿新鲜之气,历史气息却厚重得有如积满了历史的尘埃,和整个洞窟真正的五代作品别无二致!”我在心里赞叹道。
“这是你早就预料到的结果吗?”黄显达看着震惊得如同石化般的我,冷冷地重复了一遍问题。
黄显达的确已修炼成精,看似随口一问的问题,都是打向蛇七寸的木棍,精准狠辣。
如果我能提前预知壁画的结果,那就说明我早已窥破了壁画的秘密,此后只要牢牢控制住我,就能跟随我的脚步一步步解开壁画的秘密,并能将秘密控制在极小的范围内,绝不会有外泄的风险。
他们根本不担心我会不会开口,他们有的是时间、手段、头衔和幌子。
“老黄,我又不是算命先生,怎么可能未卜先知。”我知道这个问题我肯定是逃不过去的,他今天来,就是要问清楚这个问题。
这决定了他们以后的行动方向和我未来的前途命运。
是“留住”我,还是继续放任我。
“小翟,其实你不必和我兜圈子,你看着虽然老实巴交,但我在香港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
黄显达缓缓翘起了二郎腿,脸上一副尽在掌握的表情,然后咧嘴一笑,继续说道:“你在修复这行深耕多年,知道哪些东西能碰,哪些不能碰,对于真正的历史文物,你们甚至比我们都还要小心谨慎。我们收藏界还会常常上手把玩一下文物,在很多收藏人眼里,那其实已经不完全是文物了,而是商品,终有一天它会成为别人手中的玩物,自己何不在拥有它时极尽爱抚之能呢?而你们不同,这些文物,特别是这莫高窟里的泥土疙瘩,在你们眼中都是珍贵的,有生命的,你们能感觉到它们微弱的呼吸,能体会到它们历尽沧桑、遍体鳞伤的痛苦,你们想用自己的妙手治愈岁月和庸人給它们留下的伤痛,让它们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重获新生!所以,对待文物的心态不同,就决定了看待事物的角度和眼光必然不同,采取的手段那就更加大相径庭了。其实,我抽空去看过你在永乐宫和小西天壁画修复中的表现,那已经完全超越了匠人的精神和心性,达到了如同历代史官一般重修历史、还原真实的高度。你在冯世儒的安排下,把北区的壁画整体迁移到南区的作品我也去看了,他们也许看见的是技艺的高超,而我看见的却是处处的小心和细心。”
黄显达说完这番赞誉之辞后,便停了下来,认真地打量着我。
我战术性地悄悄低下了头,我的目光不敢和他发生哪怕一丝的擦碰,因为我的内心很挣扎,也很激动,眼中似有热泪。
这是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到,竟然有人真正地理解我,理解我这个行当!
感动之余,我甚至想,如果黄显达没有那么多目的和心眼,他也许会被我奉为知己。
但我立刻又清醒了过来,他的这番话,绝不会是对我的理解万岁,而是要我拜伏在他的脚边,口呼万岁。
因为士,就该为知己者死!
我就是他那个理所当然的士!
所以,下一秒,他就开口道:“所以,凭你的小心谨慎,绝不会轻易用小铁锤砸破那幅壁画,除非对于它的绘制年代你早已了然于心。砸破一幅近代的仿品,对你来说不构成重罪,对莫高窟来说不会造成巨大的损失,对历史来说也只是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甚至还帮一众学者拨开了历史的迷雾,破解了为什么那个局部存在很多不同朝代壁画残片的疑点。当初听到你砸壁画的消息,我还以为你已成了历史的罪人,想不到竟摇身一变,成了打假的英雄,哈哈哈,那幅壁画是不是越来越有趣了?”
我依然保持沉默。
他止住了笑,表情瞬间变得严肃起来:“说吧,我不认为那是你的偶然为之,而是必然而为!”